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犛牛在打哆嗦,幾天沒吃一點兒東西了,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我可憐這個失去了親人的大個子,它本來應該是一隻強壯而勇猛的雄性野犛牛,現在卻半死不活地躺在這裡發抖。我捂着頭,又跑回去,端了盆水來給它喝,又抓了幾把草放在它面前,說:“大個子,吃吧,怎麼着,你也得把今晚熬過去啊!”
不知道是不是它已經沒有力氣再來頂我了,還是因爲冷的原因,野犛牛隻是發抖,不頂我也不看我,眼睛呆癡地望着面前的那蓬草和那盆水。
冰雹子打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竟然又出了太陽,我揉揉眼睛,走出值班室的時候,發現木薩正站在我昨晚搭起的那間小屋前發呆,眼神怔怔的,許久沒動。
我以爲出了什麼事,急忙跑過去,問:“怎麼,牛跑了?”
木薩搖搖頭,說:“它肯吃東西了。”
我向小屋中望過去,發現盆裡的水已經被喝掉了一半,昨晚放的那把青草也不見了,應該是野犛牛吃掉的,我感到很欣慰,終於舒了一口氣。
吳凱正在做早飯,聽說牛吃東西了,就急忙跑出來看,在圍裙上擦了擦油乎乎的手,抓了一把青草跑過來喂。奇怪的是,野犛牛雖然沒有用角去頂他,但卻不肯吃吳凱喂的東西。“咋了,還挑食?”吳凱問,回頭瞪我一眼。
我說:“讓我試試。”我接過青草,遞過去,準備把草放在野犛牛嘴邊,我還是有點兒擔心它會用角頂我。沒想到,野犛牛竟然把頭伸了過來,吃我手上拿着的草,大嘴巴一點兒一點兒地嚅動着,曾經的瘋狂和野性像是被一個晚上的冰雹給消磨得無影無蹤了,現在看起來倒更像是頭家養的牛。
木薩很奇怪,吳凱就不滿地瞪着我,說:“咋回事啊?救它那會兒,大夥可都出了力,咋就跟你一個人親呢?”
我知道,是昨晚那場冰雹的功勞,是那場冰冷的雹子讓充滿敵意的野犛牛放棄了對我們的仇恨,它終於知道了,我們和那些盜獵者不是一夥人,所以就開始接受我們的餵養和治療。
野犛牛漸漸地放鬆了對我們的警戒心,大家也都開始慢慢地習慣喊它“大個子”,因爲野犛牛現在肯配合,所以傷好得比較快,身體也漸漸強壯起來,沒過幾天,就可以站起來走路了。
野犛牛在我們面前沒有再表露出它的野性來,這對寂寞的黃豆來說是件好事,它又可以找到一個玩伴了。別看黃豆整天都很開心似的,其實它很寂寞,我有好幾次都發現它獨自跑到營房外面,望着遠處的山坡發呆,有時候一站就是好久,望着望着,會流露出一種歷經滄桑的眼神,像一個飽經世事風霜的孤獨老人,寂寞、淒涼,還有點兒心酸。
本來,黃豆是“暴風”裡唯一一個長了四條腿的,現在有了大個子的加入,黃豆就不那麼孤寂了,開始從黏在我們屁股後面到處轉變成了圍着大個子轉悠。黃豆和大個子成了最好的玩伴,它整天在牛圈門口轉悠,裡裡外外蹦躂,圍着大個子的腿轉圈,有時候玩瘋了,還會咬住大個子身上長長的毛,耍“人來瘋”。
大個子像黃豆一樣寂寞,它常常孤獨地哞叫,我知道它有心事,即使它只是一隻牛。動物的情感跟人類一樣豐富,只是人類無法靜下心來去好好地體會,所以就無法知覺。大個子還在惦記着它死去的親人們。
每當我走近大個子的時候,它都會用一種期盼的眼神看我,後來,我可以伸手撫摸它的頭、它的背,它不咬我,也不頂我,只是靜靜地站着,有一次竟然伸出寬寬的舌頭,舔我的手背。我發現它的眼眶裡潮溼着,像是淚水。
七、跟蹤上境外黑手組織
當大個子的傷差不多好了以後,我解開拴在大個子脖子上的繩套,還它自由。所有人都以爲它會就這樣離去,不再回來,但沒想到的是,它走到營房外面獨自站了一會兒,竟然又慢慢地走了回來。
它的家族成員都已經不在了,它還能去哪裡呢?外面的草地雖然還是那樣半黃半綠,荒灘還是荒灘,曠野的風依然是那樣的吹,但受傷的心卻不可能再像從前,人也好,動物也罷,都有自己的情感,無一例外。
但我們不可能在營地裡養一隻牛,野犛牛應該回到大自然中去。只有在那裡,它才能慢慢地恢復它的天性,或者再找到它的同類,它應該過族羣生活,而不是孤獨地站在營房前的牛圈裡,望着漫無邊際的曠野發呆。
幾天之後,我們再一次出巡回來,大個子聽到吉普車的車輪聲後,邁着緩緩的步子,從它的牛圈裡轉出來迎接我們。這是它第一次出來接我們,令我們所有的人都很意外和感動。
黃豆湊趣地在大個子肚皮下面鑽來鑽去,所有人都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吉普車停下,卻沒有人開車門,時間彷彿停在了那一刻。那一刻,我想,我們所有在場的人可能都無法忘記。沒等我們送大個子走,它自己已經作出了一個決定:它要和我們分別,再回到屬於它的地方去。雖然那裡還會有盜獵者的槍聲響起,但那裡纔是它真正的家。
大個子用身子蹭着吉普車的車身,把頭湊近車窗口,向我們每一個人道別,然後伸出它的舌頭,舔窗口邊的人的手。只有完全放鬆了警惕的動物纔會這樣和人類親近。
我坐在窗口,看見它大大的眼睛裡亮晶晶的,有一種溫柔的東西在閃爍,雖然在雙瞳的最深處,還有一種像泉眼般深邃的哀傷和無助,但卻被叫作眼淚的東西給沖淡了。
誰都無法相信,曾經想要將我們每個人都頂個四腳朝天的野犛牛也會在分別的一刻動感情,按理說,動物不應該會掉淚,但我又不知該如何去解釋。所有人都不出聲,看着大個子慢慢地走到車頭前面,再一次回頭向我們哞叫。
“去送送吧?”周青回頭問我們。
沉默了許久的馬帥,忽然說:“那是它自己選擇的路,咱們別再人爲地去幹涉了。”
我打開了車門,跳下來,說:“我去送送,大個子平時挺乖的,就這麼走了,還真有點兒捨不得。”
周青點點頭,提醒我說:“天不早了,早去早回,一路小心。”
大家都知道大個子和我最親近,也就沒有人反對。我跟在大個子身邊往前走,黃豆跟在我屁股後面,一顛兒一顛兒地搖着尾巴。大個子慢慢地走,偶爾側過頭來,看我一眼,用頭輕輕地蹭我一下,示意我停步,我拍拍它的背,說:“走吧,再多送一程,說不定以後咱們再沒機會見面了呢!”
繼續往前走,傍晚的落霞掛在遠處的山坡上,天空很明淨,從來沒有的明淨,遠處山的輪廓在晚霞的光輝中被一點點兒淡化得柔軟,像輕紗一樣,慢慢地融進稀薄的夜色中。
天快黑了,不知道大個子要去哪裡,我有點兒擔心它的將來,它失去了一隻角,而且看起來年齡似乎也有些大了,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野犛牛家族肯接納它。或者,將來,大個子註定要孤獨地終老在荒原上?
大個子又停下來,用頭輕輕地蹭我的衣服,示意我不要再往前送,我說:“再送一會兒,馬上回去。”因爲可可西里無邊的寂寞和空曠,我似乎像周青所說的那樣,也犯上了毛病,比如何濤成了“話癆”,馬帥成了會雕刻的“啞巴”……而我卻彷彿成了一個喜歡與動物待在一起的“半獸人”。因爲,只有和動物待在一起的時候,我纔會從人類製造的殘酷現實中逃離出來,我才能遠離那些血腥和私慾,我才能獲得一分寧靜和安詳—心靈的寧靜和安詳。
大個子往前走,不再回頭看我。夜色越來越濃,像融透了墨汁的水,又涼又靜。夜晚氣溫下降,我沒有穿棉大衣,凍得發抖,黃豆也跟在我腳邊發抖。黃豆是隻老狗,體力已經不如年輕的時候了。
忽然,大個子停了下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低着頭,用前腿觸碰着腳邊的東西。夜很黑,除了稀稀的星光可以照路,沒有什麼特別明亮的光線。我好奇地跟過去看,才發現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走了很遠。
現在我所站的地方,就是那一晚大個子一家被盜獵者槍殺的地方。草地上的血早已經浸入了土裡,被草根吸收,被風沙吹淡,只剩下幾顆已經被風吹乾的野犛牛頭顱淒涼地散落在草地上。
大大小小的頭顱都睜大了眼睛,瞪着前方,企盼着,像是在等待着有人來聽它們述說那無盡的冤屈和恥辱。大個子雙腿一屈,跪了下去,用嘴輕輕地拱着那幾顆乾巴巴的頭顱,沒有太大的動作,也沒有出聲哀叫,但那場景卻尤其令人心酸,心中人類數千年以來建造的精神堡壘忽然被一隻動物擊得粉碎。
遠處,有吉普車開過來,車頭燈打亮,楊欽在車裡按了按喇叭,招呼我趕快回去。我摸了摸大個子的頭,輕輕地拍了拍它的下巴,幾滴水跌落進我的手心裡,已經沒有溫度,被寒冷的夜風吹得冰涼。
楊欽停了車,走過來,說:“回去吧,怎麼走這麼遠?”
我再次摸了摸大個子的頭,和它告別,大個子只是癡癡地垂着頭,傷心着自己的傷心,人怎麼也無法去分擔一隻動物揹負的哀傷和絕望。
楊欽說:“走吧……冷不冷?我把大衣給你帶來了,在車上。”
知道要回去了,黃豆也過去和大個子告別,它走過去,用狗的告別方式舔大個子臉上、頭上的毛,舔大個子眼眶邊的淚水。當黃豆跳進車廂,有點兒哀傷地跳到我懷裡,伸出舌頭舔我的臉時,我似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鹹味。車子已經開動,車廂外的夜色離我越來越遠,那一層無法明說的哀傷被玻璃窗隔爲了兩半。
我把自己的憂傷和身體一起裹進棉大衣裡,車身在晃動,我有點兒昏昏欲睡。忽然,楊欽猛地打了下方向盤,車身刷地向旁邊傾斜過去,黃豆立即警惕地從椅子上坐了起來,爪子不安地在椅墊上按了幾下,示意我趕快清醒。
“有情況?”我急忙睜開眼睛,四處觀察。楊欽沒出聲,一伸手熄滅了車頭燈,我們的車子立即被無邊的夜色給吞沒。
一定有情況,我拍拍黃豆的背,示意它安靜,然後仔細地傾聽,耳朵中彷彿傳來了一陣車輪輾過荒灘時的細微聲。在寂靜的曠野中,這細微的聲響被無邊地放大,慢慢地它離我們越來越近。一輛塗裝成土黃色的北京吉普2020閃爍着明亮的燈光,從山坡後轉了出來。
從黑暗處看亮處的東西,就看得特別清楚,那輛敞篷吉普車越開越近,從我們身邊不遠處駛過卻沒有發現我們。而我卻看見車上站着四個人,手裡都抱着槍—MP7衝鋒槍,槍管子對着車身兩邊,手指扣在扳機上,似乎隨時準備射擊。
開車的是一個胖子,長得很壯實,要長久的開車,沒有十分好的體力根本幹不下來,而車上的四個人卻很精瘦,我清晰地看到他們的指關節被車燈光照射得更顯突兀,只有拿慣了槍的手纔會長成那樣。
車上的四個人是職業的槍手,可能還很擅長剝皮或者割肉,車子從我們附近開過的時候,我彷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楊欽輕聲地說:“這些只是出來打散獵的,不是大隊伍,現在藏羚羊還沒有集羣,都是幾隻或是十幾只的小羣。真正的盜獵團伙還沒有露面,咱們還得等,得抓住大頭目,來個一次性的狠狠打擊。”
我小聲問:“咱們要不要跟過去看看,萬一他們打藏羚羊,咱們可不能袖手不管,咱們來這兒,不就是爲了反盜獵?”
楊欽點點頭,輕聲說:“說得是沒錯,可抓一個兩個打散獵的,只會打草驚蛇,咱們的主要目的是把境內的盜獵團伙打掉,再順藤摸瓜把境外的黑市組織給揪出來,要是靠抓幾個打散獵的就能制止住盜獵的勢頭,那咱們‘暴風’也沒必要存在了,是不是?”
我反問他:“境外的黑市組織,咱們插得進手嗎?咱們可以抓境內的盜獵者,但是卻出不了境,在法律上也不允許我們……”
“話說得是沒錯,但是……”楊欽看了看那輛敞篷吉普,已經漸漸開遠,楊欽開動車子,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繼續小聲說,“現在保護站比以前多了,志願者組織也多了,境內盜獵的勢頭表面上看得到了控制,但事實上,境外對藏羚羊絨的需求卻並沒有減少,一些爲了牟取暴利的境外黑手組織已經慢慢地滲透進了境內……”
“有這種事?難道就沒人管?”我氣憤地問。黑暗中我看不清楊欽的臉,他也沒法看清我臉上的憤怒。
楊欽沒回答我的話,估計也是不好回答我的話,他說:“人可以有種族,有國界,有信仰,有派別,唯獨錢沒有。種族限制不了它,國界不能約束它,在一切一切的關卡面前,錢是能打通所有一切的東西。只要有可以一夜暴富的機會,還會有人去區分境內境外?就像販毒一樣,境外的藏羚羊絨黑市交易組織和境內的盜獵組織已經結成一體……咱們要做的事,可不是僅僅抓幾個盜獵者那麼簡單啊!”
我想起剛纔發現那幾個盜獵者手上拿着的MP7衝鋒槍,雖然他們被可可西里的風沙吹得黑瘦,看起來也有些骯髒,但他們手裡的槍卻並不落伍,普通的盜獵者在境內未必能買到這麼好的武器。
德國產的MP7衝鋒槍最初的設想源自於比利時FN公司(列日市赫斯塔爾國家兵工廠)的P90—質量輕、操作簡單、便於攜帶,可單手射擊,槍手完全可以在射擊的同時快速更換彈匣,安裝瞄準器、激光指示器、戰術燈等附件。MP7射速很快,有自成系統的一套彈藥體系,包含九個彈藥品種,並且它的槍口還可以安裝消焰器或是消聲器,因此在射殺野生動物時,盜獵者完全可以在夜色中掩人耳目,逃避志願者的追蹤。有了先進的武器支持,盜獵者怎麼能不猖狂?或者,我們見到的只是幾支MP7,可能大的盜獵團伙手中還擁有更先進的武器和完備的後勤系統。
我預感到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向可可西里罩落下來,可能我們跟蹤的這輛敞篷吉普就是盜獵組織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可能是偵察員,也可能是出來打散獵的槍手。
爲了放長線釣大魚,我們不能和這輛敞篷吉普正面相對,楊欽儘量把車速放到最慢,降低車輪與地面摩擦時發出的聲音,遠遠地跟在那輛敞篷吉普的後面。
我沒有緊張,因爲在部隊的時候就見慣了這種場面,但此時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我想:如果那幾個拿着MP7的傢伙一會兒獵殺藏羚羊或是其他野生動物,我是應該坐視不理,還是應該出面干預?
如果坐視不理,靜待時機,或許可以追蹤到他們的營地,再或者,就可以把他們幕後的真正黑手揪出來。
如果出面干預,雖然可以挽救眼前正面臨着死亡危機的野生動物,但是從長遠上來看,它們將會面臨更大的威脅和生存危機。但是不干預,我又於心不忍,我不忍心看着活生生的野生動物被槍殺,血流遍地。
車廂裡黑暗一片,楊欽聽到我沉重的喘息聲,安慰我說:“別想那麼多,只要記得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就行了。咱們是‘暴風’,要把幕後的黑手組織揪出來,可不能像別的志願者組織那樣,搞個人英雄主義,那樣只會打草驚蛇。肖兵,要想讓可可西里永遠寧靜下來,你就不能慌,得沉住氣!”
我“嗯”了一聲,心裡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壓得透不過氣來,可能,周青之所以把“暴風”的駐紮點選在如此靠近可可西里腹地的地方,一是爲了工作方便,二就是不想和別的志願者組織發生正面衝突。從楊欽的身上,我看到了周青所一貫堅持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