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是兩個人說的。

一人說半句,分從門口和窗口傳來。

聲音語調都極其相似,連句中停頓都恰到好處,聽來,就是一個人說的一樣。

“有人觀戰,也是好氣氛。”易逐惜看着門口出現的紅白衣人,挑眉輕笑道。

“十言雙煞”中的兄長,鄺實。

“若是邊看便搖旗吶喊,更有氣氛。”我看着窗口出現的另一人,揮手打個招呼。

“十言雙煞”另一人,鄺洗。

木訥的表情,連發型衣着都是木訥。

若不是那一身紅白相間而過於醒目的衣服,十分容易就被當作了尋常農夫。

“有何見教?”易逐惜負手挺立,無甚表情。

十言雙煞對視一眼。

鄺洗道:“要人。”

易逐惜默默擡起下巴,眸色更冷。

“談判破裂。主子要見白易生。”鄺實道。

“呵,什麼談判。白霜天連見我一面不願,是怕了不成。”易逐惜道。

“共同利益還在,主子不會傷害國主。”鄺洗道。

鄺實接道:“只是國主既要保白易生又想要回碧裘珠,恐怕無法滿足。”

“意思是?”易逐惜道。

“人或珠,只能選一樣。”鄺實道。

易逐惜轉眸,與我深深對視。

又是這種,平靜的波濤洶涌。

易逐惜撇頭,笑一聲:“還用說麼。當然是……”

三雙眼睛,都盯牢了他。

“碧裘珠!”

一時,竟是沉默。

鄺洗鄺實,不約而同看向我,帶着一半惋惜一半贊同的意味。

我轉身,不再去看最後落到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

腳步,沉重。

沉痛。

還是預料之中的自嘲。

在鄺洗身前站定,我轉身,再無波瀾地擡頭。

數步之遙的易逐惜,卻已低頭看着鄺實拋過去的碧裘珠,神情專注凝重。

晉國至寶,皇族象徵,歷代皇帝登基正位必須之鎮國之寶,碧裘珠。

瑩然碧芒。

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冒名頂替易蒼而坐上皇位的易逐惜必須倚重仰賴或者利用來安撫民心的關鍵之一,就這麼藏在那個樸素的盒子裡,躺在他的手心。

“這樣,就好了。”易逐惜的表情緩緩放鬆下來。

“這樣……”易逐惜在我們三人疑惑的目光裡重複了一遍那句話,捏緊了碧裘珠,側向伸出手去,攥緊,“就好了。”

他說的時候,笑得很溫柔,無可動搖的絕然。

我與鄺實鄺洗,卻俱是一凜。

他那攥緊的指縫裡,極細的碎末,隨風溢出!

一開始的一點點,越來越多,像是攥了滿把的沙子。

輕輕鬆手,塵灰漫天。

碧裘珠,就在他的手裡,連着那個盒子,化作齏粉!!

“沒想到,你能做到這地步。”鄺洗,竟是佩服又感傷地嘆了一聲。

用那兩張相似的太過平板木訥的臉說來,甚至是有些滑稽的。

“這樣,他不但能保下白易生,還能避免碧裘珠落在我們手裡,成爲日後要挾他的條件。”鄺實點頭。

易逐惜,只是看着我。

將那隻捏碎了碧裘珠的手,伸了過來。

——回來吧。

碧裘珠的碎屑,依舊黏了小部分,在那白皙的手心裡。

隨着他的動作,灰白色帶着綠晶色澤的粉塵撲朔落下,如同鋪就一條最弱最細最脆弱卻又再難抹殺再難磨滅的道路。

“這樣……”他微微偏頭,繼續重複那句話。

那是,怎樣的眸色。

如同盯住獵物的猛獸,尖銳凌厲,一旦決定,便再不放手;又如最經驗老道的馴獸師,在你最落魄的時候扔下最鋒利的武器,讓你學會,爲他而生,爲他而死。

又或者,是最溫暖最溫柔的愛人,一點一滴的惑人。

差一些,便要墜了進去。

於是,我笑。

再無猶豫地伸出手去緊緊握住那掌心,擡步。

觸手粗糙,腳底沙響。

便好似捏碎了晉國皇恩浩蕩的尊嚴,踏過晉國多少先人鮮血生命鋪就的數百年基業。

不過兩三步,便站定在易逐惜跟前。

易逐惜本是微微勾起的嘴角,便上揚了起來。

這樣閃動的喜悅。

“就好了。”他說完。

頓一頓,便是猛然的一個將我擁緊。

筋骨咯吱聲。

似乎用了全部的力道,勒得我生疼。

也便,再也看不見他伏在我肩上的表情。

——差一些。

始終只是,差一些。

每一次差一些墜落的時候,理智總會及時拖住腳跟。

這算是,絕情的優點麼。

我,狠狠地笑起來。

很抱歉,我一向沒有興趣當獵物,也一向沒有熱情當獵人。更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我的理智,我可以擁有愛人。

我手中易逐惜的右臂,便驀地發出更狠的一記咯啦聲!

易逐惜悶哼一聲,幾乎彈了起來,卻只來得及驚詫地看了我一眼,便不支跪地。

而那一跪地時,他絲毫不減威勢地反身一錯左手,急攻而上!

我側移一步,卻將手中制住的他的右臂一貼一拖,迫得他急忙收招換招,四十二鴛鴦連環腿法向我下盤掃出!

他的功力自是比現在的我高出一截,卻不料我在他毫無防備之下突來的攻勢,更不料我一上手就是凌厲殺招,此時他若執意不收左手,非得因那拉扯過大的姿勢而折斷手臂不可。

但還是,折斷了。

我翻身避過腿影,扭手一探,已放開他的右手,順勢截過他半招即退的左手。

一個吐力翻折。

折斷指骨,指骨撞掌骨,掌骨震腕骨,腕骨翻前臂骨,前臂骨挫後臂骨,後臂骨扭肩骨。

便是咯啦啦一串響,他的整條左胳膊,被我卸脫了臼!

他的面目,霎時扭曲成青白。

“爲什麼。”易逐惜氣息不定,就着被卸下一隻手的怪異姿勢,咬牙道。

聲音,卻依舊若無其事。

只有那層冷汗,細細密密覆了他一額頭。

我鬆開他的手。

那手便軟軟垂了下去。

輕柔地抹去他額頭一角的汗水,我微笑:“還要多謝你,在之前這段胡亂打鬥裡解開了我的穴道。”

易逐惜不躲不閃,只是直直盯住我。

似乎想透過目光,扒開我的皮,看看我的心。

“當然了,也許你只是想着,既然‘十言雙煞’氣息不善,解開我的穴道,或許還可助你逃出生天。”我繼續道。

易逐惜渾身的輕顫,也就這麼一剎那消失。

他撇開頭去,冷冷掃了一眼對這突變無動於衷的鄺實鄺洗。

“你猜對了。”我輕聲說着,伸出手指擡起易逐惜削瘦流暢的下巴。

很輕的動作,很重的力道。

迫他看着我。

那眸裡,是驟然的黯淡,卻同時想要放聲狂笑的暴芒。

而就在這激狂裡,鄺實鄺洗一甩下袍,對着我直直跪下:“‘十言雙煞’,拜見影主!”

——鄺實鄺洗,本就是我的人。

這幾日來與他商討兩國合作事宜的,全都是我的人。

我全力侵入譽齊的人。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確定易逐惜與譽齊的關聯究竟到何種程度。

他被徹底,孤立在我建立的視聽之下。

從我得到玄天蠱母,與他別離的那一刻起。

預謀。

一場曠日持久的預謀。

終於,收網。

我笑。

沒用的。

即使你動手,又怎麼能以傷體,同時制住三個人。

對視。

似乎同樣的微笑。

漠然與激狂,如此鮮明。

而我在這鮮明裡,對着陽光,攤開那曾與易逐惜緊緊相握的掌心。

手心裡,殘留的細碎翠沙。

翠沙間,隱約的金屬色,隨着細沙於指縫流走而愈加清晰。

一枚,極其纖細的戒指。

看似十分普通的戒指。

只有本該鑲嵌珠寶的地方空無一物,換成一塊方形紅玉,上頭錯雜的紋路,在斜射而來的陽光裡熠熠生輝。

與戒指渾然一體,造型精緻的——印章!

古體書寫的“影”字,映在通體瑩紅的玉體中間,觸目驚心。

“我就是‘影翼’,‘影翼’就是我。我在,‘影翼’就在。‘影翼’在,我就不亡。打不垮摧不爛殺不盡趕不絕。”我笑起來,靜靜地,“不過幫我取回了這個,這句多謝,實在真心。”

王座,統帥龍翼。

影主,統帥影翼。

前者人數衆多,作戰勇往無前,無愧神軍稱號。

後者規模不大,卻是個個精英,晉國最強的暗夜行軍。

兩軍編制不同所長不同,平屬一級,一明一暗,相同的精銳。

而晉國史上同時兼任王座與影主之人,只有一個。

他的名字就叫做,易生!

“龍翼被你擊垮,我便將‘王座’的稱號送給了成璧。但影主的位置,我不記得,有還給你。”我低聲道,放縱揚眉,“哦不,要還,也不是還給你,而是還給易蒼。你,什麼都不是!”

易逐惜的狂意褪下去,化作一層又一層的清冷。

熟悉,又遙遠。

竟叫我剎那閃過地心焦。

“將影主印信隨身攜帶的確不方便,而最安全的方法,自然就是用最安全的障眼法,藏在最危險的地方……無論在何處,都會被小心保護的碧裘珠之內……啊不,是用特殊手法僞造的碧裘珠之內,只有晉國皇室嫡傳的內功心法才能破開……而晉國皇室,自會全力保護好這國寶了……除了——我。”易逐惜笑起來,分明很輕的笑聲,卻如瘋狂大笑般卷嘯在室內,震裂瓷瓦木鐵。

好久的沉寂,他突然勾起嘴角,很輕很緩:“你,策劃了多久?”

“七公山下,青瀏江畔。”我負手挺立。

“原來兩年前你爲我所困,自踏陷阱時,便已等待着今日!”易逐惜暢然而笑,無限蒼涼,“我就很佩服,爲何十言雙煞會這麼巧地尋到方府,在我從你身上取走玄天蠱母前出現……怪不得,尤府那時,十言雙煞會在我視線所及處奪走碧裘珠,怪不得,你要再奪劫天劍,又留下那本曆書指引我往南。明明逃得掉,卻在那酒家,等我出現——劫天劍意外被毀,你只能以身做餌,引我出現,是麼?!”

我笑得很輕。

肩頭卻不自主地聳動。

鉗住易逐惜下巴的力道加重,幾乎能聽見骨骼輕微的聲響。

我湊近他的臉。

近到只剩一張薄紙的距離。

“聰明人最不聰明的地方,就是在敵人面前,暴露他的聰明。”

易逐惜看着我,聞言,也沒有反駁的意思,繼續喃喃道:“你的目標,不只是我。取得玄天蠱母,就相當於將白霜天的命捏了一半在手裡……你就這麼,想見白霜天?”

我無語。半晌,纔不知是何意味地輕哼一聲。

易逐惜,卻繼續暢笑:“白霜天,沈南尋,易蒼,成璧……你將我的生活亂攪一通,到頭來,卻連位置都不給我留下一個!”

玩笑一般的怨念口吻。

我聽着,只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易蒼。”

易逐惜停了笑。

“你說過,是你殺了易蒼是麼。”我繼續平靜道。

易逐惜探究地看向我。

“你殺的,也不過是個替身罷了。”換作我暢然一笑,“因爲,真正的易蒼,就死在我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