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鎮是淦州邊界的一個算得上繁華的小鎮。往東北走進入桐州,東南的路通向汀州,是進入淦州的必經地之一。
自打第一個逃災的難民倒在進鎮第一戶人家門前起,安平鎮到今天爲止,已經接納了近千難民。
安平鎮人心樸實,這些來逃災的人並未再餓死一人,相反,有人發熱生病,也有當地的大夫來看診並免費給藥。
這讓災民冰冷絕望的心不禁熱切起來,果然,傳言是真的,淦州的那位渁寨主果然不會眼看着他們餓死。
但,他們未免高興的太早。
安平鎮的官府將他們收攏在一處,走可以,不管是去桐州還是汀州,沒人攔着,但想再往淦州再進一步,那是不可能的。
人心不免惶惶。
那位四十左右和氣的父母官,講的很清楚:“知道你們難,知道你們苦,但人生在世不能總爲自己着想。要吃的,給你們了,你們生病,我們也免費給治好了。你們也該爲我們想一想。你們後頭還會有多少人?你們自己也想得到。我們淦州熱情好客,但也不能被一窩蜂衝亂了自己家是不?”
災民們覺得有理,繼續聽父母官講。
“這是大事,要大人物拿主意。已經有人去問咱寨主了,等寨主回了信,咱們按章程來。誰也不能亂,不然大家臉上不好看,肚子可也就不好受了,是不是?”
災民們紛紛點頭,很是,現在是求着人家活命呢,人家說啥就是啥,何況,人家要求一點兒都不過分,相反,已經太客氣了。
這一路上,他們走到哪個地方不是立即被當地官府驅趕呀,直到了淦州,才能坐下來歇口氣,還有一口熱湯喝。路上餓死累死了多少人啊。人啊,要知足。
父母官就笑了,回到衙門,就笑不出來了,也不知道寨主大人這次怎麼過這個難關。把人迎進來吧,哪來那些糧食?把人推出去,未免不好聽。
這大人姓葛,葛根的葛,跟葛根還真有些八杆子能打得着的親戚關係,是土生土長的淦州人。
雖然朝廷有令,外地官員避嫌不得在原籍地任職,但,淦州實在特殊。有個渁競天坐鎮,便是沒有渁競天,也有各路水匪,來淦州的官員實在撈不着什麼好處,不小心還會成爲被打家劫舍的肥羊。這樣一來,除非實在家裡沒錢沒權沒人脈,纔不得不到淦州當官。饒是如此,淦州有些官職仍是空缺,被下頭人代理。
葛大人這官,是買來的,他是實打實的讀書人出身,去京城科舉成績在末尾,家裡有錢,就買了當地的缺兒。戶部一看是淦州,好容易有人填上,就鬆了手。
葛大人在安平鎮已經做了七年了,他覺得挺好,並不想挪窩兒,哪怕是外地肥的流油的缺兒,他也不去。有寨主在的地方,他纔有足夠的安全感。
也就是說,葛大人是渁競天的死忠粉。
這位死忠粉爲寨主大人如何應對難民寢食難安,直到蒼牙山來人,吧啦吧啦一說,渁競天的對策書一遞,葛大人眼亮了。
哼哼,敢算計咱寨主,真當咱寨主是菩薩呢。
顯然,菩薩這詞在淦州有些別的含義。
葛大人立即喊來衙役,挨個吩咐。
“你去如何如何,你去幹嘛幹嘛,你去找誰找誰…”
衙役們眉開眼笑分開去忙了,這些也都是死忠粉,對難民早憋着一口氣了,雖然他們是遭了災,但不往京城找皇帝做主非得來吃寨主,從來自己養自己的淦州人能不生氣?
好在,寨主終於發話了。
沒得半天,衙門前的空地上搭了個簡單的高臺子,葛大人和來送信的水匪一起登上去。
千把難民被人集聚在臺子前,惶惶不安互相打聽,這是咋了?要把咱趕走?這可怎麼活喲。
葛大人擡手下壓,示意衆人安靜。
“爲了讓大家都能吃上一口飽飯,給大家光明的明天,我們的寨主大人,渁寨主,特別爲各位送來大好的待遇。”
難民嗡一聲,啥意思?
“咳,咳,”葛大人清清喉嚨,大聲道:“大家安靜,聽我將寨主的心意一一道來。”
接下來,葛大人拿着紙念道:
凡是要留在淦州找活路的人,無條件配合官府調動。要想吃飯,必須幹活。會幹農活的去種地,有手藝的去做工,有力氣的做搬運,沒力氣的也去給農田攆個鳥什麼的。總之,你不想做事就吃飯,那就是做夢!
不願做事的,恕不遠送,敢踏進淦州一步,殺。
還有最後一句,葛大人用盡全部力氣喊了三遍——
凡是願意留下來的人,必須入淦州戶籍!當場!
什麼?
難民們彷彿沒聽懂,入淦州戶籍?那是啥意思?
葛大人念前頭那些時,人們恍惚了一下就接受了。畢竟不是窮得沒法子,誰願意背井離鄉跑那老遠。有門路的都往有高高城牆的城裡去了,逃災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平日裡就是靠自己的力氣本事吃飯,如今不過是換個地方做活掙口飯吃,他們覺得很應該。
說到不願做事的就走,也沒多大感觸,心裡都打算好了要找事情做的。
但是,入淦州戶籍?這是——不讓走了?
那怎麼成?他們還想着回去重整家園呢,畢竟一家子的根啊。
有人舉手問:“大人,咱做事,一定好好做事。可是——能不能等咱熬過這一陣放咱回去?”
“就是啊,不到萬不得已,誰捨得離家啊?”
“根在那呢,不能丟。”
葛大人笑笑:“這還沒到萬不得已?原來諸位嘴裡的滔天洪水都是假的?”
衆人語塞,是啊,萬不得已,他們才千里迢迢來到淦州,不是嗎?
“可是,那是根啊,大人,咱給您打工,不要錢,只要有口吃的,到時放咱走吧?大人,求求您了。”
一邊水匪冷臉道:“你們以爲是我們淦州缺人沒得人做工?不過是寨主心善生生給你們安插進去的。不然,誰不是偏着自己人?”
“可——”
“沒有可是,要麼當淦州人,要麼馬上就走。”
“這這,這天大地大,咱還能去哪兒啊?大人,您開開恩吧。”
水匪一張臉跟冰坨子似的,葛大人看得明白,這恩,開不得,不然全跑來白吃寨主,怎麼能夠。
“哼,這國朝天大地大,淦州也是朝廷的地方,我們是大密的人,大密的地方怎麼就能不能呆了?”
“就是,我們也是交糧交錢的大密人,憑啥大密的地方不讓我們進?你們淦州不認朝廷?是想幹啥?”
不和諧的一唱一和響起,葛大人一凜,一個念頭冒出來,有人搗亂!
是的,這種話可真不是老百姓能說出來的。不是說老百姓就心思淳樸,而是見識膽識在那裡放着。說句真話,他們都不知道皇帝姓什麼,在這樣一個議一句朝政都要下大牢的環境裡,哪個普通百姓敢一張嘴就說朝廷還影射造反?
難民裡頭有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