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楊欽心裡都很清楚,不能把剛纔那輛車的蹤跡告訴才嘎。我可以斷定,才嘎如果知道了消息,一定會追上去與對方展開激烈的一場槍戰,不論是死一個人還是死一大羣人都會令人覺得悲哀。
如果再因此打草驚蛇,盜獵的境外黑手組織就會更加小心謹慎,那麼我們的“挖根”追捕行動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開展了。對於一棵千瘡百孔的老樹,治標不是辦法,治根纔是本源啊!最終,我搖了搖頭,說:“我們只是看見這附近有車輪印,就追出來看看,還沒發現什麼,就遇上你們了。”
才嘎當然不相信我的話,他懷疑地看了我們一眼,楊欽立即又補充說:“我們只是跟出來看看,隊友們都在後面,你瞧,我們連槍都沒帶。”
所有的人都看了看我們,不吭聲,才嘎有些不滿意地瞪了我們一眼,招呼他的隊友:“都上車,追着車輪子印往前開!”臨上車的時候,他又再次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嘴裡嘀咕了一句,“看不出來,你們也是志願者……”
黃豆不滿地吠叫了兩聲,楊欽笑了笑,安慰我說:“別理他,咱們也上車。”
我跳上車,開動車子,黃豆跳到我旁邊的副駕駛位上坐着。這時天已經放晴,我有點兒擔心地說:“我擔心他們會很快追上去,萬一打起來怎麼辦?”
楊欽有些不高興地說:“他那樣的人,咱們管不着。你不知道,以前咱們‘暴風’和他們‘藏羚羊’隊鬧過矛盾,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些人,野蠻得不行,根本不和你講道理,周青被氣得一天沒吃下飯。”
我發現才嘎的車正在追着那輛敞篷吉普的車輪印往前開,就遠遠地跟在後面。我問楊欽:“一年多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楊欽說:“沒什麼,就是要處治一批盜獵者,裡面有幾個槍手,幾個剝皮手,還有一個廚子。當時我們兩個隊都遇上了,才嘎的隊想搶功唄,和我們隊打了起來,再後來……”
“周青是怎麼處理的?”我問。
楊欽說:“周青的意思是把皮子沒收,把人放了,然後咱們跟蹤過去,把盜獵的頭頭一起抓住。周青想的沒錯,你想啊,抓幾個槍手和剝皮的有什麼用?盜獵的還會再花錢去僱更多更好的槍手來,可‘藏羚羊’隊的人只知道見一個抓一個,搞急了,就直接開槍,不分青紅皁白,打死爲算。這樣可不行啊!”
“是啊!”我點點頭,打着方向盤,轉過一個彎,說,“剛來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但後來就明白了,那些人也只不過是盜獵組織花錢僱來的,他們只是爲了要討口飯吃,混個溫飽,你抓他們也沒多大用,打死他們就更不對。”
“嗯,”楊欽接過我的話頭,說,“盜獵者殘殺動物是沒有人性,但咱們對一些討生計的窮人隨便開槍,不是更沒有人性?治標還得治本,要是窮人都富了,誰還願意冒着風險給別人當槍手?再說了,部分管理部門內存在的缺陷、部分執法者的軟弱、相關法律體制的不完善,這些帶來的後果比盜獵者殺幾隻、幾百只或是上千只藏羚羊還要大。”
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了上次抓的那三個自稱是撈滷蟲的人,聽說後來管理局罰了他們一筆錢就給放了,絲毫沒有追究下去。對於這件事,“暴風”的每一個成員都很氣憤,管理局完全可以進一步地查證下去,不知他們爲什麼放人。
楊欽忽然說:“肖兵,我一直在想,在中國與尼泊爾之間一定還存在着一個隱秘的缺口,那些盜獵的黑手組織就是從這個缺口把摘好的藏羚羊絨僞裝後運出去,到了尼泊爾之後,再轉道銷往印度。”
我正想說,這只是個設想,還有待我們去證實,忽然聽到後面傳來吉普車行進的聲音,我從倒後鏡裡望過去,發現是我們自己人的車,就停下車。周青的車一追上來,她就跳下車子,毫不留情地劈頭責問我們:“昨晚都幹嗎去了?怎麼不回營地?大家擔心了一個晚上,所有人都出來找你們,你們很樂意大家爲你們這樣做,是嗎?說話!”
周青最厭惡的就是那種脫離集體的“散兵遊勇”行爲,每一次“暴風”開討論會的時候,她都一再地強調不要搞個人英雄主義,不能擅自脫離集體,而昨晚,我們卻把這句話給拋到了九霄雲外,壓根兒就沒記起來。
我擔心周青責罵楊欽,就攔住想要申辯的楊欽,急忙說:“是我不好,昨晚走得太遠,回來的時候,我開車讓楊欽休息,誰知走迷了路。”
周青是個聰明機智的女子,她瞪了我一眼,毫不客氣地指了指地上的車輪印子,說:“你們是追這輛車吧?追了一個晚上?我們一路找過來,路上發現幾隻剝了皮的藏羚羊。”
謊言被揭穿,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說:“沒想到還是被你看出來了,是四個槍手,還有一個開車的,他們竟然拿着MP7。我認爲他們的幕後黑手一定是一個盜獵的境外大組織,所以就一路跟過來瞧瞧,覺得沒準兒能發現什麼情報。”
周青並沒有因此放棄對我們的指責,她依舊是憤然地瞪了我一眼,語氣嚴厲地責問:“你以爲,你們四個拳頭加一條老狗就抵得過四支MP7?萬一出了事,隊友們心裡會好受嗎?就算要追,也得先回來告訴大家一聲,拿上槍,我們一起去追。”
我覺得周青這是在小題大做,雖然表面上很不好意思,但心裡卻有些憤憤不平,心想:我們這不也是爲隊裡出力嗎?又不是偷跑出去玩兒。一個女人家,這麼兇幹嗎?何況還是對自己的隊友……
所有人都瞪着我們,何濤小聲地說:“肖兵,不是你說的,咱們大夥都是沙子,聚在一起才能成形、成堆、成山嗎?”
我和楊欽都紅了臉,不得不低頭承認錯誤,保證以後不再犯錯。周青見我們也並沒有遇上什麼危險,才慢慢消了氣,問我們跟上的是什麼車,我說:“是輛敞篷吉普,開過去很久了。”
楊欽說:“剛纔我們撞上了‘藏羚羊’隊,他們也在追一羣盜獵的,沒追上。我們沒告訴他那輛敞篷車的事兒,但估計着這會兒他肯定是順着車輪印追過去了。”
聽說我們撞上了“藏羚羊”隊,周青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她想了一想,決定放棄追蹤,但也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仍然有點兒不死心,畢竟“暴風”追這個境外的盜獵集團已經很長時間了,好不容易有了點兒線索,誰知又撞上了“藏羚羊”隊。
自從一年多前與“藏羚羊”隊發生摩擦以後,周青就一直在避免與別的志願者組織發生任何矛盾。她想了很久,決定還是先追上去看看,如果發生什麼突發事件,再隨機應變。
許小樂把槍拋給我們,過來接手開車,再加上何濤、我、楊欽和黃豆,四個人一狗擠了一輛車,其餘的人和周青一輛車,沿着留下的車輪印往前開。
何濤從棉大衣下面掏出個紙包,遞給我們,說:“餓了吧?我就知道你們倆昨晚沒吃東西,一早出來就順手帶了點兒吃的,吳凱早上剛煎的餅,噴了雞蛋的呢!可香了,我早上吃了四塊,估摸着這會兒還沒涼透,快吃!”
我和楊欽互望了一眼,笑了笑。這就叫兄弟,不用說謝謝,也不用表示感激,但他還是會在你最需要他的時候爲你考慮好一切。雖然那只是幾張煎得並不怎麼樣的餅,軟軟的,還有點兒爛糊糊的,但卻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一份兄弟情誼。
楊欽心疼黃豆,先揪下一塊來,餵給黃豆吃,我說:“老木留在營地?”
何濤說:“是啊,有些東西得準備準備,過幾天,咱們就得進腹地巡山了,可能個把月都未必能回來一趟,老木這次不去。今天也沒讓他出來,讓他留着把東西整整,不夠的話,還得去趟格爾木。”
車子追到一半,我們發現才嘎的兩輛車走偏了道,沒有沿着前面那輛敞篷吉普留下的車輪印前進。周青停下車,我們也跟着下車,仔細觀察了四周的地形。我發現才嘎的車子是從側邊抄近道繞過去的,看樣子,才嘎準備截住那輛敞篷吉普,說不定現在已經追上了,也說不定已經交了火。
馬帥說:“他們繞路上去了,咱們還跟過去嗎?”
周青雖然是個女子,但也像我們一樣,在追蹤了幾年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兒線索麪前不肯放棄,她不死心,說:“跟上去看看,要是才嘎已經追上了,咱們就退回去,別再跟他們發生衝突。”
我們繼續往前追。我吃着餅,想着心事,想調節下車內的氣氛,就問楊欽:“咱們兩個今天可把周青氣得不輕啊!”
楊欽沒吭聲,只是笑,何濤插嘴說:“可不是?你們哥兒倆也夠大膽的,肖兵不知道也就算了,楊欽這次可是你的不對,你忘了上次趙駿的事?”
聽到何濤提起趙駿,許小樂示意地咳嗽了一聲,楊欽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沒有吭聲,只是把棉大衣的領子往上拉了拉,半張臉都被他藏進了棉大衣裡。我好奇地問:“趙駿?也是‘暴風’以前的成員嗎?”
何濤說:“那當然是……”
許小樂猛地咳嗽一聲,何濤不高興地喊:“咳什麼咳?這事肖兵他應該知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趙駿爲了追一個境外的盜獵頭頭,擅自脫離組織。結果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人已經不在了,草地上只剩一堆被禿鷹啄得稀巴爛的爛肉,還有半個腦袋被子彈打得稀巴爛,看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要不是那套衣服,我們都不敢相信那就是趙駿,一個特種大隊下來的兵!”
何濤把話說得很凝重,我的心也跟着變得沉重,我開始意識到昨晚我們確實犯了個大錯。周青責罵我們是對的,她是爲全隊隊員的人身安全着想,而我卻因爲那股大男人的思想而固執己見,一直認爲女人不適合待在可可西里這地方,不適合做一個領導者,過分地看大了自己的實力,也過分地貶低了周青的能力。楊欽不敢說話,只是把臉往棉大衣裡埋,埋得深深的,不看何濤也不看我。
何濤使勁推了楊欽一把,說:“別說周青罵你,連我都想罵你,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這回事,昨晚你們都沒帶槍,你還鼓動着肖兵去犯錯?你小子想過後果沒有?說話啊!”
許小樂開着車,說:“何濤,都是兄弟,說話注意點兒語氣。”
何濤不滿意地嚷嚷起來,說:“語氣?他犯錯那會兒咋就不想想後果?”說着話,又使勁推了楊欽一把。
我拉住何濤,說:“算了,現在不都沒事嗎?當時是我要追上去的,不關楊欽的事,‘暴風’成立這麼久了,現在的經費也很緊張,可可西里這塊兒地方,也不是人長期待的地方,咱們早一點兒完成任務,大傢伙也早一點兒安心啊!”
何濤把臉色拉了下來,不滿地說:“肖兵,你別替他打掩護,這小子的脾氣我又不是不清楚,就喜歡自以爲是……”
突然,車身晃動了一下,車子減了速。我們都往車窗外望去,看見才嘎的車正從前方開回來,越開越近,與我們擦肩而過。才嘎從車窗裡探出頭來,看了看周青,打了聲招呼,說:“不是我們要追的那一隊。沒追上,盜獵者狡猾得很,車輪印子斷了。”
周青客氣地和才嘎打招呼,寒暄了兩句,但一年多前兩隊人爭吵直至毆打至傷的陰影卻始終揮之不去。周青表面上看是那種和和氣氣的人,骨子裡卻有一種潛藏的強悍意識,只要她認定的事,很少會改變主意,因爲一年前隊友被傷,周青至今心裡還很不舒服,她臉色不大好看,才嘎的心裡也不舒服,兩輛車擦肩而過的時候,車窗門都刷地拉了上去。
周青不肯放棄,如今才嘎退回去,對我們來說倒是件好事,至少不會再與他們發生衝突。我們的車子繼續追着車輪印往前開,地上到處是雜亂的車輪印,有敞篷吉普的,也有才嘎的兩輛車開過去又開回來的印子,錯綜地交織在一起,讓人難以分辨。
我們又追出很遠一段路,車輪印斷了,車窗兩邊除了無邊的荒原和山坡,再也沒發現什麼可疑的蹤跡。我們停了車,偵查附近的地勢、地形。中午的太陽高高地掛在頭頂上,現在的氣溫稍微有點兒熱,一羣鷹正遠遠地往山坡後飛過去。
“有鷹!”我大聲喊了一嗓子。在可可西里,只要有腐肉的地方就會有鷹,而鷹也往往會追着盜獵者的車子飛,因爲長期盜獵行爲的泛濫,可可西里的鷹都已經養成了一種生活習慣,它們知道只要跟着盜獵者的車子,就不愁會餓肚子。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跳上了車,車子飛快地跟着鷹的蹤跡往前追,我們很快繞過了那座山坡,一轉過山坡,山後的風就把一股腐肉的氣味送進我們的鼻孔裡,我們跳下車來,都驚住了!
只見山坡後面的向陽處躺滿了一具挨着一具的屍體!藏羚羊的屍體!被剝了皮的屍體!剝去皮的屍體被太陽曬得乾紅,散發出一陣腐臭的氣味。一羣禿鷹停落在屍體中間,蹦跳着、啄食着,腐肉被啄得稀巴爛。風捲着陽光吹過來,帶着一股溫熱的臭味,撲打着我們每個人的臉,讓人的胃在一瞬間旋轉了三百六十度,胃裡的食物翻江倒海般涌到喉嚨口。想吐。
我數了一下,有八十多隻藏羚羊被殺死,被人剝去了皮,這裡面有長着長角的公藏羚羊,也有已經大了肚子的母藏羚羊,現在還沒到6月,藏羚羊還沒有雌雄分羣。這是我第三次見到藏羚羊,但竟然是一羣被剝了皮的屍體。有幾隻公藏羚羊被割去了頭顱,一些母藏羚的肚子被劃開,未完全成形的胎兒半露在肚子外面,一隻只光溜溜的軀幹泛着些許乾巴巴的光澤,露出肉的紅色。
每一隻藏羚羊在臨死前一定都哀鳴和吶喊過,它們像是在無力地求救,拼命地張大了嘴巴,睜大了無助而絕望的眼睛,眼珠已經泛白,僵硬地挺着四條腿。放眼望過去,一隻接一隻,一片挨一片,在我們的眼前晃動着、掙扎着、哭訴着。
我彷彿聽到了一片哀求的哭泣聲,藏羚羊的哭泣,絕望的哭泣,沒有聲音的哭泣,在空氣中衝擊着我的耳膜,揪着我的心。大家似乎都想罵幾句,但只是張了張嘴,又把涌到喉嚨口的話嚥了回去。“這些藏羚羊至少得死了四五天了!”馬帥咬着牙,舉起手裡的槍,使勁地用袖子擦了擦。
這附近有很多車輪印跡,有東風大卡車的,也有北京吉普的,一條連着一條,交織得像是一張網,我往四周看了一眼,問:“咱們該按哪條印子走?”
周青觀察之後又想了一會兒,說:“這個時候的藏羚羊差不多快要雌雄分羣了,但還沒有集羣,沒有從南方上來,盜獵者應該就是在這附近等,等着藏羚羊集羣北上的時候獵殺。”
我說:“那咱們應該往南追。”
馬帥說:“可能追不上,他們走了四五天了,這裡只是個拋屍區。”
何濤說:“好歹也追過去看看,沒準兒會有什麼發現。”
許小樂說:“要不,還是兵分兩路,一路在附近巡查,一路往南再追追看?”
楊欽還在爲昨晚的事感到理虧,低着頭不吭聲。我問周青:“要不,就這樣吧?這些屍體怎麼辦?”
周青果斷地說:“還按原來的人員位置上車,我和馬帥、吳凱一組往南面去,肖兵你們就在這附近再查看一下。屍體只能就這樣讓鷹吃掉,自然分化還好一些,比澆上汽油燒得濃煙四起,污染生態環境要好。”
我看見幾只母藏羚羊已經被鷹啄食得露出了一根根白骨,紅紅的碎肉飛濺在半黃的草甸子上,鷹的嘴巴和臉頰兩側的毛被染得血紅,我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彷彿心靈還在天堂,眼球卻被拋進了地獄。我因這樣無情的屠殺場面而感到震撼,深深地厭惡人類的絕情和殘忍,只能急忙跳進車裡,不想再看。
周青的車子往南追去,她臨走前交代,不管發生什麼事,天黑前都必須再回到這裡集合。我們開着車在附近轉悠,我有一種感覺,覺得盜獵者會往西北方向去,那裡距離太陽湖、月亮湖以及可可西里湖比較近,大批的母藏羚羊在6月份會集羣往那些湖畔區域遷移。
九、雪下“死人”剝皮手透露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