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蒲這個市舶使其實當得很尷尬。
他太年輕,雖然在揚州管過錢糧鹽鐵的調度,也經手過一些外來船隻的停靠安排,但廣州這邊的外來船隻要比揚州多得多,運送來的貨物價值也高得多。新唐王朝內部七八成的舶來品都是通過廣州口岸傳輸到全國各地的,甚至長安城內許多達官顯貴還會特地派人來給這些船主下訂單,請他們專程前往海外帶回他們需要的奢侈品。 因而在廣州定居的胡人大都是進行海外貿易的,做的都是大買賣。他們習慣了和聖人身邊親近的宦官、長安豪閥家族或者刺史節度使這樣的高官打交道,現在的市舶使突然換成崔蒲這樣的小知府,他們其實心裡也不痛快,總覺得和他來往太多似乎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再加上崔蒲年紀輕輕,他們更是不願意對這個年紀可以做自己兒子的年輕人低頭稱臣。所以他們只在崔蒲抵達廣州後上門來見了他一面,大家象徵性的聚在一起吃了個飯互相認識認識,也就罷了。
雖然大娘子生辰,崔蒲沒有廣發帖子請人赴宴,但廣州府下頭的知縣也都準備了賀禮命人送來,就連裴經略使一家子也備了一份厚禮給她。按理說,這些人好歹也是在崔蒲手下討生活的,在這件事上多少應該有點表示纔是。可是他們卻偏偏全都無動於衷,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一般。
這其實便是一種無言的抗議。
當然,其中也少不了韋刺史暗地裡的攛掇和慫恿。
就崔蒲所知,就在大娘子生辰這幾日,刺史府上就有人頻頻同這些胡人來往。有韋刺史的人,也有韋五郎君的。
如果不是韋五郎君突然鬧了那麼一出,他們或許真的又要把崔蒲給好好氣上一氣。
可是,偏偏韋五郎君按捺不住,挑了這個時間去蕃坊門口生事,還偏偏就讓崔蒲抓住了把柄,再反過來狠狠咬了一口。
這一口,不止把韋刺史一家子咬得不輕,這些胡商們也是疼得哇哇亂叫,連夜一夥人關起門來商量了好幾個時辰。然後,今天就厚着臉皮找上門來了。
沒辦法,他們雖說現在在廣州地位不算低,但細說起來也不過就是幾個胡商罷了。平常那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許他們不放在眼裡,可是現在崔蒲直接就扔出了胡漢關係這個重磅炸彈,那他們就不能不小心在意了。
而且,昨天在蕃坊門口,那夥人是貨真價實的對廣州知府夫妻動了手,還亮了刀子,崔蒲還當場確定了他們逃犯的身份!夫妻倆更是親口喝了用來分發給蕃坊裡頭胡人的藥,親身證明了這藥沒事。這樣一來,他們肩上的擔子全數卸下,壓力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胡人身上。
最最重要的是——這夥胡人來蕃坊安居的推薦信,就是他們商會給幫忙開具的!所以他們全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一旦崔蒲追查起來,他們不死也得脫層皮。
而且,就他們這些日子對崔蒲的態度,崔蒲給他們頭上扣一個別國探子的名號都不爲過。這樣,他們全家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而等他們死後,多的是人會來取代他們在廣州的地位。畢竟從開元初年到現在,從廣州口岸前往波斯、大食等地的航線已經開拓得十分完善了,並不是非他們領路不可。這些人就恆等於是崔蒲一力提拔起來的,他們心裡必然對崔蒲感激涕零,也會對崔蒲的話奉爲圭臬,不敢違抗。
察覺到這一點,他們怎麼能不着急?
所以,他們趕緊就抓緊機會,捧着重禮過來求和了。
無論如何,他們得先保住自己才行!
這羣人是真有錢。單是這禮單崔蒲拿在手裡都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什麼犀角、象牙、珍珠、瑪瑙、香料等等東西是成箱成箱的搬來的,直接就在外頭院子裡堆成了一座小山。
隨便拆開一個裝着象牙的箱籠,便見裡頭擺着四隻潔白剔透的象牙製品,牙質細膩潤白,上頭的雕工更是巧奪天工,花鳥人物全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雖然閣老府上不缺奇珍異寶,但象牙這樣的東西還是少見。崔閣老書房裡有一隻牙雕,個頭還沒這箱子裡最小的一個大,崔閣老就已經將之視爲珍寶,只能自己把玩。逢年過節的,崔蒲自己能遠遠看上一眼就已經是極奢侈的事了。
可是現在,他一個人就有了四個!
一眼見到這些東西,崔蒲都喜不自禁,連忙便道:“正好四個,咱們房裡放一個,然後大娘子他們姐弟一人房裡擺一個,一個不多,一個也不少!”
三個孩子也正圍着這幾隻箱子大呼小叫呢,聞言紛紛眼放精光,就等慕皎皎點頭,然後一人抱一隻牙雕回去玩耍。
“我看還是算了吧!”慕皎皎卻皺着眉頭將頭擺了擺。
“怎麼了?”崔蒲忙問。
“我只是覺得,象牙本來是大象自我防衛的工具。就因爲咱們都喜歡拿它做擺設,就讓人去將之割下來,那沒了象牙做防備的大象該怎麼辦?那不是生生在森林裡等死?”
此言一出,三個孩子就小臉一變。
大娘子連忙將象牙放了回去:“阿孃,這個東西我不要了。我要大象好好活着!”
“嗯,我也不要了!”
大郎君二郎君有樣學樣,三個孩子趕緊離這些箱子都遠遠的。
崔蒲其實對她的這個說法不太贊同,覺得她有些婦人之仁了。畢竟這麼多年了,這條產業鏈可是養活了不少人呢,世界各地也多的是喜愛牙雕的人,這麼多年不是也沒見大象絕種麼?
不過,眼看三個孩子都如此純真善良、悲天憫人,他心裡也有幾分驕傲。他本也不是耽於物慾之人,對這些精巧的東西並不十分熱衷。既然慕皎皎不喜歡,那他不要就是了。便道:“不要就不要,這些東西我叫人打包送回長安去,阿爹和阿兄他們肯定用得着。”
慕皎皎聽到這話,心裡也幽幽低嘆一聲。
也是,和這個世界的人說保護物種多樣性,那無異於對牛彈琴。而且,長安那些習慣了驕奢*之輩,又有幾個聽得進去這種話?只怕他們還要當自己是故意和他們作對,破壞他們的好興致呢!也就是自家人心疼自己,還能順着自己的意思來了。
這種事,她只能慢慢來,先從自己做起,再潛移默化的改變大家的態度。
將這羣胡商送來的東西清點一番,把要送回長安去的收拾出來,其他的登記入庫,天就已經黑了。
孩子們回房去休息,慕皎皎則和崔蒲坐在燈下繼續說事。
“這一次,他們送來這麼重的禮,看來是打算徹底對你稱臣了。”慕皎皎道。
“除了如此,他們還能怎樣?再不對我乖乖低頭,我能把他們給一鍋端了!”崔蒲輕哼,面上不無得意之色,“他們當我不知道他們和韋刺史私底下勾連那回事?他們以爲韋刺史官位比我高、背後又有太子做靠山,比我強得多,就想和他聯起手來把我搞倒了,自己爲所欲爲。結果現在他們看到了,姓韋的要是真有用,他還至於自己拿錢把兒子從我這裡贖回去?”
慕皎皎自然知道他這些日子從這些胡商身上受到的那些冤枉氣。說起來,她都氣憤不已。就因爲新唐王朝經商環境寬鬆,朝廷又對外來做貿易的這些人有專門的優惠政策。天長日久,也養出了他們自命清高的性子,還挑剔起和他們接洽的官員來了!
這等不正之風,必須剎住!
而韋五郎君鬧出來的這件事,正好給他們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機會。順便,再離間一把他們和韋刺史之間的關係,那就更好了。
她連忙柔聲安撫崔蒲道:“你要是這麼容易被扳倒,那還是你嗎?在揚州,那麼多人試圖將你趕回長安去繼續做你的紈絝子弟,你不也沒讓他們如願嗎?現在這個韋刺史論本事還不如他們,他肯定不能將你如何。”
韋刺史本事是不行,可是他臉皮厚啊!而且一門心思的盯着官位,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官迷。只要自己能升官發財,讓他做什麼他都心甘情願。就衝着這兩點,這個人就比之前那些人都難搞多了。
崔蒲心中暗道,以前只當聰明人不好對付。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有些人蠢起來,也一樣讓人無從下手。韋刺史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過,還好他有一個不省心的兒子,還有一羣拖後腿的大舅子小舅子,這纔給他創造了一些可趁之機。
“這個老頭子不好對付。不過,我無論如何也會把他送回長安去養老!”崔蒲握緊拳頭,宣誓般的道。
“嗯,我相信你。”慕皎皎充分表達了自己對他的信任。
有她的肯定,崔蒲心定了許多。深吸口氣,他將這羣胡人的名單擺在跟前好好看了一遍,再結合他們從事的生意對比一番。然後,崔蒲的手指就放在了商會會長賀萬青的名字上。“你說,這羣胡商真是以商會會長爲核心的嗎?”
會長是波斯人,十多年前來新唐王朝經營毛毯、香料等生意,爲了方便就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後來過來做生意的人也大都會給自己取一個漢人名字方便行走。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在長安、洛陽、揚州等地均有自己的鋪子,可謂是胡商裡頭數一數二的人物。當初也是所有胡商一致推舉他爲商會會長,引領大家一起在新唐王朝做生意。
這個會長,他當得一直不差。
慕皎皎對做生意這方面的事情不大瞭解。聽他這麼說,她只是訝異的問:“你可是發現了什麼不對?”
“是有一點。”崔蒲便又指向一旁的一個副會長呂煥,“這個人來新唐王朝才五年,做的也只是珍珠瑪瑙等生意,分量也不大。這樣的資歷,卻被選上做副會長,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可是,副會長有好幾個,他或許是憑藉着自身的特殊才能才被人推舉上去的呢!”慕皎皎道。
“那我就要看看,他到底有什麼特殊才能了。”崔蒲輕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