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大雪天裡,什麼都做不了,想當初還有小彌兒一同陪着看雪,可往後,一個人看的不是雪,而是寂寞。
我坐在屋裡,靠着爐火,一心一意地伏案作畫,這兩個月來,我只想一心一意待在屋裡作畫,不想去想其他的,甚至是逃跑那件事。
而伯卿,他的傷也已好了十之八九,關於他遇刺受傷這件事,不僅驚動了全府上下,同時也驚動了楚王,聽說楚王已派了其他人代替他去洛邑,同時徹查此事。不過按照伯卿的意思,似乎更想息事寧人,希望這件事到此爲止。
與其說他不想查,不如說他心裡有數。我後來回想,發現當日出門時,伯卿除了帶上我,應該也帶了許多高手,否則單憑九通駕車似乎不會那麼輕易從刺客手中逃脫。
故而可以判斷,要麼伯卿平日就善於防範,每當出門必然帶上高手侍衛,要麼他早就預料到自己會有危險,提前做了準備,卻沒想到最終因我受傷。
這麼想必然有道理,但有一件事我始終想不通,既然是行刺,爲何會選在他去視察農作收返程時呢?還有那些人又是什麼來路?
思來想去,越想越是膽戰心驚。又或許是我纔剛剛意識到亂世的可怕,過去在令尹府的那些苦日子根本算不了什麼,外面的世界多得是豺狼和虎豹,相對而言,這裡的確安全許多。
所以,通過這件事我似乎也明白伯卿爲何會嚴令府中之人不得隨意外出,想必一方面是想保護大家吧。
我如是想,對他的怨恨也日漸消退了下去。
畢竟,他是因我而受的傷。
經此一事,我終於相信了七叔說的話,他並不是一個壞人,甚至是個大好人,居然可以豁出性命來救我,那些箭,本身是該射中我的纔對,可偏偏……
思及此,我的心又開始紛亂無章了,同樣的,兩個月來,只要一想到自己欠了他一個人情,我便頭腦昏亂,靜不下心來,就連這畫畫,也不知道畫了些什麼,只看到無數黑色的圈圈重疊在一起。
“啊——這究竟是爲什麼啊!”我抱住頭,手肘撐在案上,閉目冥想,試着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是,越是想冷靜,心裡就越亂,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渾身難受。
蒼天啊!誰能告訴我這是爲什麼啊!
然,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偌大的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的迴音。
得不到救助,畫畫也沒了心思,最後索性棄筆,去雪地裡跑一圈或許會好一點。於是乎,我也沒披上伯卿前陣子送的裘衣,兀自衝進雪地裡。
屋外真不是一般的冷,纔出門,便是一陣抖索,可我並未因寒冷而縮回去,而是仰天任雪花落在臉上,融化成水珠。
冬天的空氣雖冷,卻很清新,沒有一點濁氣。
下雪真好,白茫茫一片,心也跟着澄澈起來,原先紛亂的無助感也似乎憑空消失了,真好!
我微微一笑,慢慢闔上雙眼,世界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下來,不用想那些煩心的事,也不用千方百計地想要逃跑,來到這裡頭一回,我覺得自己的心可以如此平靜,如同過去在寺廟的佛堂裡一般,想想,我有多久沒跟着老媽去禮佛了。
老媽是虔誠的佛教信徒,每逢初一、十五,她都要拖着我一同去寺廟祈福,原本我是不信這些的,可聽了一回寺裡的住持唸了一段佛經後,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心被洗了一番,分外疏朗、乾淨。
於是,我開始轉被動爲主動,每逢初一、十五,或是比較重要的日子,都會跟着老媽一道去靜安寺禮佛。
久而久之,我也成了佛教一名虔誠的信徒。如今想來,已是近八年未曾接觸佛教之事,這時代,尚未有佛教,倒是有許多佔星卜卦的祭禮活動,但我從未正式參加過,也沒啥特大的興趣。
倒是更想回家跟着老媽去佛堂,可是“回家”這個字眼如今對我而言太過遙遠,而逃跑的念頭似乎也沒原來那般強烈了……
我是怎麼了,是開始犯懶了麼?懶得去逃跑,懶得去找機關,懶得……
“你這是在做什麼?”驀地,手被人用力牽起,我睜開眼,只見伯卿滿臉怒氣地瞅着我,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走,跟我回屋。”他的聲音和北風一樣冷,我垂下頭,任由他把我拉回屋裡,心裡居然又開始慌亂起來。
不像過去他動怒時的膽戰心驚,更似手足無措的不安,雜亂無章,頭腦發熱,缺乏了思考能力,甚至會加快心跳的頻率,呼吸也變得急促。
我想,興許是冷風吹多了,生病了吧。
“把這個披上。”說着,他已經給我披好了裘衣,拉我坐到火爐旁,聽着爐子裡噼噼啪啪的炭火聲,我的心也彷彿這躥動的火苗,隨時有跳出來的危險。
他的手握着我寒涼發紅的手掌,很暖。這股暖流似乎一直竄到了我整顆頭顱,雙頰火熱火熱的。
“穿這麼少還往雪地裡跑,你是三歲孩童麼?”他微有慍怒道,下一秒,便將我往他懷裡帶,我渾身一顫,下意識推開了他,未幾,我又後悔了,生怕這一舉動會將他惹怒。
“我……不……”我搖了搖頭,急忙改口:“妾身謝大人關心。”眼眸下垂,不敢去瞧他。
他放低了語氣說:“你若是想賞雪,披了衣裳去瞧或是隔着窗子看也是一樣,莫要與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這話,倒是頗像當年我與彌兒說的那般,然而物是人非,沒想到如今也有人會這麼對我說,還是從他口中說出,聽似關心,我卻樂不起來。
“你……”他又來拉我的手,我卻躲開了。我不想與他接觸,也不敢……
沉默良久,他沒再開口,我也就這麼靜靜地坐在他邊上,耳邊唯有炭火以及彼此的呼吸聲。
他悠閒地拿起竹簡看了起來,而我則交握着雙手,不知不覺竟出了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麼他走,要麼我閃,可他不走,我也不敢輕舉妄動。
又過了約莫一沙漏的時辰,我的腿有些麻了,卻依舊不敢去瞧他,只能不停地搓手,來回卷腰上的帶子。
竹筒裡的沙子又漏完了一筒,我再也坐不住,趁他不注意,偷偷往旁邊挪了挪,哪知他手裡握着書還能感覺到我的動靜,不溫不和地說:“腳麻了就站一會兒吧。”
我看向他,只見他視線並未落在我身上,可他如何得知我的腳麻了?莫非他耳朵旁邊也長了眼睛,還是他從一開始就假裝在看書,實際上一直在暗中關注我?
我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他好好的看自己的書不就得了,關注我幹嘛呢,我又不會成爲他的粉絲。
不過既然他放了話,我還跪坐着幹嘛,有站不站豬頭三!要知道,他們這時候的坐姿坐久了是會要人命的,尤其是女人,男人在非正式場合就比較隨意了,所以,爲何同一時間坐下,是我腿麻,而不是他,就能說明了。不是我骨骼不好,也不是我缺鈣,就是這世道不公平,曉得不!
然而,才起身,我身子又歪向一邊,重心不穩之下,一頭栽了過去,硬生生倒在某人懷裡,此刻,沒有驚魂之說,唯有心亂如麻。
我說好巧不巧,怎麼就倒在了他身上,還摔了個正懷,老天爺,您非但不幫我,還要整我是不!
我欲起身,遠離是非,可怎麼動也動不了,查看三番才明白是眼前的人不想我起來,我的天,他又是想鬧哪樣!我已經沒想着要逃跑,想暫時留下來報完恩再說,可報恩是一回事,與他鬥智鬥勇又是另一回事,我並不想與他糾纏不休,或是如此曖昧不清……我不能……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他忽然問我,打斷了我紛亂的思緒。
“我……”我想的那些怎麼可以和他說,於是我張口結舌,也不顧剛纔是怎麼自稱的。
“我究竟哪裡做得不好,要你天天躲着我?”
我瞪大雙眼,他,看得出來我在躲他?
“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你爲何還要躲我?”
我想要自由,你是否也能給;我想穿越回家,你是否有能力給……“我什麼都能給你,唯有一樣不能給……”
我吊起心眼兒想知道那是什麼。
“我不能給你伯家正室的地位。”還好還好,說明自由還是能給的,我正爲此竊喜,他又說:“我方纔從大王那邊得到消息,周王欲將王姬下嫁於我,於下月初八完婚。”
這麼說,他終於要娶妻了,那小弘怎麼辦?那我……不對,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他掛牌的姬妾,很快他便會娶周天子的女兒,應該還是正室,天之驕女,能讓她做妾嘛!
娶了正室他也該有正常的生活了,像我這樣的掛牌姬妾能散就散,減少開支,屆時我也能獲得自由,簡直是一舉兩得嘛!
可奇怪的是,我明明可以爲此歡欣鼓舞,爲何我就是高興不起來呢?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心裡面也是堵着,不通氣,好難受……
有句話不是說那個什麼爲了什麼自由啊什麼的,可以兩者都拋麼,那兩者貌似是生命和愛情……可爲何我覺得這句話說得不大對呢?
自由……生命……愛情……究竟哪個纔是最重要的?這時候,我竟是茫然無從選擇。
爲什麼……爲什麼我沒有毅然決然地選擇自由……
是因爲其中某一樣麼……會是什麼呢?生命,還是愛情?
“對不起,我雖不能讓你成爲我的正妻,可我依舊會把你留在身邊,對你好,比誰都好。”這話聽來深情動聽,可我卻覺得諷刺、刺耳!
他覺得我是誰?還真把我當成他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姬妾了!什麼姬妾,在正房的眼裡,就是一第三者!
我已經犯過一次錯,今生不會再犯第二次!
他要娶別人,那就去娶呀,何必還要把我留在身邊!
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我一把推開了他,從他懷裡站了起來,欲奪門而出,而他從身後拉住了我,我走不得。
“放開!”我大聲說。
“你這是在對誰說話?”他低沉着嗓音,語氣並不好。
“放開!”慍氣衝破了理智,我用力甩開他,卻怎麼甩也甩不開,於是,忍了多年的怨氣頃刻爆發。
“我就這麼對你說話怎麼了!我告訴你,我受夠了,你愛娶誰娶誰,往後別來煩我!我不要做你的破姬妾,我不要!”我分明不想這麼說的,我想說的是,我早就受夠了他頤指氣使,對人呼來喝去的官腔姿態,可爲何會和他的婚事扯上關係,我這是中了哪門子邪了!
“你在妒忌?”
“呵。”我自嘲一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我……”纔開口,便被他一把拉了過去,下一秒,腦袋一捧,魂在燃燒。
脣瓣溫軟,我瞪大雙眼,竟是忘了踹他、踢他、打他、抽他、咬他……更沒機會罵他。
他雙臂箍緊了我,他怎麼可以這麼用力箍緊我……他的傷……呸呸呸!到了這個時候我居然還會擔心他,他根本不需要我關心,自有一大票的姑娘來關心他!
他說我妒忌,我怎麼可能妒忌,我爲何要妒忌,妒忌什麼!
可他這一回吻我,我爲何沒有反抗……
估計我是昏了頭,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反抗,又或者……我是真的淪陷了……潛意識裡也許想要拋棄自由和生命……
沒錯了,我想我是動了情,只有動情纔會讓人失去理智……
可我想不通,爲何我會對一個上千年的古人動情……我分明不屬於這裡,不屬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