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枯瘦的手帶着天海勝雪的身體,驟然間離開馬背,向着百花巷深處倒掠而去,其勢急若羽箭,雨水被撞飛,青石板上出現一道清晰的痕跡,瞬間來到數十丈外,才顯出身影。
那是一名瘦高個的老者,穿着尋常的家居服,雙肩頗高,看着頗有古意,又有一股非常清楚的鐵血味道,天海勝雪在他枯瘦手掌下,就像是一個孩子。
雨簾裡的那些空白,向前破出,最終在那匹戰馬前停止,一道身影出現,直至此時,那些天上的雨才重新落下,那些被撞斷的雨線才重新連起,那層層雨簾才重新密佈。
從這些畫面,可以推算出這道身影的速度有多快。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年男子,身上的綢衫上滿是銅錢的圖案,手指上帶着數顆金戒指,渾身泛着金光與銅臭的味道,看上去就像是鄉鎮裡常見的富翁或者說暴發戶,只看外表,誰能想到他便是那個拳頭的主人,突然出現在晨雨中,瞬間震飛十餘騎,一拳輕易破掉天海勝雪的鐵槍,逼得那名瘦高老者被迫現身。
他便是百草園裡的金長史,前夜纔在未央宮裡表明身份的……金玉律。
瘦高老人看着金玉律,白眉微飛,雨珠沾而驟迸,顯得很是凝重,嘴脣微張便準備說話。
金玉律現身,唐三十六確認國教學院今日肯定無事,正自驚喜,見那瘦高老人準備說話,大聲喊道:“打了再說。”
這句話自然是對金玉律說的。以唐三十六的輩份年齡,對這位傳奇人物如此喝來喝去,是極不禮貌的事情,但金玉律卻沒有什麼不自在,說道:“此言有理。”
話音剛落,金玉律的身影便在晨雨裡再次消失。
青石板的積水驟蕩,百花巷的牆壁上出現腳印,重重雨簾裡出現數十處空白,只是轉瞬間,他便到了數十丈外
看到這幕畫面的人們震撼無語,心想世間怎麼可能有這麼快的身法?
瘦高老人雙眼微眯,如劍出鞘一般,神情愈發凝重,做爲當年參加過那場戰爭的老人,他當然知道金玉律多麼可怕,尤其是對方的速度,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動了最強的手段。
他提起枯瘦的雙掌向前推出,一道微寒而強大的氣息瞬間籠罩百花巷,從天空落下的秋雨變得慢了些,在下降的過程裡,那些雨珠的表面竟然結了冰霜,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啪的一聲,像珍珠般摔裂
雨簾變成了冰簾,重重雨簾便是道道防禦金玉律的身影出現在瘦高老者身前數丈外,數十粒被冰凍的水珠被他撞飛,嗤嗤激射而出,巷邊的牆壁上出現深不可底的黑洞
便在身影顯現的同時,金玉律的雙手已然破袖而起,他盯着被冰霜封住的雨簾後那名瘦高老者,雙眼微眯,眼中的瞳孔也眯了起來,隱隱發着寒冷的黑光,極爲可怕。
擦擦擦擦無數聲細微的摩擦聲響起,百花巷裡的雨簾間,不知道出現多少一閃即逝的亮光,那些亮光帶着弧度,乍現乍隱,鋒銳至極,如果有人能夠看清楚,應該會聯想到某些妖獸的爪痕。
那名瘦高老人以極深厚真元佈下強大的防禦,雨簾被凝結成冰,確實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金玉律恐怖的速度,但他無法降低金玉律揮手的速度,而再強大的防禦也無法頂住無休止的連綿進攻。
只是很短的瞬間,雨簾裡的水珠只有數顆落地,金玉律便向雨簾進揮動了數百次手臂。當然,無論是唐三十六還是陳長生或者是那些倒在雨水裡的騎士,根本都無法看見這些畫面,這纔是真正的強者。
嘶啦數聲響起,重重雨簾被撕破,雨水微顫裡,金玉律身影輕幻,來到瘦高老者的身前,一拳轟了過去。瘦高老人厲喝一聲,一雙枯瘦的雙掌如刀般橫立而出,硬生生擋了下來
一聲悶響,無數氣浪掀起,震的滿天落雨到處亂飛,巷邊的院牆上喀喇響着出現數道裂縫。
被瘦高老人護在身後的天海勝雪,沒有受到直接衝擊,亦是心神受到重撼,悶哼一聲,臉色更加蒼白。
那名瘦高老人首當其衝,金玉律拳頭上恐怖的力量都是被他承住下來,臉色更加蒼白,脣角溢出一道鮮血,雙腿微微顫抖。
金玉律面無表情看着他,沒有繼續出手,而是把雙手籠進袖子裡,轉身向國教學院方向走去。
他走路的姿式和籠着袖子的感覺,看着不再像是富家翁或是暴發戶,而像是一個老農。
這場強者之間的戰鬥開始的很快,結束的更快,比所有旁觀者想象的都要快,因爲金玉律太快了,快到驚世駭俗,甚至要超過那些以速度著稱的飛禽,在整個大陸,只怕都能排到最前
“你這個老農不在東坡種田,怎麼會在這裡”
瘦高老人看着金玉律微微佝僂的背影,厲聲喝道。
打完了便可以說話,而且畢竟是很多年前便認識的舊人,金玉律沒有轉身,繼續袖着雙手往前走着,說道:“費典,你不在北方掃雪,怎麼會在這裡?
聽着費典的名字,唐三十六微微色變,街巷深處隱隱有騷動。
那名瘦高老人竟是費典
費典是大周輩份最老、也是實力最強的數名神將之一,是參加過當年與魔族戰爭的宿將,功勳極著,名聲極大,即便現在最風光的御天神將薛醒川,遇着他也要執禮甚恭。
誰能想到,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會出現在清晨的國教學院外,暗中替天海勝雪押陣。
更沒有人能想到,這樣的強者,居然會如此於脆地敗在那名中年男子的手下。
大周軍民皆知,費典修行的是寒鷹訣,行功起來最是迅猛快捷,而那中年男子竟然比他更快更強。
巷裡那些不知道中年男子身份的人震撼無語,心想此人究竟是誰?
陳長生等人自然不會這樣想。
“事隔這麼多年,金玉律你還是隻會憑力氣和速度吃飯。”
費典看着他的背影嘲笑說道。
聽着這話,巷子裡那些人才知曉金玉律的身份,震撼無語。
前夜青藤宴之後,很多人才知道,原來金玉律隨落落殿下一直居住在京都,這位太宗陛下都十分賞識的妖族驍將,在數百年後,早已成爲活着的傳奇,既然是他,那麼這場戰鬥的結局自然不算意外。
費典再快,也不可能比他更快。
金玉律的速度,在整個大陸能夠排進前五。
聽着費典的話,金玉律依然沒有轉身,說道:“七百年前,你就是這句話,七百年後,你還是這句話……你最擅長的就是力氣和速度,卻樣樣都不如我,這有什麼辦法?”
真正有前途的世家子弟,都會有強者照拂,確保他能平安成長,由年輕天才變成真正的強者,比如唐三十六從汶水來到京都,莊副院長負責照看他,所以他家裡纔沒有派人,只是他家裡肯定想不到,他會離開天道院。
三百年來,費典一直與天海家交好,負責駐守北疆擁雪關,天海家把天海勝雪派到擁雪關磨練,費典便擔當起照顧者的角色,在擁雪關時如此,回到京都後依然如此。
天海勝雪今晨來國教學院立威,費典沒有說什麼,卻暗中跟着來了,因爲他知道這件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簡單,果不其然,國教學院裡那三名學生很不尋常,最後竟出現了金玉律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現在應該在離宮附院。”
費典接過天海勝雪遞過來的手帕,輕輕擦拭掉脣角的鮮血。
金玉律此時已經走到國教學院門口,接過陳長生替過來的手帕,輕輕擦拭掉臉上的雨水,轉過身來,望着那邊說道:“我爲什麼一定要在離宮附院?”
“落落殿下暫居離宮附院,這是教宗大人的意思,也是娘娘的意思。”
費典隔着數十丈的雨簾,看着眯着眼睛說道。
金玉律笑了笑,問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費典微微皺眉,說道:“你應該很清楚,白帝陛下把殿下交給娘娘管,娘娘說的話便等於是白帝陛下的話,所以就連落落殿下都必須聽話,你身爲臣子,難道想要抗拒白帝陛下的旨意?”
“白帝的旨意……幾百年前我就已經不聽了,我記得當時你也在現場,難道忘了?”
金玉律笑容驟斂,面無表情說道:“從陛下頒出亂命的那天開始,我就不再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說的話,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效力,殿下要聽聖後孃孃的話,因爲娘娘是長輩,因爲白帝有命,我不用聽聖後孃孃的話,因爲我不是周人,娘娘也不是我的長輩,而且白帝他現在沒法命令我。”
“我是殿下的長史,我只聽殿下的話。”
“殿下要我來國教學院看看,我就來看看。”
“有什麼問題?”
費典看着他,情緒有些複雜。他知道金玉律所說的白帝亂命,指的是離山弟子失期當斬一事,當時那件事情在軍中鬧的極兇,分成兩派,險些動搖了人類與妖族之間的聯盟。
他嘆了口氣,說道:“幾百年時間都過去了,你的性子還是這麼硬,氣勢還是這麼強。”
金玉律面無表情說道:“當年我負責軍法,殺了無數人,白帝的話我不聽,太宗皇帝陛下也拿我沒辦法,爲什麼?因爲我沒有錯,那我憑什麼不硬?氣勢憑什麼不強?”
百花巷裡一片安靜,只有雨水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無論國教學院院門前的十餘人,還是隱藏在百花巷深處的更多人,都無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