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雲舟睜開眼睛,聲音顫抖道:“那麼多年來,我一直活在仇恨中,恨花稼,恨云溪,恨所有人。我窮其一聲寫出《雲道秘錄》,也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回來報仇雪恨。後來,我又恨,痛恨命運的不公,痛恨我的聰明才智只能被淹沒在一房狹小的山洞裡!再後來,我慢慢的發現自己不恨了,孤獨寂寞像是毒蛇,比恨來得更猛烈。時光將我的棱角磨平,將我的心緒變得平靜,也將我的一顆心變得冰冷。可不管我的心情怎麼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我想親口問一問花稼,她爲什麼要那樣做?後來你們兩個出現了,我本來是不想救你們的,生命在我眼裡早已和螻蟻草芥無異。可是我想做個試驗,看看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愛?花稼所在的部族精通蠱術,她曾經送給我一個同心蠱,她說這種蠱是專爲爲戀人創造的,其中的一方擔心另一方變心,就用此蠱來約束對方。兩人命脈相連,如果一方變心,兩人就會齊齊受到蠱蟲反噬,萬蟲噬心而死。可是花稼又說,她相信我,相信我不會變心,所以不會給我下此蠱。我說要是她變心了怎麼辦,她就把蠱送給了我。當時我一個人在山洞的時候,我就在想,爲什麼當初沒有給她種上這蠱,大家一起死了豈不是乾脆!剛好你們兩個出現了,我就在治傷的同時,給你們種上了這蠱。反正你們的命是我救回來的,要是你們死了,也是活該,就當我沒有救你們好了!要是你們兩個還活着,那也是你們自己救了自己!”
寒夏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生氣,敢情自己莫名其妙的就做了人家的試驗品,還不自知!寒夏偷偷的看蘇弋軒,蘇弋軒面若寒霜的坐在那,看得人冷嗖嗖的。
公輸雲舟繼續道:“我可以感受到蠱蟲在你們體內的動靜,我一直在等着你們的蠱蟲的死亡,等待着自己早已料想好的結局,可是等了這麼久,你們依舊活着。我感受到的是你們任何一方處於危難之中,另一方的的不離不棄;一人性命堪憂時,另一人的生死相依。我突然發現我錯了,錯了這麼多年,錯的這麼離譜。我突然明白花稼說的話,她爲什麼不給我種蠱!兩個相愛的人就算沒有蠱,依舊會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兩個不同心的人,就算死在一起又如何,他們是死於自己的執念,是痛苦的死去,而不是死在對方的愛裡!”
寒夏被這一傳話饒的有些暈,同心蠱,不離不棄,生死相依。聽公輸前輩這麼說,寒夏回想往事,好像的確是這個樣子。不過幸虧是這個樣子,否則現在自己已經和蘇弋軒暴屍荒野,萬蟲噬心了。寒夏心念一動,不禁偷偷瞅着蘇弋軒。蘇弋軒感受到,也斜眼看寒夏。兩人的眼睛裡都是笑意。
公輸雲舟道:“我越想當年的事情越蹊蹺,所以我決定下山來,決定問個清楚,哪怕云溪發現,重新殺了我也無妨!我寧可死個明白,也不願在孤獨和痛苦中死去,屍體在狹小的山洞裡一點點發臭,只剩下蟲蟻鳥獸來爲我祭奠。我知道花稼沒死,她一定還活着,可是她爲什麼還不來見我呢?我一定要等她來!”
太大的情緒起伏讓他劇烈的咳嗽起來,公輸祁茗趕緊走過去,輕拍他的背,將水餵給他。可是咳嗽卻不停止。
寒夏走了過去,按着他後肩頸的穴位。雲舟慢慢的平靜下來,睡了過去。
公輸祁茗質問道:“你做了什麼?”
“他太激動了,會嗆死過去的,睡一下會好一點。”
公輸祁茗喚來婢女將公輸雲舟推去休息,然後室內就餘他們三人了。
寒夏想着和他之間應該是沒有什麼好說的,畢竟不久前公輸祁茗還在不死不休的追殺她。就等着公輸祁茗說幾句“告辭”之類的話,就起身離去,誰知他卻遲遲不開口,靜默的端坐在那。蘇弋軒也一動不動。寒夏瞬間有些搞不清楚,難道這兩人自己有什麼話要說!
公輸祁茗看向兩人,“沒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寒夏和蘇弋軒對看一眼。蘇弋軒開口道:“有沒有花稼的畫像?”
公輸祁茗想起兩人曾去過龍爪嶺密林,瞬間想通其中
關節:“難道你們見過花稼?”
“不確定,要看了才知道!”
公輸祁茗吩咐鉞衛去找父親,然後說道:“你們應該能看出來,大伯的時日無多了,如果能見到花稼,也算了了他一樁心願。如果你們知道些什麼,還請告訴他。算我欠你們一個人情。”
蘇弋軒道:“我們會的。”
不一會,鉞衛就將畫像拿了過來。
寒夏和蘇弋軒同看:畫中的女子穿着一身鮮豔的異族服裝,背後是鬱鬱蔥蔥的青翠山林,明亮的顏色襯着六月的笑容,宛如一個從林間忽然而至的綠精靈。
相似的年齡,異族,蠱術,龍。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寒夏的蘇弋軒想到了龍婆。可是龍婆面如枯槁的容顏,讓人實在難和畫中的少女聯繫在一起,本來五分的的懷疑也降爲了二分。
蘇弋軒道:“我們想到的人,和畫中的女子容貌相差甚遠,不能確定是與不是。”
公輸祁茗搖頭笑道:“看來應該是了!容貌這東西,最會欺騙人的眼睛。要是讓你們看看大伯年輕時的畫像,你們也絕對和眼前的人聯繫不到一塊去。”
寒夏和蘇弋軒明白公輸祁茗的話,因爲就在他們第一次見公輸雲舟的時候,他還是倜儻出塵,風姿雋爽,讓人眼前一亮的男子!時光將有些人雕刻的溫柔,卻將有些人削的面目全非!
有婢女來傳:“長老醒了。要見這位姑娘和這位公子。”
公輸祁茗起身,寒夏和蘇弋軒隨後而去。
聽到門響聲,公輸雲舟的眼睛猛的一亮,“花稼!”等看清楚來人時,自嘲的笑了笑,收斂心神,道:“你們來了!”
“前輩。”寒夏走過去坐到牀側,公輸祁茗和蘇弋軒站在旁邊。
“我的時日無多了,不管花稼來不來,我都會在這等她。”公輸雲舟咳嗽了幾聲。“我現在要把你們身上的蠱解開。”
寒夏看了蘇弋軒一眼,發現蘇弋軒也在看她。
公輸雲舟拿出一個類似於桃核的東西,將蘇弋軒和寒夏的手掌相交疊放,手腕朝上。
“滴一滴你們的心頭血在桃核上。”
寒夏和蘇弋軒分別劃破手指,將血滴在了上面。
老人快速的翕動嘴脣,念起了一連串長長的咒語,聲音如洪鐘大呂,久久迴盪不息。
蘇弋軒只感覺心臟被硬生生的扯下一塊,瞬間的疼痛後,點點青色流螢飛了出來,落入到桃核上。寒夏擡眼看蘇弋軒,以後冰塊臉再也感受不到自己,是不是如釋重負的開心呢?
與此同時,遠在密林中的正在打坐的龍婆。猛地睜開眼睛,捂住了心口。渾濁的眼睛滾下了大滴的淚珠,落在地上,開出了朵朵塵花。
“蠱已解除,你們可以離開了!”公輸雲舟收起桃核,說道:“我沒有看錯你們,將《雲道秘錄》交給祁茗很好。也不枉我畢生心血。”
寒夏有點難受,堅定地說道:“前輩,花稼一定會來的!”連寒夏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
公輸雲舟笑,目光溫柔的盯着牀頂。“恩,我知道,她一定會來的。”
寒夏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張女子畫像,女子嫣然巧笑,也正溫柔的看着他。
寒夏只覺得眼睛火辣辣的,趕緊別過臉,不覺間眼淚已流了滿臉。
三人起身出去。
寒夏看了一眼蘇弋軒,對公輸祁茗道:“可以讓我們在這住幾天嗎?我們想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
“我已讓婢女收拾好你們的房間。”公輸祁茗準備離去,腳步滯了一下,扭身說道:“多謝。”
“什麼?”寒夏有些不解,回答的卻是公輸祁茗的背影。
婢女帶寒夏和蘇弋軒回房間。
兩人的房間挨着,卻都沒有回去,而是站在了走廊下。天有些陰沉,看來是要下雨了。
寒夏道:“你說龍婆是花稼嗎?她會來嗎?”
“我不知道。”蘇弋軒的目光悠遠,像是在看什麼,
又好像這滿庭的東西他全都看不見。“你想讓她來嗎?”
寒夏毫不猶豫的點頭。“想!我想讓她來,來見前輩最後一面。他們兩個是因誤會錯過,其實他們心底還都愛着對方。看他們兩個的樣子就知道,那熾烈的愛轉換成濃稠的恨,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力量,卻也是吞噬掉他們的毒藥!再見一面,誤會全都解開,一切就好了!你呢?覺得花稼會來嗎?”
天空開始飄起小雨,淅淅瀝瀝,雨水夾雜着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塵滿面,鬢如霜,縱使相逢還會相識嗎?
蘇弋軒久久沒有說話,然後堅定的說道:“會!”
寒夏笑,坐到廊沿上,說道:“其實想一想也氣人!他竟然拿我們兩個當試驗品,着實很可惡!不過你吃虧了,我倒是沾了光!你有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蘇弋軒掃了寒夏一眼,寒夏抽了抽脖子,很沒底氣的叫道:“你發什麼瘋?我——困了,要去睡覺了!吃飯叫我!”趕緊一溜煙的跑開了!
三日了,花稼還是沒有來,公輸雲舟已經奄奄一息,可還是執拗的相信這花稼會來。
寒夏也開始不確信起來,莫非花稼真的已經死了?龍婆到底是不是花稼?那蠱蟲雖然奇妙,但她是否能感受到?要是她感受不到可如何是好?寒夏都想再去一趟龍爪嶺,去親自問問龍婆!
黃昏又風雨,樓外角聲殘。一個人從龍爪嶺裡踉蹌而來。
公輸雲舟的意識已有些不清醒,恍惚中聽到推門聲,喃喃道:“花稼!”
門前的腳步猛地一滯,短暫的靜默後,一個魂牽夢縈的聲音響起:“雲舟!”
雲舟猛地睜開眼睛,想用手肘支起身子,卻沒有力氣。他費力的挪着,擡起頭,去尋來人。看到一張滿面塵,如霜鬢的臉。雲舟細細的打量着來人,溫柔的笑了起來,“花稼,我還以爲只有我變成了糟老頭子,沒想到你也變成了老太婆,這下好了,我再也不擔心你會嫌棄我了!”雲舟伸手去拉花稼,一下子從牀上摔了下來。然後一點點朝門口的人挪去。“花稼!花稼……”
龍婆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撲上去抱住了雲舟。其實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不是雲舟負了他!大祭司救她回去,用蠱蟲救了她,她活了下來,可是這條命卻也不再屬於她自己,而是屬於蠱神。她將龍弄丟了,斷了畲黎族的命脈,大祭司便將她在深不見底的毒蟲窩裡關了十年,每日忍受萬蟲咬噬的痛苦。她恨極了雲舟,所以就殺掉了所有闖入龍爪嶺的人,龍爪嶺便真的變成了傳說中的地獄。知道後來她偶然聽到云溪出任家主的消息,等她再去打聽,才發現雲舟像是消失了一樣,再也找不到一絲蹤跡。因爲她的錯,畲黎族逐漸衰落下去,她發誓終生侍奉蠱神,將剩下的那枚龍蛋孵化,所以就再也沒有機會去探尋事情的真相。
“花稼,對不起!”
“雲舟,對不起!”
這句遲來的抱歉整整晚了三十年。兩人心中都充滿了悔恨,一句造化弄人,代價卻是三十年的光陰!
年少的愛,正是因爲愛的太過深沉熱烈,所以纔不容許一點點的瑕疵,因爲太愛對方,所以越發的回擔心失去,所以纔會有那些誤會和猜疑。深入骨髓的愛才能衍生出鋪天蓋地的恨。如果沒有那些恨,那再次相遇時,對方也只會淡然一笑。
雲舟直起身子,擁着花稼,伸手拂去她臉上的淚水。淺笑道:“這下好了!我再不會放你走了,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花稼拿起雲舟手中的同心蠱,笑看着點點流螢飛入彼此的心臟。感受着兩個人的心臟用同一個節奏跳動。
因爲相信你不會變,所以不會下蠱。因爲知道不會變,所以就算下了蠱也無妨。同心同德,同生同死。
昨日的誓言重新響起:
要休且待青山爛
水面上秤錘浮
直待長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
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見日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