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周,莫雨如果向誰要什麼東西,不要說是一把劍,就算是全部家產,也有無數人心甘情願地雙手送上,還會覺得是極大的榮幸。
陳長生雖然現在身份地位也不一般,但如果能借着先前失言的機會,把二人之間這層隱秘的聯繫變成友誼,怎麼看都是好事。
這是順水推舟,很輕鬆,也很自然,誰都不會拒絕。
陳長生沒有拒絕,卻也沒有馬上答應下來,他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看着莫雨的眼睛問道:“爲什麼?”
莫雨怔住了,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極難得找人要件東西,竟然會得到這樣的答覆。
她當然不會回答陳長生的問題,冷笑一聲,轉身便消失在窗外的樹林裡。
陳長生看着夜林裡若隱若現的那道身影,有些不理解她的情緒爲什麼會忽然變差。
他先前想了想確認越女劍確實不在名單上,但……那是自己的東西,你就算向我要,我問一聲道理不行嗎?說的更直接些,我的東西我不想送你難道不行嗎?西寧鎮上的人多簡單,餘人師兄多簡單,怎麼京都裡的這些人這麼讓人想不明白呢?
他不再去想這些比道藏要複雜無數倍的事情,閉上眼睛繼續開始冥想。
或者是因爲莫雨離開的太急,還沒有來得及在房間裡留下太多體香的緣故,這一次他入定非常迅速,很快便感知到了自己的命星,開始引星光洗髓。與此同時,他從識海里生出一縷極細的神識進入劍鞘,有些艱難卻已經輕車熟路地渡過那片由凌厲劍意組成的海洋,再一次來到彼岸,看到了那座黑色石碑的虛影。經過這些天的努力嘗試,他的神識已經不會觸到黑色石碑便會破滅,甚至已經可以向裡面深入一些距離,尤其是今夜,他的這縷神識完全浸進了黑色石碑的虛影之中,甚至隱隱約看到了一座山崖
那座山崖很是殘破,還能勉強看得出來,山崖頂端應該是平滑堅硬的灰白岩石,只是現在已經出現了無數道裂縫,青樹皆毀,只有幾株樹根深入崖縫裡的松樹,歪歪扭扭地堅持着,而在那座山崖的遠方,還可以看到很多如鏡子一般的小湖,更讓他覺得眼熟。
是暮峪吧?那些小湖就是日不落草原邊緣的溼地,就是自己從山那邊的湖底逃出來的地方吧?那麼這裡真的就是現在的周園?她……還在裡面嗎?此時他的神識已經深入那座黑色石碑的虛影太多,受了極強大的能量的碾壓,不要說深入周園搜索,便是想再堅持一瞬間也無法做到,只是這般遠遠望了望,想了想,便化作了一道青煙消失無蹤。
陳長生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此時夜色已深,窗外滿天繁星,星空下的國教學院裡的樹林,看着很像是鬱鬱蔥蔥的草枝。
就像日不落草原裡那些比人還要高的野草。
陳長生很自然地想起與她在草原裡同行的那段日子,想起雪廟生死相依,想起在周陵裡血水交融,想起神道盡頭的那番對話。如果不是南客用魂樞控制了初生的金翅大鵬,驅領獸潮包圍了周陵,或者,他和她已經開始……
互訴衷腸?是這個詞嗎?他不是很確定,那是一種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陌生的情緒,那種情緒是甜密的,卻令人有些害怕,是不安的,卻讓人那樣的嚮往,最重要的是,那種情緒帶來的悲與喜,竟是那樣的強烈,有的時候甚至顯得比一切都更加重要。
自幼修讀道藏,十歲後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更是嚴格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悲不喜,然而無論是當時在草原裡揹着她,在神道盡頭的石門前雙肩相觸,還是現在想起她,他都無法、也不想控制這種情緒,因爲他喜歡那時的美好,確認這時的想念……
那麼,你究竟在哪裡呢?
徐有容走在山崖間。
她眉眼如畫,稚意微存,美麗動人,莊嚴神聖。
是的,這是押韻,因爲她本就美到了極致,除了飄渺的音韻,很難用什麼實際存在的事物來形容。夜風拂動着衣袂,白衣輕飄,她緩緩行走,腳步間自有大氣生,然而如果仔細望去,或者能發現她水般的眸子裡,隱藏着淡淡的哀愁。
未滿十六歲的少女,正應享受青春,卻因何事而悲傷?
因爲聖女峰再次傳來消息,沒有人知道那位雪山宗弟子是誰,遠在西北的雪山宗甚至根本不肯承認自己有個叫做徐生的弟子。你或者是潛入周園的,你或者是隱門弟子,或者你有什麼隱秘,但那都不重要,只是,你確實是叫徐生嗎?你真的就這麼死了嗎?
從周園離開之後,她因爲受的傷太重,一直隱居在聖女峰後養傷,她不再每日賞雪、聽雨、採藥,只是服養、讀書,靜思。
她靜思着周園裡的經歷,那片草原裡的生死,那個男子。
她本來早就決心將生命奉獻給書中的大道,哪裡會料到自己會真的遇到生命裡初次生出的悸動,然而,那抹悸動卻又是如此之快地隨風而逝。那是難以言說的淡淡哀傷,那是無處去訴的刻骨記憶,她很清楚,或者那段回憶在今後的漫長修道歲月裡,將會永遠地陪伴着自己,而且也只有自己知道,最終會成爲她精神世界裡無人能夠觸及的一處角落
那是她暫時還不想離開的世界,她自然不再關心世外之事。蘇離、樑王孫、畫甲肖張、王破、朱洛、觀星客……那場潯陽城的風雨驚動了整個大陸,卻無法讓她擡起微垂的眼簾,只有聖女老師和陳長生這兩個人的名字,讓她凝神了片刻。
但有個人她必須關心,而且她確實很關心。
離山內亂,小松宮等三位長老謀叛,秋山君重傷將死,這些消息早就已經在天南傳開。
當她傷勢漸愈,走出聖女後峰的那一刻,聽到這個消息後,便知道自己必須去看看。
是的,她走在山崖間。
她這時候正走在離山上。
(夜裡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