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習習穀風,以陰以雨(四)

諸航破天荒地從夢中驚醒,摸摸眼角,溼的。關於夢的內容,卻不太想得起來。依稀是在鳳凰,她好像比帆帆大不了多少。諸航回憶自己的童年,除了快樂還是快樂,絕不辛酸。哭什麼呢?

夜還沉着,房間裡迴盪着自己深深淺淺的呼吸。摸摸身邊,微涼的牀單。翻過身,想繼續睡,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隱隱地從外面鑽進來。她坐起身,跑到窗邊,把窗簾掀起一角,夜色裡,院中站着卓紹華,指間的火光一明一暗。星光落在他的雙肩,夜露沾溼了他的衣襟。

他像有沉沉的心事,隨着騰起的煙霧,一圈圈散開。

她沒有出聲,就這麼站着。腦子有一幅畫面與眼前的景象重疊了。

他在那站了多久?有什麼讓他徹夜不能眠?

似乎察覺到有人注視,卓紹華回了下頭。

諸航放下窗簾,拍了拍心口,讓裡面怦怦跳個不停的心安靜點,然後對着黑夜連着深吸了兩口氣,走了出去。

“諸航,來!”卓紹華把菸頭扔到地上,用腳踩滅。嗓子沙啞得厲害,像幾天沒喝水、在沙漠行走的旅人。

藉着微弱的光亮,諸航勉強可以看到首長滿臉胡茬,眼底黑得厲害。“首長,你一直都沒睡?”

卓紹華笑笑,手握成拳,頂着嘴巴乾咳了起來。

諸航聽着那咳聲,心都糾起來了。

好不容易止住咳,卓紹華就在太湖石上坐了下來。手一伸,拉過諸航,諸航沒防備,依着慣性撲進了他的懷中。他一把把她抱起,像抱帆帆樣,抱坐在雙腿上。

這麼親暱的坐勢,把諸航嚇住了,她緊張地看看兩邊的廂房,呂姨年紀大,睡得淺,稍有個動靜就會醒,而且還有唐嫂和小喻他們,房間都對着太湖石,擡起眼就能看到。

“看到又怎麼樣,我們是夫妻。”卓紹華低低地笑,用鬍渣摩蹭着諸航粉嫩的臉頰,小雞吃米似的,過一會,啄一下諸航的脣。“在工信部的會議室裡就想這樣做了。”他貼着她的耳邊,音量幾近於無。

這樣的氣息,這樣的音量,這樣的語句,讓諸航還怎麼抵擋?

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這不像首長會做的事。”她乖乖地放軟了身子。

“我是正常男人,正常男人都會這樣想。亙長的會議,壓抑緊繃的氣氛,想你,想帆帆,才能讓自己喘口氣。軍人不是天神,以爲自己能拯救世界拯救宇宙。大錯特錯。軍人首先是個男人,能讓自己的妻子、孩子安定安全的生活,做好這些,才能爲國家的國防事業盡職盡力。”這一次,啄變成了吻。廝磨了好一會,纔不舍地放開。

諸航和卓紹華從事的工作都是保密性的,一般情況下,兩人在家幾乎不主動問對方的工作。“最近壓力很大麼?”諸航只能這樣迂迴地問。

“前所未有的大。”卓紹華把諸航又往懷中按了按。

諸航輕抽一口冷氣,即使泰山崩塌,首長都可鎮定自若、談笑風生。首長從不叫苦不示弱不退縮。“對方這麼強大?”

“那是一個陌生的領域,就像行駛在茫茫的夜海,沒有指南針,沒有燈塔,沒有星星,一切都無從知曉,無從預測。因爲無知,難度就被無限放大。”

“我能不能幫得上忙?”卓紹華無力的口吻讓諸航的心又是一緊。

卓紹華扳過她的臉,閉上眼睛,沉醉地吮吸着她柔軟的脣瓣,“爲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呃?”他們在聊同一個話題麼?

“我回不回家,你都不在意。”這不是問句,而是一句肯定的抱怨。“我剛剛在牀邊站了好一會,你睡得很香。”

諸航樂了,“那當然,我一個人睡大牀呢!”

卓紹華懲罰地抓起她的手指,用牙齒狠狠地咬了下。“查問丈夫的行蹤是妻子的責任和義務。開會開到半夜,回到辦公室,打開手機,什麼都沒有,心都涼了。想打電話回來責問,又捨不得吵醒她。一小時後,還有會議繼續等着。”

諸航啞聲偷笑,趁着夜色昏暗,在卓紹華的嘴角印了一吻:“我在你的身上安裝了遙控,你的行蹤盡在掌握之中。”

兩個人都笑了,靜靜地擁着。聽着夜露滴落在臺階上,聽着含苞的花朵悄然綻放。夜風已經有點薄涼了,細細碎碎的吹過來。

“這風吹得真舒服,還有幾天,北京就立秋了,那是北京最美的季節。諸航,你有沒想過我們老的樣子?”

諸航心中咕咕地冒泡,首長今天咋這麼感性呢!老的樣子,她真沒有想過。

卓紹華輕嘆,孩子都不會想到老,因爲那太遙遠、太漫長。可是這兩天,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似乎要確定,他必然會和她攜手到老,無論什麼都阻擋不了。“當初,怎麼狠心扔下我和帆帆,去國外參加網絡維和?”這個答案雖然早已知曉,此時突地又從深谷之中泛了上來。

“因爲你是首長呀!”

首長是個不簡單的男人,那麼,她只能讓自己變得不簡單。

卓紹華澀澀地苦笑,她不知,當她變得不簡單,太多太多的事就複雜了。命運中很多深具暗示意味的因素點,其實都是上帝之手點過去的指紋印。

“真不希望你太優秀。”

“怕我超過你,我做的官比你大?”難得在首長面前自大一回,諸航得意地搖頭晃腦。

“我是怕。。。。。。”他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完,而是像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額頭、眉宇、眼睛。。。。。。。每一個部位都不漏掉,他要密密地印上他獨有的標記。似乎生怕有一天因爲某個原因兩人走散了,不管她在哪,依着這些印記,千山萬水,漂洋過海,他都能找到她。

天快亮時,他才抱起她回房。

開了燈,看清首長兩眼的血絲,臉頰都消瘦了,諸航抿緊了嘴脣,一種陌生的情愫像春天發芽的小草在心中瘋長。“我去給你放洗澡水。”

當她從浴室出來,卓紹華斜躺在牀上,就那麼睡着了。沒脫衣服,沒脫鞋,頭髮有一點油,襯衫的領子發黑,耳際還有一兩根白髮。這樣子的首長,一點都不英武,可是諸航卻看得癡癡的。

諸航沒有驚動他,重新把窗簾拉嚴實,又輕輕地走出去,把熟睡的帆帆抱起送給唐嫂,免得他醒來後會吵着首長。

“諸航,諸航!”卓紹華才躺了一會,兩眼突地又睜開。

“在!”諸航把手塞進他的掌心。他握住,眼睛又閉上,“我就睡一會。起來後,我陪你去買禮物,晚上參加小艾的婚禮去。”

小艾今天結婚,挑在八月末的最後一個週六。諸航答應一早就過去陪小艾,她沒想首長過去。首長在,估計小艾緊張得,不是用走,而是爬進禮堂了。所以,她對首長提都沒提,請帖塞在書房的抽屜裡,但首長還是看到了。

諸航趴在牀邊,由着卓紹華攥着手,腦子裡還在想着首長講的強大敵人。諸航自我感覺,她適合做黑客勝過做網絡奇兵。她的性格決定了她愛進攻,不按牌理出牌,這是成爲一個黑客的良好先決條件。網絡奇兵要做的主要工作則是防守。防守呢,則是敵人在暗,自已在明,非常被動,不得不小心翼翼,不得不保守。關於基地的安全防護系統,諸航的計劃就是先想像自己是黑客,怎麼來攻擊,然後再寫出對付的程式。

那個敵人能有多強悍?諸航有關注國內外的黑客信息,好像沒這樣的傳奇人物出現。就是有,首長打了多年的信息大戰,不至於如此緊張。諸航想破了頭,都沒想象得出首長所講的是哪一種情況。

卓紹華睡到午飯時分才醒,真的是酣暢淋漓的一場覺,渾身的每個部位都充滿了嶄新的活力,他舒展着胳膊,坐起來。

牀頭櫃上放着一張紙條。

“首長,我去參加小艾的婚禮了。禮物之前就有準備,難得一天休息,你還是呆在家中陪陪壞傢伙。他一直問我爸爸去哪了,我編了左一個右一個謊言,你可別戳穿哦!走時,我吻了你很久,你都沒回應我,恨你。我會早點回來的。諸航!”

這孩子,永遠都是個急性子!卓紹華捏着紙條笑了一會。

梳洗好,換了衣服,打開門。住在後排的鄰居來串門,他們家也有一個孩子,比帆帆小一點,還養了一隻雪白牧羊犬。他家阿姨愛做西點,烘的杏仁餅乾特別香脆,給帆帆帶了一袋。帆帆左手一隻,右手一隻,嘴巴里還含着一隻。牧羊犬可能覺得帆帆太貪心,追着帆帆的小手。帆帆把兩隻手舉得高高的,匆忙嚥下口裡的餅乾,又把左手的塞進嘴裡,鼓着小嘴嚴肅地對牧羊犬說:“這個是爸爸的!沒有啦!”左手張得大大的給牧羊犬看。

卓紹華看着,不禁笑出聲來。

帆帆小火箭似地衝過來,把餅乾塞進他嘴裡,要他抱着,親了又親,才罷休。卓紹華頻頻點頭,“好吃!”帆帆小臉綻出了一朵花。但花朵很快又凋謝了,他告訴爸爸,媽媽出去沒有拿電腦包包,也沒拿旅行箱。在帆帆的眼中,諸航拿電腦包包,是出去上班,提旅行箱是出差。如果兩者都不拿,那諸航就是出去玩。媽媽出去玩,卻不帶上他,他很難過。

卓紹華颳了下兒子的小鼻子,“帆帆不想和爸爸在一塊?”

帆帆連忙擠出一臉“媚笑”:“我最愛爸爸。”

“壞傢伙,不要輕易用‘最’這個詞。”卓紹華心想,等到某一日,帆帆大了,遇到心儀的小姑娘,那時他說的“最”纔是出自真心的。有了比較,就有輕重,人心是偏的,也是小的。

呂姨給卓紹華張羅午餐,順便彙報了下最近的支出。

“爲什麼要刷牆?”卓紹華不解。天氣這麼熱,又不過年又不過節。

呂姨嘆口氣,指着帆帆,“帆帆告訴爸爸,牆上有什麼?”

帆帆驕傲地回答:“魚!”說完,拖着卓紹華手就往外拉。

站在牆壁前,卓紹華眼中掠過巨大的驚喜,“這都是帆帆畫的麼?”

帆帆用力地點頭。

卓紹華激動地把帆帆舉得高高的,“帆帆,你真的是上天賜給爸爸最好最好的禮物。”

帆帆仰起小臉,他看到雲,看到屋頂,擡手能碰到樹葉,他,笑得更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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