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實在是難以想象的一頭怪獸,可以⊥星空下最強的男人死去,也可以⊥最珍貴的丹藥變成廢渣。周獨夫或者不懂藥,但他收集的那些丹藥,無論環境還是所用器具都極講究,可就算這樣,也依然沒有辦法在數百年之後依然保住藥力。
徐有容從他的沉默裡得到了確認,想了想,然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再睡會。”
這時候的她已經不再咳嗽,很平靜地便睡着了。
如果自己即將進入永恆的睡眠,大概在那之前怎麼都沒有辦法睡着。陳長生看着酣睡中的少女,生出無限的佩服與敬意,要擁有多麼強大的意志與精神力,才能在這樣的情形安睡?
那顆流火丹失效,他該怎麼救她?
他猶豫了片刻,決定使用在草原裡讓他猶豫了十幾天的方法——金針推血。
金針推血是一種激發生命力和血脈強度的手法,對人的傷害極大,在他的老師計道人改造成功之前,這種針法基本上被國教歸在邪術裡,嚴禁使用,即便是現在,這種針法也無法完全避免嚴重的副作用,所以現在一般只有在病人臨死前纔會使用。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金針推血,就像是最後的那口老蔘湯。
既然做了決定,便不再猶豫,他坐到徐有容身後,解下纏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金絲,神識微動,金絲筆直如針,閃電般刺進她的頸後。
金針推血很難,最難的便是要一針入病患髓脈,此時她在沉睡,正合適不過。
徐有容微微皺眉,有些吃痛,醒了過來。
“不要動,我是在給你治病。”
陳長生知道她的年齡不大,但處變不驚,遇事泰然,只要自己說清楚,便能配合。果不其然,徐有容很快便平靜下來。他附帶寒意的真元從金針緩緩送進她的身體裡,如潮水般在她的經脈和血管裡前行,推散她淤積在膈府之間的毒素,同時也散去了她先前生出的猜疑。
黃豆大小的汗珠,在陳長生的額頭上不斷涌出,然後被凍成冰珠,滾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隨着時間推移,兩人身周的地面上落滿了冰凍的汗珠,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珍珠的海洋,有的冰珠順着石階滾落,去到很遠的地方,直至碰到那具巨大的黑曜石棺才停下。
過了多長時間,金針從徐有容的頸後收回,重新纏到陳長生的指間。
又過了很長時間,他沒有說話,徐有容也沒有說話。
他低着頭,看着地上那些冰珠,有些難過,更多的是不甘心——金針推血,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後的方法,非常危險暴烈,然而即便如此,也沒有收到任何成效。
這種針法,可以激發人類的生命力與血脈,就算是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也可以重新恢復些精神,甚至從幽冥裡奪回一線生機。然而,這對徐有容卻沒有任何作用,因爲她的血脈已經完全枯竭,她的生命力早已在接連不斷的戰鬥與路程上消失殆盡。
沒有柴了,再如何施以高溫熾烈的火焰,又如何能夠點燃?
“抱歉。”
說出這兩個字的不是陳長生,而是徐有容。她看着他微笑說道:“雖然我不懂醫術,但也知道,你剛纔用的針法很了不起,可惜我這個病人太不爭氣。”
這是真話,她的聖光術在周園裡救治了很多人,但那和醫術是兩個領域的事情。
陳長生擡起頭來,看着她有些浮腫、依然清麗的容顏,心情非常低沉。
“你的精血已竭,除了能夠補血,沒有別的任何方法,但前些天我們試過,你的血脈有些特殊,妖獸的血對你沒有意義,我甚至認爲,除了你自己的血,沒有任何血對你有意義,那麼就算我們能夠離開周園,可能也沒辦法治好你
他對她很誠實地講解現在的情況。對將死的少女講述她爲何會死去,與他對她強大意志的敬意無關,而是他對於死亡有一種強大甚至執拗頑固的態度,人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那麼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應該是清醒的,這樣纔不算白來這個世間走一遭。
他沒有向徐有容解釋自己的想法,徐有容卻沒有傷慟,更沒有向他發泄自己的憤怒,彷彿明白他的意思,微笑說道:“但如果能夠離開周園,至少你能夠活下來。”
來到這座陵墓後,徐有容經常微笑,但那笑容其實很虛弱,陳長生甚至不忍去看。
“我沒有找到離開周園的方法,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讓你開心一些。”他看着她笑着說道。他知道她不可能因此而開心,但希望她能夠因爲自己說的這句不好笑的笑話而開心起來。
徐有容沒有開心起來,臉上的笑容反而漸漸斂去,看着他平靜說道:“看來,我會死了。”
就因爲這句話、這句並不是第一次出現的話,陳長生忽然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下,難過到了極點。
記得那天夜裡,她說過自己才十五歲,和自己同年。正值青春,卻生命已盡,這真是世間最悲傷的事情,是他曾經無數個夜裡都提前體會過的悲傷。
對於死亡,他準備很長時間,再沒有人比他準備的更充分,然而現在看着她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他卻依然沒有任何辦法。
“我不想死。”徐有容看着他很認真地說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並不難過,神情依然是那樣的平靜,因爲她並不是在懇請他的憐惜,只是告訴他自己最後時刻的想法。
“你不會死的。”陳長生說道。
徐有容說道:“你知道我無法接受這種沒有說服力的安慰。”
陳長生忽然間想到了些什麼,有些出神,聲音微顫說道:“你……不會死的。”
徐有容神情微異,不明白他的情緒爲何會忽然有些異樣。
“你不會死的。”
陳長生第三次重複道,只是這一次,他的聲音異常平靜而肯定,於淨的雙眼明亮無比。
徐有容以爲他有些發癡,說道:“我的死,不需要你承擔任何責任。”
陳長生說道:“可是我不想你死。”
徐有容用疲憊的聲音打趣說道:“難道你是神明,不想誰死,誰就不會死。”
“是的。”陳長生清亮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墓陵裡,是那樣的肯定。
徐有容怔怔看着他。
他笑了起來。
他不知道命運爲什麼把自己帶進周園,又帶到這座陵墓,是因爲那道劍意,還是別的什麼,但現在他知道了一件事情:自己或者可以改變這名少女的命運。
換一種說法就是,他是她的命運,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