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y s h u 8 .com
一向乾淨的青綢鞋面踩在牢房潮溼的地面,一步一步,發出幾吧幾吧粘稠的聲音。
腐臭的味道,這麼多年,我還是很不喜歡。
段空遊的側臉靠在牆上,直直看着牢房天頂上唯一的那一小塊晨光,很是寧靜。
我走近去,蹲在他身邊。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有些破爛,血痕明顯地縱橫在衣表下。
但顯然,受刑的人根本不介意。
“總是愛幹些沒用的事。”我碰了碰鎖住他的巨大鎖鏈,冷笑道。
“你說的是他們想要挫我的傲氣,還是指,我讓楓先走?”段空遊的聲音啞啞的,平靜,很是嘲諷。
從沒聽過的口吻。
“他們只是想借你來拖住我,所以不殺你。而楓……有你一個當籌碼,其實也夠了。你也明白的,所以才執意讓楓走,放棄讓自己逃脫的最後機會。”我說着,不帶一絲感情。
“……總有那很多事,明明不想幹明明不想再揹負,卻直到再次面對,才知道那所謂海闊天空只是一種無聊的安慰。總是,逃不過的。”段空遊的聲音悠悠的,略皺起了眉,“即使知道,殺了你,又有什麼用呢。”
我依舊蹲在那裡,看着他說完後便斂起的眼瞼,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段空遊終於有些反應地轉頭看我,有些訝異。
“因爲如果是我,便不可能做到楓那樣,對着你的盡在咫尺的一掌,那樣相信與從容。”我繼續道。
段空遊定定地看着我,有些明白,又有些更不明白。
“所以謝謝你。”我笑起來。
“什麼意思。”段空遊終於又是那個段空遊地皺眉問我。
“至少讓我,不再是一個人。”我道。
段空遊眼神閃爍,低下頭去,又輕笑一聲。
說不上是慰藉還是自嘲。
“我膩了。”我自顧說着,站了起來。走到那片唯一的晨光旁,伸手,五指裡永遠無法掌控的皎潔:“已經厭倦,孤身奮戰。”
“你……”段空遊再次擡頭看我,有些不確定的戒備。
“也該到了,扯下這張面具的時候。”我繼續輕道。
“你想幹什麼?”
“沒能最後聽見你叫我那聲老妖,真是遺憾。”我笑,“這段可以胡鬧可以狂笑可以只做老妖的日子,很快樂。多謝了。”
段空遊的眉頭一皺隨即放開,乍然地沉眸,傲然揚起了額。
我的那句話,很靜,很柔,也很冷。
突然出現在我手中的寸長刀光,也很靜很柔很冷。
段空遊大無畏地哼了一聲,蕭索和狂放融合得恰到好處。
我的刀光,便也同他的那一聲交疊一處。
極輕微也極清脆的一響。
兩記相距極近的聲音,疊成的一響。
段空遊一怔,愣愣地看着他突然能活動自由的手。
禁制他手腕的兩幅鐐銬,已被從最脆弱的縫隙裡探入崩裂,跌落在他兩側地上零落的幾根稻草旁。
而我順着晨光裡跳躍着的粉塵,一路看進段空遊的眼裡:“現在起,你可以叫我……”
那瞳仁裡映出的我自己,一身的錦衣混沌不清,小半張臉照在晨光下,笑容撲朔。
只有那雙盯着他段空遊的眼,黑暗裡燦然若星。
然後我提步,走進晨光裡。
滿眼滿眼的盈色。
一字一頓。
“易生。”
我揚眉,在最後一個字出口的同時仰臉,靜謐又淋漓地勾起嘴角。
易生,易死。
亦真,亦幻。
就讓我親手,來爲自己鋪成這一條,修羅之路!
———————————————葬珍瓏—————————————————
一個時辰後,尹世軍率領全體部下,出山狩獵。
目的,檢驗騎術有之,振奮人心有之,炫耀聲威有之。
滿山紅葉遍,壯馬輕嘶交錯,出征般陣仗。
而尹世軍和李蘭青見者我出現的時候,同時黑下臉來。
當然不是衝着我,而是衝着,我堂而皇之帶在身邊一同走去的段空遊。
目光對撞,我對着他倆笑笑,同時聽見段空遊不滿又譏諷的哼哼。
尹世軍似是警告又似是放任地瞪了我倆一眼,便又如常地和身邊人談論國情去了。
而李蘭青則是微側過馬,沉臉聽着這時才匆匆奔過來的獄卒冷汗着報告。
說的什麼?不用聽也便知道,就是我私帶重犯離獄了。
我看了眼身邊段空遊。
不必如我一般戎裝,單隻一身尋常深藍勁裝,絲毫不減風姿。幾日牢獄之災未磨英氣,反是更添幾分精幹炯然,引得周圍一干不明所以的衆將暗中議論不休。
段空游回頭看了一眼我,還是那個冷哼。
此時,三聲號角,連綿響起。
狩獵,開始!
歡呼聲與馬蹄聲交錯,煙塵瀰漫了整個開闊山道,又各自綿延,不多久便消失在各個方向。
段空遊一個輕叱鞭揚,得得聲裡,轉眼消失在前方山徑猶未散的塵霧中。
“與虎謀皮。”李蘭青已縱馬來到我身邊,冷聲道,“小心後悔。”
“哦,與虎謀皮。那隻虎……”我轉頭認真地不解,“是你,還是尹大人?”
“哼。”李蘭青也不多話,繮繩一緊,也縱馬疾馳而去。
“怎麼今天人人都喜歡哼哼。”我笑,一夾馬肚,悠然隨行而去。
被圍做公家獵場的大片山林,自然有着普通羣山難比的茂密多產,不過散漫溜馬,間隔不久便可聽見不遠處也不知是什麼的撲騰而過。
我兩手空空地晃悠,唯一做的事就是和隔三差五與從旁經過的馬隊點頭微笑,直到看見另一頭那個熟悉的身影。
馬背上已吊了三五隻野兔,兩隻野鴨,弓箭在手,正興致勃勃瞄向前方的另一隻獵物。
“收穫頗豐。”我衝着那頭不輕不重說了句。
段空遊轉過臉來,興色頓消,只答了句:“不吃白不吃。”
“既然已經決定與我合作,何必還要這樣防備。”我笑,“對你沒有好處。”
“要保命,就得做些無奈的事。但要好好活下去,就要做些喜歡的事。”他輕笑。
“那就得忍。”
“就看是忍一時,還是忍一世。”段空遊揚眉,“我鄉里巴人,可沒那麼好耐性。”
“代價,總是需要。”
“付出大於需要的代價,豈不冤枉。”
“很多時候,代價,並不是爲了應付需要。而是爲了,杜絕日後的需要。”我笑起來,“你說呢?”
“我說的話,還不如……”段空遊笑着的眉眼突然斂下,殺意暴漲間手中的弓箭拉開滿月直對準我,“不忍!!”
我一凜。
身未動,就這麼直直對視。
那頭,便是凜冽的殺意,似乎順着那弓箭對準的方向,穿透空氣,激射而來。
那許久前的秋露堡前,易逐惜相似的身影。
驀然惆悵。
我看着段空遊座後的野鴨,輕輕,嘆了口氣:“段空遊,你烤的野鴨,真的很好吃。”
段空遊,便愣了一愣。
殺意退去,換上一絲痛苦。
滿弓的弦,便鬆了一分。
我,勾起嘴角。
就是這一刻!
背後弓箭立即上手,不過一瞬,已舉箭向他!
在他錯愕的這個間隙,拉弓滿弦。
形勢,倒轉。
“好一場兄弟情誼。”
一道聲音,突然插入。
話未盡,人已落定。
就這麼看似絲毫沒有用力地,出現,靠近,落定。
“李蘭青……”段空遊看着李蘭青就這麼一晃般晃到身邊,再一個錯愕,手中弓箭,竟已被李蘭青奪了過去。
“我說過,你是與虎謀皮。”李蘭青轉身對着我輕笑。
我皺眉,隨即放開。
李蘭青很少笑。
看上去很古板。
卻原來笑起來,會讓人覺得莫名陰險,如遇蛇蠍。
“多謝提醒。”我一邊道謝,手中弓弦,卻是越拉越滿,“下官知錯了。”
笑容,也越來越滿。
越來越失了溫度。
段空遊就那麼看着我。
遠遠看着我。
看着我的弓弦滿月,直直對準他。
一絲猶豫,一絲掙扎,卻還是,牢牢地站在了那裡。
動容一般的意味,便在我心底融開。
朋友。
是麼。
輕若飄雨的一聲響。
我的箭,依舊射出!
一如既往的決絕利落!
凌厲破空!!
卻同時,看見那頭李蘭青勾起的脣線,上挑三分。
破空的,是兩支箭!
交錯而過的兩支箭!
另一支——李蘭青!瞄準了我!!
就抓住我出手射向段空遊的那一剎那!
“結束了。”
即使不加聲調亦猶如輕嘆般感懷誠摯的聲線,亦在這電光火石一剎那響起。
段空遊獨有的那種。
而李蘭青在這一句響起剎那之前的剎那,雙眸一震!
連思考回神的空隙都沒有地,驚退!
他後錯一步半,堪堪避過我那支幾乎就在段空遊眼前突然折轉方向,變成對準他李蘭青胸口直扎而去的箭!
卻躲不開,近在他咫尺的段空遊!
瞠目,李蘭青也只來得及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向段空遊。
截雷之勢扣上了他喉頭的段空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