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天後,令尹府再沒有一個名喚“文姬”的女子。大家也同往常無異,各司其職。原本楚國與他國聯姻並不與我相關,文姬的終身大事更是與我八竿子打不着半點關係,可我就是覺得奇怪,過去這府裡上上下下都對那文姬愛戴有加,如今被送去申國聯姻,怎麼都沒反應了?
尤其是這一家之主,別說是求楚王開恩,就連送送人家都不見行動,我真懷疑這個傢伙是不是冷血的!真是枉費了人家姑娘的一片癡心!
想起臨別前那一舞,我又爲文姬感到不值,她是專程爲他跳的吧,那麼美的舞姿,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花屏!”
“有!”我聞聲旋轉,卻只聽腳下“咔嚓”一聲脆響,“啊!”鑽心那般疼。
前面想着文姬的事完全出神,一時沒注意自己還在練舞,再被阿英那麼一嚇,腳崴了。
我立即坐下,抓住腳踝,倒吸冷氣。
“怎麼了?”阿英跑上前來,連帶着徐娘一起。
“腳、腳扭了……”我斷斷續續地回。
“你這丫頭,準是又不專心了!”徐娘罵道。
我撅了撅嘴,的確,我是沒有用心,應該說我從來沒有用過心。
“我看這舞是練不成了,阿英,扶她回屋休息。”徐娘對阿英說。
阿英架起我左臂,欲將我拉起,只是我的腳一動,便感覺骨骼之間好像是分離的,撕裂般的疼。
“不行,根本走不了。”我咬住下嘴脣搖頭。
“唉,真是麻煩!”徐娘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隨後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意思是她來揹我。明知道她是公事公辦,任務在身,才這樣對我,可我心裡頭還是暖暖的,長這麼大,還沒有人背過我呢。
我正要彎身趴上去,卻聽門口另一個聲音響起:“發生何事?”
所有人都停頓了一下,往門口望去,然後低頭的低頭,行禮的行禮,“見過大人。”
徐娘復又直起身,說:“這丫頭練舞的時候扭傷了腳,婢子正要揹她回屋。”
我低着頭沒去瞧他,他也沒有出聲,心裡頓時有些忐忑,總覺得自己又做錯了事,他接下來該是要懲罰我了吧。
“都下去做事。”果不其然,他的語調以及口吻,是萬年不化的冰山。
“可是……”徐娘欲言又止。
我偷偷擡起頭,瞄了他一眼,只見他掃視了一圈,所有人不敢再發話。
就這樣,我被衆人丟下,只有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我正準備匍匐身子自我謝罪,怎知被一股外力拉起,隨後騰空而起。
當身子離開地面,我除了驚恐還是驚恐,驚恐地看着那個把我打橫抱起的人,顫聲道:“大……大人……”
他沒看我,大踏着步子轉身離衆人而去。
他……不會是想將我扔到哪裡當屍體隨便解決了吧?還是想用其他法子折磨我?
我死命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惶恐不安。
不行,我不能就此坐以待斃!
“大人,婢子不是故意扭到腳的,求大人給幾天時間修養……哦不,婢子明日便能繼續練舞,大人……”
隨我怎麼說,他就是繃着一張臉,真怕他下一刻即將動怒。
我扭動着身子,“大人,您若是不信,我可以下來走給您看。”
拜託了,求求你,行行好,就放本姑娘下來吧!
“別動。”他說。
我真的不敢動了。
然後,除了鳥鳴聲,再無其他嘈雜之音。
又然後,我被他帶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放我坐下後,又起身在我房裡翻箱倒櫃,我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麼。
我揉着自己的腳踝,任他在房裡搗騰。
只是稍微碰一下,就疼得撕心裂肺。
“啊!你幹什麼!”他搗騰好後,又二話不說抓住我的腳,再把那鞋襪一脫,我疼得直掉眼淚。
“別亂動,若是廢了,怨不得任何人。”
我頓時收住亂踢的腳丫子,緊閉雙眼,接着便感到腳踝處一陣清涼,疼痛似乎也緩解了不少,我偷偷睜開眼睛,然後慢慢瞪大,瞪大,再瞪大,他、他這是在替我上藥!?
自命不凡、頤指氣使的令尹大人居然在親自爲我上藥!?
乖乖隆地洞,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還是世界末日已經不是虛構?
我用力甩了甩頭,讓自己的腦袋清醒些。
“大人……讓婢子自己來吧。”我怕自己折壽,想從他手上拿過藥膏,話說那藥膏是哪裡冒出來的?
“這裡輪得到你說話麼?”他瞪了我一眼,我又懨懨地縮回了脖子。
不得不說,他的按摩技術真不錯,一點也不輸給那些足浴店裡的按摩小姐,好像真的不怎麼疼了。
又或者是那些藥膏管用,按摩只是輔助的。
“別到處亂跑,在屋裡好好養傷。”他合上蓋子,站起身。
“可是舞……”
“過些天再練。”
啊咧?他怎麼成菩薩變得大發慈悲了?
“不過須把之前遺漏的全數補回來。”
我就知道,他沒那麼好心。
“是,婢子明白,那婢子可否去見見小彌兒?”我想得寸進尺。
“養傷期間,不能受任何干擾。”顯然,得寸進尺還早得很。
我垂下腦袋,“不過……”我又立馬擡頭,兩眼放光,好像這次有希望。
“你若好得快些,倒是可以讓你見他一面。”
我點頭如搗蒜,“是!婢子一定讓自己儘快好起來!”
他只是瞟了我一眼,隨後轉身而去,而我又叫住了他:“大人!”
他回頭,我又說:“謝謝大人!”
他愣了愣,依舊面目表情,沒說“不客氣”,就走了。
雖然已經猜到是這樣的反應,但我還是由衷地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縱使之前有再多的不快,他今天沒罰我,又親自送我回房,還替我上藥,可見他對我的成見已然減少。
只要我繼續聽話下去,降低他的警戒,也許,我能提前離開也說不定。
爲着這樣的念頭,我早已將腳上的疼痛拋諸腦後,內心竊喜。
就這樣,平平安安地,我又在令尹府度過了一個年頭。
*
這一年秋日,八月初五,令尹府有喜。
“哎!那邊,大人的頭冠準備好了沒?”
“準備好了!”
“袍服呢!趕緊找人送去!”
“是!”
“花屏,這件袍服趕緊給大人送去!”阿英抓着我說。
“我負責端茶的,這衣服不歸我管。”
“叫你去你就去,這茶我替你端着!”說着,她把衣服連同那端盤一併塞到了我手上,而她則把桌上的茶水給端了起來,另一手還不忘推我一把。
我端着衣服踉蹌了兩步,回頭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送就送吧,應該沒什麼問題。
我是府裡年紀最小的姑娘,自從我來了這裡,他們再沒有收過其他女孩子,所以,以大欺小是他們慣用的把戲。
我端着衣物前往伯卿的屋子。
這一年裡,我終於知道他的全名叫做伯卿。很少聽到有人姓伯的,便暗暗記下了,但是在他或者大家面前,叫他的名諱是爲大不敬,所以,我只是在心裡這麼叫他。表面上,我還是叫他“大人”。
其實,我一直把他當作普通人,一個普通的青少年,只是有些時候需要涉及等級尊卑,以及自身小命,我就怕他那麼一些。
而他這人也沒我起初想得那麼壞,平時他吩咐我做的那些事,只要我能達標,他便不會再刁難我。私生活也比較檢點,自從文姬出嫁後,他再無其他姬妾,不過據說這次行了成人禮後,就該娶妻了。
古人男子二十成年,行冠禮,也就是他已到了弱冠【1】之年。
按照他們古人的習俗,需要前往宗廟進行加冠的禮數,並由其父親主持,不過聽說伯卿的父母早在他懂事前便已不在,他是奶孃一手帶大。
因而,此次的冠禮便改成了最具統治權力的楚王親自主持。
伯家歷代爲楚國令尹【2】官職,承襲到伯卿這裡已經是第三代,深受楚王愛戴。
文姬的及笄禮我已見過一次,場面頗爲宏大,已讓我歎爲觀止,更感嘆中國古老文化的精妙之處,如果他日回去,一定要宣傳一番,老祖宗的一些禮數還是需要沿襲的。
而這次的弱冠之禮,有了楚王的出席,就如同添加了王室成員加冕之儀仗,想必很是恢宏氣魄吧。
沒想到,他在這個國家的影響力居然如此之大。
我輕叩了一下門扉,“進來。”
我推門而入,“大人,這是您的衣袍。”
“嗯。”他坐在屏風後,回了我後又緩緩站起,我識趣地上前,替他整理衣裝。
纔沒入屏風後,我便呆了,今日的他格外不同,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同,彷彿比往日更俊朗非凡。
他伸開雙臂,我回過神,站到矮凳上,展開一月以來精心縫製的衣袍爲他一一穿上。這件衣袍是徐娘親自縫製的,她把他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大家都以爲這是徐娘的一片心意,殊不知我偷偷地改了一些細節的地方。
腰帶比較難束,所以我加了一根收腰帶,內層收好腰,外層再套上腰帶往後輕輕一束,就簡單得多了。
最後披上外袍,整整衣襟,這樣一來,一位風度翩翩的令尹大人就站在我面前啦!
我頗爲滿意地看着這身衣裳,上下打量後,好像又覺得缺點什麼。缺點什麼呢?
我低頭思忖,對了,是笑容,來到令尹府兩年有餘,我從未見他笑過。
“大人,婢子有一個冒昧的請求。”
“說。”
“大人,您能否稍微扯動一下您的嘴角呢?婢子覺得這樣更能顯出大人今日的風采。”我微笑。
他冷臉,轉過身,“出去。”
顯然,我又說了多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