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崽子,耍爺爺呢!”
領頭的漢子陰惻惻地逼上兩步,凹凸不平的麻皮臉,粗短的掃帚眉,以及加倍猙獰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充滿了危險。
“是耍猴兒。猴孫兒你想回雲南老家?沒問題,說出來,小爺人好,肯定幫忙。”
這兩年,京師街上的浪蕩子被送去雲南的不計其數。但凡鬧出點事,送進衙門裡,干犯刑條的大事不必說,即便只是毆鬥之類的小事,只要街坊鄰居不願爲其具結作保,那就等着發配吧。
韓鉉口中噴着毒液,右手握定了指虎,修長的身條跟壓緊的彈簧一般繃了起來,正是蓄勢待發。左手同時向後推,想要讓弟弟先跑起來,不曾想,卻推了一個空,擺好的架勢差點就失了形。
“你找死。”
“有賊!”
兩個聲音在身前身後同時響起,一個巴掌劈面打來,韓鉉低頭轉身,腳步重新站穩,一邊向後看去,右手一邊順勢一拳抽在對方的肚皮上。
帶着指虎的右拳,在肚皮中深深陷了下去,向後看去的眼睛,卻難以置信地瞪大了起來。
在韓鉉的眼中,始終都是有點傻愣愣的小弟早溜到了幾步外,一邊向來路跑,一邊衝着周圍一連聲的拼命大喊:“有賊!有賊!有賊!”
小孩子的聲音,又尖又細,卻大得驚人,整個瓦子一下便被驚動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了賊人?
周圍的樓閣廳舍和棚子裡,看門的,守院的,來玩的,一堆堆漢子如同爆米花般地往外蹦。
“哪裡有賊?”
“賊在哪裡?”
一羣人左右搜索,卻只看見一人趴在地上,兩人站在他身邊,對面是兩個小孩子站在一起。
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聰明的猜透了大半,但大部分人還是摸不着頭腦。
“諸位,請讓讓。”
“七哥來了。”
“蔡七哥來了。”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人羣后響起,七嘴八舌的招呼中人衆突然分開,一箇中年漢子穩當當地走了出來。
中年漢子滿面虯髯,身着錦衣,在人前站定,雙腳微分,站得穩如松柏。
從其他人對他的稱呼上,韓鉉猜測他應該是這劉家瓦子的管事。從站姿上,當是個功力深厚的練家子。
這蔡七來到人前,雙目一掃,就把情況盡收眼底。
他也是見多識廣,早年也是與吃這碗飯打過不少交道。看見是一個少年帶個小孩子與三個漢子對峙,當即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兩條濃眉陡然豎了起來,一張紫棠色的方臉已是發黑,上前劈面一腳,把趴在地上,還在捂着肚子叫喚的瘦高漢子一下踹得飛起,“日娘賊的,解麻子,你吃了豹子尿了,敢在爺爺這裡訛人?!”
解麻子今日是倒了八輩子黴,想訛人,卻撞上了兩隻剛出山的小豹子,一個能打,一個心眼多,還沒來得及跑,就被圍上了,還引來了這裡的坐地虎。原本他在瓦子裡還有個同夥,專一用來處理事後,這下都不敢出頭了。
解麻子上面捂着嘴,下面捂着肚子,嗚嗚說不出話,心裡只恨自己沒張眼,撞到了鐵板上。
那小子肯定是高人教出來的弟子,拳頭彷彿有幾百斤的重量,重重砸在肚子上,他差點沒昏過去,但更重的是那鐵腳板蔡七的一腳,讓解麻子只感覺自己的三十二顆大牙都在舌頭上打滾,似乎全掉了下來。
解麻子痛得說不出話,其他兩人早換上了另一副面孔,賠着笑臉:“誤會,誤會。七哥,這是誤會啊。只是跟兩位小員外開個玩笑……”
刷,刷。
蔡七左一腳右一腳電閃而出,伐木一般將兩人給踹成了滾地葫蘆。
那個胖大漢子抱着大腿滿地打滾,另一個裝傷的小個子右腳小腿乾脆扭曲出了一個讓人驚恐的角度,人也昏了過去。
踢倒了兩人,蔡七一口痰吐在瞭解麻子的臉上,“也是誤會!”
“哇。”
小韓錦看得雙眼發亮,這兩腳功夫,着實吸引了他。
韓鉉也驚訝揚起眉毛。怪不得父親說大隱隱於市,這兩腳的功力,家裡聘請的教頭,也就一兩個能踢出來。
人羣中也是一片彩聲,皆爲蔡七的絕技叫好。
蔡七沒有多自得,回頭打了個招呼,轉眼就有人捧了一個托盤來,托盤上面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小皮錢袋。
蔡七來到韓鉉兄弟面前,哈地一聲嘆,“讓這等小賊在我園中訛人錢財,蔡七這張老臉都丟到三佛齊去了。幸好兩位小官人未曾受傷,讓蔡七多少還留了些許麪皮,否則,實在無顏回見東家,更不敢再開門迎客了。驚擾到兩位小官人的地方,蔡七這邊向小官人賠禮了。”
蔡七說着,深深地彎下腰去,行了一個大禮。不等韓鉉兄弟反應過來,他就起身,從托盤上拿過錢袋,又弓起腰,雙手遞了過去,“一點小心意,實不能表蔡七心中歉意之萬一,只是給兩位小官人壓壓驚。”
蔡七話說得漂亮,事做得也漂亮,韓鉉便一擡手,把錢袋擋了回去,“錢就不必了,今天小子兄弟玩得也很開心,實不必蔡兄賠禮。”
韓鉉推掉了遞到面前的錢袋,從懷裡摸出五枚銀錢來——白銀當貫,這就是五貫錢——放到了托盤上。
在衆人不解的目光中,韓鉉向周圍團團作了個揖,“就當是小子請各位見義勇爲的義士們喝杯水酒吧,若不是各位聽到聲音就趕出來,小子兄弟倆免不了要爲小人欺辱。”
蔡七做得漂亮,韓鉉回得也漂亮,惠及衆人,就迎來一片歡呼。
“小員外好大方。”
“小官人真是豪爽。”
“小官人日後肯定是做相公的料。”
讚歎聲中,蔡七一聲長笑,“小官人果然是仗義疏財。既然小官人如此豪氣,老蔡也不敢吝嗇,今日各位客官的酒飯錢,就當我老蔡請客,全都免了。”
歡呼聲更加高漲起來,蔡七走近了來,“兩位小官人,在下已經讓人去置辦水酒,還行兩位能夠賞臉。”
韓鉉搖搖頭,堅定地道,“多謝蔡兄盛情。只可惜家裡管得嚴,又有幼弟在此,家慈正倚門而望,實不敢多留。恕小子失禮,得先告辭了。”
在蔡七看來,韓鉉兄弟的身份絕不簡單。只看裝束和言談舉止,就知絕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便是官人家,門戶低一點的也培養不出來。
他們看着是被訛詐的受害者,可在大喊有賊的時候,其實做哥哥的已經把那解麻子給打翻了。
做弟弟的沒被解麻子三人嚇到,聽了兄長的話去叫人,這膽氣,京師裡的小衙內已不多見,而做哥哥的更是有勇有謀,能一下,卻絕不硬來,懂得集衆人之勢,絕非那等恃武而驕的渾人,可見家教不凡。
真要讓蔡七來猜,這兩位怕是哪位太尉家的子弟,現在就吃着朝廷俸祿的。如果能趁機與這一家攀上交情,自己也不必在劉家瓦子這一個小水潭裡盤着。
只是韓鉉的拒絕不留餘地,連尊長都拿出來當理由,蔡七就算再想留人攀交情,也不能讓人不顧母親的等候,在外吃喝玩樂,勸說的話全給堵在了肚子裡,也暫時息了一份心。
“難得小官人一片孝心,蔡七就不敢多留了。累得尊老夫人擔心小官人,就是蔡七的罪過了。”蔡七很乾脆地放棄,現在留個好印象,日後還是會有機會的,“是否叫一輛馬車過來。”
韓鉉點頭,“有勞了。”
被蔡七一路送上了馬車,韓鉉很謹慎地吩咐車伕去州橋——那一片,東京城中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上了車,車廂裡再沒有了外人,韓鉉放鬆了下來。雙腿架在對面座椅上,身子舒服地靠上椅背。
方纔的一番遭遇,讓他大感刺激,在家裡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緊張有趣的好事了——誰敢訛詐宰相家的子弟?
最後出來的那個蔡七,看起來也是個市井中頗爲奢遮的人物。也是待在家裡所結識不了的。
這輛馬車應該是蔡齊特意選的高檔車,車窗上都嵌上了通透的玻璃。坐在對面的韓錦,正好奇地透過車窗,望着窗外的街市。
韓鉉看着弟弟,今天情況不對,等來日甩下七哥,自己單獨前來,倒是能打個交道。
“咦。”
韓鉉突然坐直了身子,回想方纔發生的一切,他發現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差點給忘了。
“七哥。”韓鉉低聲問韓錦,“你怎麼想到要叫人的。”
“阿爹說的啊。”
韓錦偏過頭,大大的眼睛圓瞪着,很訝異地望着韓鉉。
“阿爹說的什麼?”韓鉉沒鬧明白。
“阿爹說過的啊。”韓錦很自在地晃着兩條小短腳,“萬一遇到事,不要怕把事情鬧大。”
啊,韓鉉也想了起來。
他們幾兄弟打小兒就聽過父親從農夫之子到宰相的傳奇故事。
其中父親揚名立萬的那幾樁,秉持的都是一個宗旨——只怕事情鬧不大。
不管實力上有多少差距,只要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就必須遵循絕大多數人都認同的規矩,只要抓住這一點,即使區區措大,也可傲視王侯。
今天這件事,就是韓錦的一聲大喊,才順順當當地解決了問題,否則就是自己獨逞匹夫之勇。
也許那也很痛快,不過跟韓錦這種只喊了兩嗓子的輕鬆比起來,就顯得蠢笨了許多。
“好小子!”
韓鉉笑罵着,手伸過去,用力搓了搓韓錦剃光的頭皮。
韓鉉已束髮戴冠,韓錦卻還留着孩童的髮式,但這一回,韓鉉卻知自己輸給了弟弟。
“對了。”韓鉉又想起了一件事,他鄭重的告誡弟弟,“七哥,別忘了,今天的事,誰也不能說!不然下回就不帶你出來了。”
韓錦才點頭,突地車子一頓,就停了下來。
到了嗎?這麼快?
韓鉉念頭剛起,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幾分怒意,“韓鉉,韓錦,還不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