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奔波多日後,經過一番梳洗,感覺是神清氣爽。天熱得厲害,在太陽底下跑了一個多月,怎麼也比不上在家裡的舒心安適。
“方城山那裡不用再看着嗎?”周南問着。家裡的妻妾都知道在襄漢漕運上,韓岡更關心哪一段,但她這麼問,卻是有着幾分幽怨。
“不用擔心。”韓岡對自己安排的人選信心十足,“這路是修一段、用一段。修好了一頭一尾,就用馬車沿着軌道將材料向中間運過去,運上一程,修上一程,再用上一程。爲夫回來時,南北兩端加起來修了有二十里了,上下都磨合好了,李誡做事也穩當,完全可以放心了。要不是天氣暑熱,兩個月就能完工了……現在也就還差兩個月,完工後去驗收就夠了,還是正經事要緊。”
“什麼正經事?”雲娘好奇地問着。
“當然是陪着你們。”韓岡哈哈開着玩笑。
周南和雲娘同時皺起鼻子,哼哼着表示不信,都做了母親了,卻還有少女般的嬌癡。在另一邊,王旖頭仰着,一對眸子眨也不眨,專注地看着韓岡臉上的笑容。
嚴素心看了韓家主母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
王旖是驕傲的,她有着勝人一籌的出身,有着讓人敬仰的父親。不論王安石的評價在世間有了什麼樣的變化,但從品德、到聲望,再到才學,都是大宋百年來首屈一指的人物。胸中懷有天下,以世間蒼生爲念,十年不到,便改變了這個國家。熙河、荊南、廣西、西南、橫山,軍事上的節節勝利,根源都在王安石的身上,韓岡的功勞都是建築在新法帶來的變化上的,可謂是因人成事。
嚴素心過去每次聽王旖說起王安石,都能看得出王旖對自己父親的崇拜。韓岡雖然在年輕一輩中已經可以算是當世第一人,王旖也是親眼看着韓岡於白馬縣救了幾十萬的流民,在熙河、在廣西,更是軍功赫赫,文治武略皆有所長,但在她的心中總是比王安石差了一截。
但最近從她們的丈夫那裡稍稍透露出來的目標和願景,卻絕不下於王安石改變了整個國家的手筆。那並不是幻想,而是完全可以實現的現實。這些年來的事實證明,只要韓岡想做的,便一定能成功。
同樣是胸懷天下,眼界目標絕不遜色分毫,絕不是庸淺俗吏可與之相提並論。加上在家裡又體貼溫柔,在外又從不耽於聲色,有這樣的丈夫,世間女子又哪有不願傾心相許的?
自從南下京西之後,嚴素心看着王旖,發現她很明顯地對韓岡的態度,在夫妻間的親暱中,又多了幾分崇敬。
韓岡眼下想做的事當然不可能全然瞞着枕邊人,將終極目標隱而不露,只是能透露出來的一些事,就已經足夠有震撼力了。雖然在學術上有別於王安石,但王旖對韓岡決心承襲張載遺志,並對自己所學加以推廣,也並無二話。
襄漢漕運只要將人事安排好了,財務控制住了,完全可以放手。但韓岡現在要做的事,必須他親自來掌控,能流傳千古,同時也能將氣學和格物之說發揚光大,這件事怎麼可能放在他人手裡去完成?
這件事做起來不難,也就是寫起來太麻煩。韓岡的行囊裡有着厚厚一疊稿紙。要想宣講氣學,就必須立文字,貼合上格物致知四個字,但要完成這項工程,韓岡推算着,至少還有一年半載。
吃過了飯,問過了兒女的功課,韓岡先進了書房中,離開襄州一個多月,公事就不必說了,私事上也有許多要處理。
燭火下,韓岡一封封翻着信。他在汝州、唐州、鄧州到處跑,轉運司的公文追着他都不方便,更不用說私信了,積了有好幾十封。
來自父母的信,韓岡一向先看。二老一切都安好,家裡的情況也一切都好,莊上糧食的收成很不錯,就是想念兒孫。
馮從義也來了信,說了些順豐行中的近況,無論陝西還是交州,都是在穩定的發展中。第一批白糖順利出產,而棉布、菜油、蜂蜜之類特產,規模也在擴大。順豐行與當地部族的聯絡十分密切,皮毛、藥材之類的自不必說,甚至在叮噹作響的銅錢引誘下,湟水和青海畔的部落將宗教上的忌諱丟到一邊,都開始捕魚了。來自於河湟的鹹魚和醃湟魚卵在關西都很受歡迎,讓當地的幾個部族由此發家,貫徹了韓岡立足當地、開發特產、以利誘之的方略,在經濟上成爲一個穩定的附庸。
寫給關學同門的信,全都有了迴音。遊師雄和種建中,對呂大臨的行文憤怒異常。而蘇昞、範育則是穩重了一點,給韓岡的信中就加以規勸,並說呂大臨已經對行狀修改過了,不復之前揚程貶張的說辭。
韓岡看着連連冷笑,呂大臨在自己面前脾氣甚硬,回過頭來悔改的倒也不慢。要不是自己的名位已高,說不定呂大臨這一手,還能落一個惡意誹謗的罪名——好吧,這個猜測,有點過於陰謀論了,呂大臨或許並沒有這麼想。
不過程頤已經入關中去了,在氣學缺乏核心的時候,不顧呂大臨在行狀中做文章,許多弟子都很有可能轉投程門。
而種建中的信裡並不只是說張載的行狀。更多的還是希望得到韓岡的支持——對他叔父種諤攻略西夏的支持。韓岡看了種家十九哥的信,搖頭嘆着,種諤還真是不消停。
不過以韓岡的看法,對西夏的戰略應該是蠶食,而不是鯨吞,若是打算直取興靈,七百里的瀚海對這個時代的任何一支軍隊,都是一個災難。如果主力走蘭州,那倒是不用穿越瀚海,而且熙河路這兩年積蓄的庫存,也能支撐三萬到五萬的大軍出征。
但想來種家也不會同意,鄜延、環慶、涇原路攻打銀夏吸引西夏的注意力,而秦鳳、熙河的軍隊乘機奪佔興靈的戰略——而且這同樣要冒風險,需要翻山越嶺的千里躍進,絕不是一次輕鬆愉快的行程,糧秣的來源大半得放在繳獲上。
遊師雄的看法與韓岡類似,現任的秦州通判覺得種家最近似乎太活躍了,甚至跟慶州知州起了齟齬,很有可能是準備對西夏開啓戰事。遊師雄擔心這一次很可能會因爲將帥貪功而冒險激進。
對照種建中的信,遊師雄的直覺自然沒有錯。慶州知州範純仁責授知信陽軍的公函,韓岡已經收到了,范仲淹的次子應該很快就會到京西來了。
除此之外,還有王安石的信。現在王安石已經辭了江寧知府的差事,做了一任類似於後世政協養老的宮觀使,什麼差事都沒有。就住在修於城外謝公墩上的宅子裡,離城七裡、離山七裡,號爲半山園。每天不論風雨都跨驢去蔣山【鐘山】,天晴上山,雨雪就在山腳下轉一轉,累了就隨便找間小廟或是小店休息,日子過得悠閒自在。
在王安石的信上半點也不提政事。除了問候外,就只是說他最近在撰寫《字說》,專注於訓詁小學。此外還說了江南的風景好,信裡附了好幾首描寫江南風土的詩詞。大概也是看得出來,韓岡幾年內沒機會回到京城,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能到南方做幾年知州,也能順便見見外孫和女兒。
王韶和章惇的信則很有趣。王韶在信中儘管說得豁達,但到了最後還是沒忍住諷刺了幾句章惇費盡心思、卻爲他人作嫁衣裳的愚行。而章惇的信中,則是隱晦地爲自己分辯了一下,說王韶去職,並不關他的事,元絳做了參知政事,正好爲他證明了清白。
孰是孰非韓岡是弄不清,但兩邊跟他都是關係密切,要選擇站在哪一邊都讓人頭疼。只能日後設法調解了。
剩下的信,比如王舜臣、趙隆他們的,基本上都是問候而已。倒是不見李信的來信,上一封還是三個月前收到的。
韓岡很快就把給父母和馮從義的回函寫好了,打算明天讓老大老二和大丫頭去給祖父祖母寫兩句問候的話。又拿起蘇昞的來信,正推敲着該如何措詞,將自己的想法傳達過去,就聽見房門被輕輕敲了兩聲,嚴素心的聲音隨即在外面響了起來。
韓岡將信放了下,應了一聲,嚴素心這位美廚娘端着只要韓岡在家便雷打不動的滋補藥湯進來。
見到韓岡筆墨紙硯在桌案上鋪了一攤,嚴素心嗔怪着:“回來後也不知先歇一歇,給爹孃的信先回了,其他隔兩天寫也不算晚。就知道忙,也沒見其他人跟官人你一般辛苦。當初借住在王相公府裡的時候,宰相都比官人你清閒。”
韓岡自嘲地笑道:“誰讓爲夫有私心呢,要心思都放在公事上,也就不需要這麼辛苦了。”
王安石已經是看得開了,在京城不到十年,已經將他一輩子的心力都耗盡了,無心再談政事,無縈於外物。但韓岡精神年齡雖與實際有所區別,但他的雄心壯志可不會輸給任何人。許多事不必爭,但有些事則必須爭。
紛爭都是官場上的,韓岡的目標甚至比王安石都要高,更不用說那些狗苟蠅營的官員,並不用放在心上。
但在學術上卻是兩樣。比如王學,那是得到官方認可的學派,不去鑽研,就別想考上進士。王安石可以高枕無憂,但韓岡則必須去爲他的氣學去鼓吹,去聯絡。在程頤已經的抵達關西開始講學的時候,一刻也耽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