我無論怎麼想,想象力再豐富,也難以想得到我一直在尋找的七叔,竟然是當朝威名赫赫的大將軍!也難怪我不論用什麼方法,也打聽不到七叔的絲毫訊息!
誰能想到,古人所說“大隱隱於朝”,竟真有其事!
我心中疑惑叢生,因爲這位大將軍,在一次最劇烈的自相殘殺行動之中,據稱死於非命——如今看來,顯然不是真的了。
可以想象得到,那場血肉橫飛的自相殘殺,一定令得七叔心灰意冷——數十年患難與共,生死相連的自己人,從那麼困苦的環境之中,走向勝利,但是卻突然跌進了最老套的歷史血巢:只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而致於爆發了殘殺。
這殘殺的可怕程度,遠在當年與敵鬥爭之上!雖然他們一直習慣於殺害自己人,可是這樣大規模地殘殺自己人,令人心寒!
七叔當年,雖然立過如此大功,但是一樣難逃噩運,他一定是在噩運臨身時,抽身而退,還他本來面目的。數十年軍功,宛若一場春夢,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曾找着了當年船上託嬰的那個女人。
我這個問題,其實看來已屬多餘——當然是未曾找到!
七叔嘆了一聲:“你說的對,我當時我這樣做,絕想不到會有那樣驚人的結果,可是後來,我想得更通,當時我就算不那樣做,結果仍然一樣!”
我抗聲道:“不會——那一次戰役,要是沒有救兵,失敗了,就此滅亡,再難翻身!”
七叔道:“不然,因爲現在事情是這樣發生,所以無法想象事情如果不是這樣發生,會怎麼樣。而事實上,事情不是這樣發生,必然那樣發生,結果既然是早已定下的,就不會變。”
我追問:“七叔,你說的是定數?”
七叔點頭:“是的,我說的是定數,也叫氣數。氣數完了,怎麼都完,氣數當興,怎麼都興,不是任何人所能左右的。”
我當然知道,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有一個密碼數字在左右。如今,七叔的說法,是把世上任何事,人到了歷史的改變,也歸入這一類!
七叔又道:“所以,‘歷史改寫’這個說法是不存在的——歷史一定是那樣,你們再改寫了,歷史在偷笑:何改之有,本來如此!”
七叔的話,乍一聽,很難接受,但是隻要把“個人命運”代人“歷史”,也就很容易明白了。
我略想了一想:“歷史不歷史,都和普通人無關。七叔,倒是你,忽然之間,進入了嶄新的人生歷程,卻是再也想不到的事。”
七叔大是感慨:“我的人生歷程,也不是‘忽然之間’,早就有幾個生死之交從了軍,也曾勸我一起參加,只是我一直猶豫不決,這件事情,促成我走了這條路,也大有因由的。”
七叔的話,令我大是感慨——他們這一代人,投身軍事政治的,都曾出人頭地,叱吒風雲,在歷史上留名,不管是美名還是臭名,總是一代的人物,七叔本身,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或許有許多人,都向往這樣的成就,但我性格閒散不羈,總覺得世上若是沒有這一類民族英雄,人民救星,老百姓的日子會更自在得多。他們爭天下爭得轟轟烈烈,苦只苦了老百姓,他們失敗了,老百姓苦,他們不論是哪一方面成功了,又能惠及老百姓多少?
我當時,沒有把這份感想說出來,因爲我知道,七叔投身這樣的大業,動機並不偉大,不是爲了救國救民,只是爲了找一份汪洋大海一般的浪漫。
所以,我在明白了七叔這些年來的非凡遭遇之後,沒有追問其它的細節,只是問:“那女嬰的母親,你……再也沒有見着?”
七叔又在臉上重重撫摸着,他卻並不答我的問題,自顧自道:“我被改編入正式部隊之後,屢立戰功,不久,就進入了高層,在接下來的若干年中,我爲他們的熱忱所感染,爲他們的理想和主張陶醉,爲他們的獻身而熱血沸騰,我真正成了其中的一分子,直到……直到一次自相殘殺,莫須有的清算,才使我看到了在種種美麗的理想背後,那醜惡的一面。”
我不想聽他說這方面的事,所以只是淡淡地道:“這種醜惡的暴露,一次接着一次,終於使全人類都看穿了他們的醜惡面目。”
七叔長嘆一聲,仰天不語。這時,連白素都有點沉不住氣,她問:“那女子……”
七叔這一次,卻立時接了上去:“那女子,據我估計,必和最高層的幾個人中的一個有關,但是,當我也進入高層核心之後,無論怎麼打聽,一點消息都探聽不到。在當時的環境之中,若是太着痕跡去打探最高層人物的隱私,當時會引起懷疑,所以我一直進行得十分小心,可是,卻一點消息也得不到。”
我悶哼了一聲:“保密工作做太好了——早知如此,你不如到敵對陣營去打聽,當年曾大張旗鼓地緝捕那女子,必知她的真正來歷!”
七叔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到我想到這一點時,已是我們在軍事上取得了節節勝利的時候,我們俘虜了大量對方的各級人員,我利用職權的方便去追查,可是發現事情,神秘之至。”
我揚眉:“不過是兩方面的追殺,何神秘之有?”
七叔吞了一口酒:“我想先查當日帶隊的胡隊長——他有名有姓,是一個很有來頭的人物,很容易我找到了他的下屬、同事、上司,可是卻沒有人知道他當年曾有這樣的追捕行爲。”
我愕然:“胡隊長之外的其它人呢?”
七叔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別打岔:“我查到,在那時候,胡隊長在他的任上,忽然接到最高情報當局的密令,借調他去進行一項秘密任務,秘密任務的內容如何,只有胡隊長和最高情報首領才知道。”
我心中一動:“那最高情報首領……”
七叔吸了一口氣:“在我追查到這裡之前的兩個月,在一次飛機失事中死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說出了一個名字——那飛機失事罹難者的名字,七叔點了點頭。
我感到事情越來越是隱秘和不可思議,我望着七叔:“人雖然死了,但是當年那樁任務,總有點資料留下來,可供追查。”
七叔的回答簡單之極:“沒有,一點也沒有——就像是根本沒有這件事發生過一樣,沒有資料,沒有任何人可以提供任何線索,以致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惡夢——根本沒有這件事發生過!”
我又不禁苦笑,如果那是“一場惡夢”的話,那這玩笑可開得夠大的了。
白素道:“那女嬰呢?可以從她那方面入手查——只要母親不死,沒有不想去看女兒的。”
七叔再撫了一下臉,神情苦澀:“在那場抵抗侵略的戰爭之中,穆莊主毀家紓難,組成了游擊隊,與侵略者周旋,整個穆家莊,化爲灰燼,也不知是不是有人生還,風溜雲散,我至今爲止,還不曾找到過一個穆家莊的人!”
我爲之默然,那場抗侵略戰爭,慘殘無比,犧牲了近千萬人,穆家莊幾百口人,看是全遭了毒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問題的唯一生機,是穆秀珍是不是當年的女嬰了。如果她是,對於追查事情的真相,多少有點幫助。
七叔又喝了好一會酒,才道:“我千思萬想,得出了一個結論。”
我和白素向他望去——這時,在一旁的紅綾,像是對七叔的敘述不再有興趣,她離開了一陣,再回來之後,只是翻來覆去,研究那幅油布。
忽然她問:“是不是可以把它取出來?”
那幅油布封在一個膠袋之中,經過真空處理——七叔這樣做,自然是爲了妥善保存,紅綾忽然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我剛想阻止,七叔已道:“可以——但是不要破壞它。”
紅綾大聲道:“我懂!”
接着,她就剪開了膠袋,把那幅油布,取了出來。我只望了她一眼,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再去看那油布,因爲膠袋透明,我已仔細看過,取不取出來,都是一樣的。
我更想知道的,是七叔的“結論”。
七叔道:“我的結論是,那女子並未曾和女嬰的父親正式結婚。”
我點了點頭——這個推測,大有可能。當時部隊的紀律雖然嚴格無比,但是男女之情,什麼也阻擋不住,尤其是在戎馬倥傯,生命朝不保夕的時刻,男女間的關係,也就格外浪漫和激盪,七叔的結論,合情合理。
七叔見我首肯,又道:“而且,他們之間的關係,秘密之至,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我搖頭:“這說不過去,連敵對陣營都知道了,自己人反倒不知道?”
七叔道:“有可能是,知道內情的自己人成了叛徒,把這消息出賣給了敵對陣營,所以纔有這樣的可能!”
七叔的解釋,雖然說得過去,也總嫌牽強。白素吸了一口氣:“他們的組織十分嚴密,這件事,或者知道的人不多,曾經議決,當作是特級秘密,那麼,七叔你自然探聽不到什麼了!”
七叔沉吟片刻:“也有可能……是爲了維護一個人的威信,那樣說來……那樣說來……”
七叔講到這裡,臉上不禁變色。
我也大是駭然——因爲一個組織,若是要爲一個人隱瞞一段不光彩的歷史,隱瞞到了連七叔這樣地位的人,連一點消息也探聽不出,那麼,這個被維護的人,除了是最高首領之外,不可能是別人!
因爲誰都知道,除了最高首領一個人之外,其它任何人,就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樣都被揪出來清算過,不知有多少莫名其妙的罪名,曾加在他們的身上,連“每天要吃一隻雞”,都成爲煌煌紀錄在正式文件中的罪名,何況是這種明顯違反紀律的“亂搞男女關係”,當然也早被揭發了!
只有最高首領,事情若發生在他的身上,誰又敢再提半個字?
我感到吃驚的,並不是想到了事情發生在什麼人身上的可能,而是進一步想到,若是組織有意要抹去這一段事實,那麼,造成母女逃亡,引發敵人追捕,可能正是組織出賣了她們母女!
這種情形雖然匪夷所思,但是發生在那樣的組織中,並非不可能的事!
如果是這樣,那麼,整件事,就是整個組織的醜惡,當然知其事者,絕不再提,七叔自然也就怎麼也打探不出消息來了。
想到這裡,我也不由得面色發青。七叔沉聲道:“你也想到當年敵人何由得知她們母女的行蹤了?”
我點了點頭,白素也想到了,她低聲道:“太卑鄙了!太卑鄙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只是有這個可能。”
七叔站了起來,來回踱步,我忽然又感到一股寒意,涌上心頭——那部小說的情節,突然涌上我的心頭。同時,我也注意到白素神色有異,顯然她也想到了這一點。
七叔也知道我們想到了什麼,他徐徐地道:“我也想到過了,她跳河逃生,結果成功,可是組織爲了掩飾一個大人物的風流行爲,把她……犧牲了……”
白素喃喃地道:“不……不……”
我盯着七叔:“如果是這樣,你應該查得出一點蛛絲馬跡來?”
七叔苦笑:“組織真正的核心,只有不到十個人,如果秘密不出核心,那麼,我不在這十個人之內,自然也無法得知。”
我道:“鐵蛋他——”
七叔一揮手:“這小子,在那場動亂之中,若不是我力保他,早已性命難保,豈止斷了腿而已。”
七叔在這樣說了之後,又悽然一笑:“誰知道不多久,我就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我悶哼一聲:“歷史上,有的是爭天下成功之後,大殺功臣的事,這是民族的‘優良傳統’,倒並不是什麼人的創新意念。”
白素沉聲道:“說來說去,是再也沒有那女子的消息了?”
七叔點了點頭:“多少年來,我一閉上眼睛,當年河上的那一幕,就歷歷再現。可是,始終打聽不到她的半分消息,這人,就像是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
我聽得七叔這樣說,心中一動,因爲多少年來,我打聽尋找七叔的下落,情形也差不多——七叔是消失在空氣之中一樣!
誰又能料得到七叔搖身一變,成爲當朝一品大臣呢?我道:“會不會她也徹底改變了容貌,改變了身分?”
七叔雙手一攤:“若是這樣,那更難找了!”
白素搖頭:“我堅信,只要她不死,一定會去探視她的女兒。”
我望了白素一眼,欲言又止——我心中所想的是“未必”,她的母親,就曾硬着心腸,留在苗疆,可是我又不能不承認白素所說有理——她母親畢竟回來過,只不過不是探視女兒,而是把女兒的女兒帶走了!
那女子的性格,看是和白素的母親陳大小姐相近,不去探視女兒,也不是什麼怪事。
我自然也明白,白素這樣說,意思是,如果真正沒有線索,從穆秀珍處下手,是一個辦法,自然,先決條件是,穆秀珍必須就是當年那個女嬰。
七叔的故事,到這裡,已經沒有什麼進展可言了。他經過了那麼多年的努力,甚至因此參與了一個皇朝的建立“重要人物”,依然一無所得,那又豈是我們坐在房間裡討論一下,就可以有結果的?
我只好轉換話題:“你急流勇退,只怕你會成爲歷史上最神秘的人物。”
七叔喟嘆:“歷史是天下最假的東西,歷史真相,永不爲人所知,人們知道的,全是操縱歷史的人想要人知道的事,像我,就明告死亡,不再有人知我真正的身世,也不會有人知我沒有死。”
我又道:“七叔,我們分離雖久,但是我看你的外貌,似乎還是可和我那印象之中吻合,不像是你曾經徹底地改變過容貌。”
七叔聽了,更不斷撫臉:“當時,雖然容貌大變,但是骨頭不斷生長,長着長着,又長到了原來的樣子,容貌也恢復了八成。”
七叔所說的情形,我聞所未聞,聽了已令人駭然,七叔又道:“由此可知,一個人不但命運,早已註定,就連他的外形如何,已早由遺傳密碼所決定的。”
白素道:“黃蟬提供的資料說,盜走三件喇嘛教法物的人,計算機根據X光片組成的容貌,就和衛斯理一樣,七叔和他,現在看來,也有五六分相似。”
七叔感嘆:“我本來已不想再問世事,但當年既然曾答應了那老喇嘛,總要忠人於事,真想不到,反倒誤了喇嘛教的大事!”
我不以爲然:“這種大事,自然也是早有定數安排,不是任何力量所能改變的。”
七叔苦笑:“其實,我也有一份私心——當年,不是爲了要沉那三件法物入河,我也不會在滴水成冰的寒夜,在甲板上留連,自然也不會碰見那女子,一切都由那三件法物而起,於是我想——”
他說到這裡,沒有再說下去,自然是他的想法十分不切實際之故。
他想的是,那女子的出現,由三件法物而起,他再把三件法物弄到手,是不是會由此而再遇那女子呢?這種想法,自然是在絕望之餘的妄想,幾近幼稚,所以他就沒有再說下去。
我忽然想起一些事,就問他:“藏那三件法物的庫房,屬於極度秘密,何以你能如入無人之境?”
七叔伸了一個懶腰:“這就和我的權位有關了,鐵蛋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他,給他不少照顧,他後來視我爲至交,他曾是那羣女孩子的領導,那些女孩子之中,我最喜歡秋英,可看出她不是常人,就常和她接觸,雖然我不知她真正來歷,但也隱約可以猜到,她和喇嘛教有十分不尋常的關係。”
我點了點頭——七叔沒有再向下說,我也沒有再問,根本不必問,也可以知道情形是如何發展了。
秋英是庫房的主管,七叔通過她,要進入庫房,自然再容易不過。
追查失物的黃蟬,再精靈再有想象力,也絕計想不到盜寶人會是早已宣佈死亡,又是她所熟悉的一個如此高級的首長。
此舉之奇,也可以說是奇至極點了。
七叔又接連嘆了幾口氣,一口喝乾了半瓶酒,再伸一個懶腰,道:“我困了。”
我忙道:“請到客房休息。”
七叔站了起來,果然一臉倦色,他搖了搖頭:“我告辭了。”
我聽出他說這四個字,大有別意,不禁吃了一驚,失聲道:“你隱居也夠久了,還想再進一步?”
七叔坦然道:“是,這世上再無可牽掛之事,我自然也可以與世上一切事無關了。”
我大搖其頭:“怎能這樣說?你還沒有找自己心儀的人。”
七叔的神色更疲倦:“我找過了,找不到——我已把當年發生的事,當作是一場幻夢,幾十年夢不醒,到如今夢醒了,才知道在夢中做人,是何等可憐!”
白素沉聲道:“世人都在夢中做人。”
七叔笑:“那就容我先醒——大夢誰先覺?我先醒一步,是我的福分。”
我又道:“還有那個女嬰,她是不是現在的穆秀珍,你也沒有弄清楚。”
七叔仍然望向遠方:“你說了她現在生活很好,何必去打攪她?”
這一點,我倒並不堅持,因爲一個人若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有什麼問題,自然什麼問題也沒有。一旦知道了,除了增加煩惱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結果。
我再道:“還有那一堆數字,你還沒解開它的謎。”
七叔拍着手笑:“那是夢中的東西,我大夢已醒,又與我何干?”
我在說到“那一堆數字”之際,順手向紅綾指了一指。因爲紅綾一直在專注那幅油布,好久了,連動也未曾動——這對於好動的紅綾來說,少見之至。
這時,我說得快,七叔響應得快,可是紅綾,接得更快,她立即道:“那不是夢裡的東西。”
我們三個人都一怔,齊聲問:“那是什麼東西?”
問了之後,七叔才覺得那與他聲稱的“大夢已醒”的態度,大不符合,所以搓着手,很是無奈。
紅綾的回答更玄:“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我又好氣又好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再問,紅綾揚着那幅油布,問:“爸,你說這是一種叫做‘油布’的東西?”
我一聽話中有因,忙反問:“你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