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與人的際遇往往只在一個瞬間便被決定下來。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刻意安排。但人生就因爲各種各樣不同的、人與人之間的際遇,而顯得變幻莫測。

譬如伊春遇到寧寧,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午後,她閒着沒事與楊慎繼續逛廟會,然後在一個角落裡發現這個快要餓死的骨瘦如柴的少女。

她蜷縮在一團髒兮兮的茅草上,像一隻快要斷氣的小貓,只有眼裡偶爾流竄過的光芒讓人相信她還活着。只是活得很痛苦。

倘若少女遇到的是舒雋,他大約會指使小南瓜把她腳上那雙還算乾淨的鞋子脫下來,然後衆目睽睽之下見死不救,甚至回頭就尋個由頭把鞋子給賣了賺點零花。

倘若遇到的是晏於非,他見慣了橫死街頭的苦命人,眉梢也不會動一下,淡若清風地走過去。

少女很幸運,因爲她遇到的是伊春。

所以她被帶回客棧,睡在柔軟的牀上,所有傷口都被悉心包紮好,伊春的手不停在她額頭上撫摸,聲音輕輕的:“沒事啦,你先睡一會。起來就好了。”

寧寧順從地睡着了,大約是感到安心。

再次醒來,是第三天的傍晚。伊春正在屋子裡替她熬藥,窗口吹來的風帶着潮溼的粘意,還有桃花的香氣。

寧寧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伊春猛然回頭,便見到她亮若星辰的雙眼,仔細一看,這女孩子長得還挺秀氣的,只是那雙眼過於明亮,不像一個將死之人。

她笑道:“我叫葛伊春,還有個師弟,他叫羊腎,在隔壁房間。我們是在廟會上看到你的。受了那麼多傷,是有人欺負你嗎?”

寧寧沉默片刻,說:“我爹孃欠人錢財,無力償還就把我賣了。打我的人是惱我不肯接客。”

老套的苦命身世,卻總能引來人們的同情與眼淚。平淡的口吻,更能令人感到揪心。

伊春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叫寧寧,多謝姐姐救命之恩。”寧寧在牀上給她磕了兩個頭,“我已無處可去,求姐姐收留。”

伊春最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雖然心裡明明知道出門歷練不可能帶着一個累贅,但拒絕的話好像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說的出口。

正是爲難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跟着門被人一把撞開,楊慎的聲音略顯驚惶:“師姐!大事不好!”

他一陣風似的奔進來,見到牀上跪着的寧寧不由一愣,卻也沒工夫理會她,只把手裡的一張紙舉起:“你被通緝了!”

伊春嚇了一跳:“被……被通緝?!”

她接過那張紙,原來那是一張告示,上面畫着一個頭發亂七八糟的女子,面容有七八分像自己,下面還寫着一行驚心動魄的紅字:殺人潛逃,知情者如實稟告,重賞。

她驚得眼前發黑,喃喃道:“殺人……潛逃?我殺誰了?”

楊慎急道:“還記得逍遙門那個女公子嗎?我打聽到了,她前幾天忽然被人殺了,逍遙門那幫人不知爲何一致栽贓到你頭上!現下已經報官,掌櫃的把你供出去了,官兵馬上便到!”

伊春臉色煞白:“可……無緣無故就這樣栽贓?沒證據嗎?官府不調查清楚?”

“官府向來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誰管你一介小民死活!先別說這些了,你快把頭臉遮住,找個僻靜的小道逃吧!”

楊慎推了她一把。

伊春揉揉額角,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衝到窗邊,探頭望了一眼,楊慎果然沒有騙她,客棧下站滿了官兵,掌櫃的正與爲首的捕快說話,時不時擡頭朝他們的客房望來。

她一把甩上窗戶,提起包袱,道:“羊腎,你帶着寧寧走。咱們在開福寺後面那塊小林子裡會合。”

“寧寧?”楊慎一時沒搞清楚這個陌生的名字是誰,伊春早已一腳踹開房門,就這麼大張旗鼓地衝了出去。

“師姐!”他急叫一聲,她瘋了?!就這麼硬衝出去?

可他也明白伊春的意思,通緝上雖然沒有他楊慎,但掌櫃的爲了邀功必然也會將他供出,她先衝出去擾亂視線,自己纔好帶着那少女找路逃走。

縱然有千萬分不願,他還是咬牙一把將寧寧提起,飛快竄出門,左右看看確定走廊還沒官兵上來,當即推開後院的窗戶跳了出去。

被他提在手上的寧寧忽然輕道:“公子小心後面。”

不用她說,楊慎也聽到了身後衆多腳步聲,看樣子後院也有官兵把守着。他扯下一幅袖子,將臉遮住,反腳在地上一踢,揚起一陣塵土,暫時將那些官兵阻了一阻。

“把你臉遮住!”他急道。

她雙臂伸長,撲進他懷裡,臉埋在他胸口。

楊慎不由愣住,此時情況緊急,卻也不好責備或者推開她,只得裝作不知道,箍住她的腰身,拔出了佩劍。

他現在的功夫,擊退幾個官兵並不是大問題,要擔心的是伊春那裡,她硬闖出去,不知會不會罪上加罪?剛剛出門歷練,卻遇到這等離奇事,不能不說倒黴。

楊慎跑了很遠,確定後面沒有官兵再追上,這才停在一條巷子裡,硬是把寧寧扯了下來。

“你也看到了,我們如今被通緝,自身難保,更不用說照顧你。你自己走吧。”

他說着,從荷包裡取出兩錠碎銀子:“拿去,至少不會餓肚子。”

她卻不接,半跪在地上仰頭看他,纖細得像是馬上便要被折斷。

“我無處可去。”她低聲說。

楊慎皺眉道:“我的話你沒聽懂嗎?”

寧寧定定看着他,慢慢從地上爬起,輕道:“我無處可去。寧可跟着你們亡命天涯。”

荒唐!楊慎沒有伊春那等好心腸,甩手就走了。

身後忽然傳來很不妙的聲響,他飛快轉身,擡手將那個撲向牆壁的纖弱身體攔住。她撞牆的力氣很大,楊慎連退了兩步才穩住身體,心下倒有些駭然。

她依在他胳膊上,神情平靜,身體卻抖得像迷路小貓。

她定定看着他,還是那句話:“我無處可去,你走,我就死。”

伊春幾乎是放肆地挑釁官府威嚴,直接從樓上衝下去。

掌櫃的看到她那個瞬間,下巴都快掉下來。她在他肥肥的肚子上輕輕踢了一腳,嗤笑:“這一腳就算房錢吧!”

他登時像個皮球一樣滾了出去。

官兵們一擁而上,將她團團圍在中間,一時間刀光劍影,一陣好打。

伊春絲毫不懼,在包圍圈中左右來回衝突,動作像燕子一樣輕快,偶爾有不長眼的刀劍砍在她身上,鮮血順着衣服滴在地上,像綻開一朵紅梅。

見了血,她的動作反而更加靈活,擡腳將對面一人踹倒在地,尋了個空隙便逃出客棧。

她逃跑的本事不小,左鑽一個巷子,右進一戶人家,大羣的官兵很快就被弄花了眼,再也尋她不到。

一路有驚無險,到底還是讓她趕到了開福寺後的那片林子裡。楊慎和寧寧正一站一坐,在那裡等她。

“師姐!”楊慎急急迎上去,見她身上血跡斑斑,心中不由大驚,“傷的重不重?!”

伊春搖了搖頭:“沒事,一點也不疼。我們快離開這裡!”

說着突然看一眼寧寧,她有些猶豫:“寧寧……我們不好帶着你一起走,那個……你……”

她婷婷從石頭上起身,走到伊春面前,直接跪下:“姐姐,公子,你們救了我的命,等於是再生父母,寧寧願意爲二位效犬馬之力。我的一條命,從此是你們的。姐姐和公子若是不要,我便自絕於此。”

伊春看了一眼楊慎,他皺眉搖了搖頭,用眼神告訴她:她是當真的。

伊春只得說道:“好吧……委屈你跟着我們一起逃亡了。我們快走,馬上離開潭州。”

她將寧寧背在背上,朝前飛奔。沒跑一段,傷口處似乎綻開,血流得更多了,她咬牙一聲不吭,額上卻出了大片大片的汗珠。

寧寧攤開手,上面溼漉漉的,全是血跡,伊春身上的血。

“姐姐,你的傷在流血。”她低聲道,“還是先包紮一下吧。”

伊春輕道:“沒事,別擔心。”

楊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扯得被迫停下,又因牽動到傷口,伊春疼得差點跳起來。

他皺着眉,神情似隱忍,又似極憤怒,壓低聲音:“快給我看傷口!不要逞強!”

伊春嘆道:“真的沒事,羊腎。咱們先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說吧,不然再遇到官兵又要打。”

他正打算強行動手,忽然渾身一僵,與伊春對望一眼,眼神都變得警惕焦慮。過了片刻,兩人慢慢轉過身來。

林子裡有一輛油壁馬車緩緩行近,趕車人頭戴斗笠身披大氅,很是眼熟。

馬車上用醬紫的塗料畫了一隻展翅高飛的燕子,栩栩如生。

寧寧的雙眼忽然亮了。

馬車行到三人身邊,車門從裡面輕輕打開,裡面坐着一個身穿紫檀色長袍的年輕公子,面若冠玉,氣質清貴。

晏於非。

他低聲道:“上車,我送你們去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