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木木和奈奈一起退下,寧寧也早早避開。殷三叔將門關上,抱臂守在門口,斗笠壓得很低。

氣氛很有些玄妙,楊慎不由神色凝重,心知此人不提要求也罷,若是提了,必然難辦。

他一番相助絕不是嘴裡說的那麼冠冕堂皇,世俗中打滾之人,一切利益第一。

忍不住看看伊春,她明顯不習慣也不喜歡這種情況,漂亮的眉毛皺了起來。

“自與葛姑娘在賢德鎮醫館初遇,如今也過了一個月。姑娘是否還記得當日情景?”晏於非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他不提醒還好,一說伊春不由“啊”了一聲,恍然大悟:“對了!那天醫館裡的人就是你!我說怎麼那麼眼熟。”

晏於非笑了笑,又道:“當日我爲人追殺,身中奇毒,多虧邱大夫診治得當,否則再難活命。晏門名聲在外,難免遭遇宵小之輩,只是我所遇的狂徒卻異常難纏,從漠北一直追殺到潭州,幾次險險要被他們得逞,若非殷三叔,今日也不可能與二位在此詳談。”

兩個人都不說話,等他說出最重要的。

果然,他也不拖泥帶水,立即說出了所求之事:“晏某要事在身,身邊也沒有多餘的會武僕從,二位身手不凡,乃名門子弟,故而厚顏懇請二位暫且留在別院,多則兩月,少則十日,絕不敢令兩位長留。”

這個要求倒不過分,大大出乎楊慎的意料,他原以爲此人有拉攏的意思。晏門近年來拓展勢力範圍相當厲害,亦收攏了許多人才併入門內,他原本還做好了婉拒的託辭。

這個晏二少,果然不是簡單角色。現在時機尚未成熟,他立即說出拉攏之事,必然會遭拒絕,倒不如以退爲進,先將他二人留在身邊,圖個來日方長。

楊慎個人意見倒還罷了,關鍵在伊春,只要她動心想留下,那就等於楊慎也留下。

他略想了想,正要說話,卻聽伊春很爽快地答應了:“好啊,小事一樁。要追殺你的是什麼人?”

她果然是想也不想就鑽進甕裡。楊慎索性把嘴閉上了。

晏於非對她微微頷首,感謝她答應的那麼爽快:“此事倒是說來話長。我晏門近年來有意壯大門下,與中原諸多門派亦有合作,一向相處愉快。前年我大哥去到巴蜀渝州,與萬華派商談合作事宜,卻出師不利遭到對方暗殺,大哥右腿被砍去,所幸留了一條性命,我父因此大怒,捉了十來餘個萬華門下軟禁起來。自此巴蜀萬華竟與其他門派勾結,處處挑釁晏門,當日在賢德鎮,我所中的毒,也是源起巴蜀萬華。巴蜀之人善於製毒暗殺,防不勝防,我此次出遠門也倍感頭疼,故而懇請二位暫時留下,待事情辦完,在下自有厚禮送上,絕不敢輕慢。”

此人說話技巧果然高明,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繞進去。

想來真實情況應當是晏門想吞併巴蜀一帶的勢力,卻遭到反抗,晏門主惱怒兒子被傷,便大開殺戒,非但沒有服衆,卻引起了更大的反抗。

如此算來,寧寧興許與萬華脫不了干係,是被派來暗算晏於非的。可惜技不如人,反而先露了馬腳。以晏於非的精明,不可能查不到寧寧的身份,他卻不點破,分明是給他二人面子。

楊慎不由暗暗頷首,贊此人做事漂亮。這樣一來,他們欠他的情分更多,到時候只怕是算不清,必定要大大償還他一筆了。

他又看一眼伊春,估計她的漿糊腦袋肯定是被糊弄得一團糟,毫不猶豫便要熱血沸騰。

伊春正色道:“我聽人說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傷人的人,除非是瘋子。巴蜀萬華會如此抵抗,想必是你們晏門做了什麼他們不贊同的事。晏公子,你救了我們,這個恩情我肯定會還,巴蜀的人要來殺你,我幫你擋下,但不會幫你殺人。”

這話說的衆人都是一愣,殷三叔的眉頭立即擰了起來:“你怎能如此與少爺說話!”

伊春起身對晏於非抱了抱拳,略帶歉意:“抱歉,我不大會說話,有些不中聽。公子的厚禮我不要,但我會幫你,只管放心。”

大抵是沒想到這傻乎乎的姑娘腦子還挺清楚,晏於非臉色變了一瞬,隨即立即露出笑意來,溫言道:“姑娘說的對,此事晏門也有過分之處。無論如何,晏某要感謝姑娘與少俠的俠義心腸,在潭州這段時間,拜託二位了。”

伊春與楊慎走後,殷三叔搖頭道:“少爺,這兩個少年只怕會壞事。屬下還是尋個時機令他二人再也不得泄露風聲爲好。”

晏於非揉了揉額角,將茶杯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低聲道:“……過一段時間再說。”

窗外鶯聲麗囀,一派仲春柔靡景象。他不由將窗推得大開,剛好有一行鶴撲簌着翅膀飛上天。

他看得有些癡了,輕輕問道:“殷三叔,還記得我小叔嗎?”

殷三叔卻默然。

晏門裡曾出了個驚才絕豔的人,名叫晏清川,是晏門主最小的弟弟。此人野心勃勃,才幹高了門主十倍也不止,奈何一朝栽倒在某位不知名的俠客身上。傳聞那人放蕩不羈,卻武藝高強。晏清川一心拉攏他,可惜道不同不相爲謀,逼得狠了,反被那人一劍穿心,高歌而去。

這是晏門中的悲劇,縱然是門主,現在提起亦要老淚縱橫。

晏於非脣角露出一抹笑,有點冰冷,似乎還帶了一絲譏誚。

“我不會變成小叔那樣的。該殺的人,我一點也不會心軟。”

這世上總有一種人無法被掌握在手心,收爲己用。他們是一陣風,是帶着翅膀天生便要翱翔的鳥。

可是他們偏偏生得極美,翅膀上帶着陽光,縱然埋在地下最深處,也能一眼就發現。

但是不能歸屬自己的東西,生得太美反而是禍害。

會想着,他們也許有一天忽然反過來阻礙自己,也許遇到更高明的獵手將他們捕獲。

所以,殺掉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

殷三叔退了一步,垂頭恭恭敬敬地說道:“少爺,屬下探得舒雋仍未離開潭州,逗留在城南一帶,似乎是在等人。”

這又是一隻美麗卻桀驁的鳥,根本連靠近都不得其法。

晏於非緩緩搖頭:“撤了,暫時不要繼續跟着他。”

葛伊春與楊慎似乎和他有些交情,留住他二人的話,總有一日會再次遇到他,從長計議吧。

殷三叔點了點頭,拱手正要退下,忽聽門上被人輕輕一敲,安排在外面的部下低聲道:“師伯,少爺,人帶來了。”

晏於非轉過身,便見兩個屬下手裡架着一個瘦弱女子走進來。

是寧寧,她嘴巴被封住,掙扎也沒用,索性裝死,一動也不動地被人挾住,兩眼無神地盯着地面。

晏於非淡道:“又是巴蜀萬華派來的人吧。我已調查清楚,你姐姐確是我晏門中一名婢女,一年前將她驅逐是因爲家中有你這個拜入巴蜀萬華門下的妹妹。如今你姐已自盡,老父被萬華作爲人質,逼得你前來刺殺我。計是好計,可惜找錯了人。”

寧寧還是不動,像沒聽見一樣。

他又說:“你中了我的毒,半年之後必然發作癲狂而死。現在你右胳膊應當已經變成了紫色。”

立即有屬下將她袖子撕開,果然半條胳膊都變成了紫色,像是被燒爛了一樣,極爲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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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寧咬牙道:“愛殺就殺,要折磨也痛快些,不必多說。”

說罷,她卻陰狠地笑了一聲:“你這個晏門二少,果然深得晏門精髓。明明是你派人將那女公子殺了,卻栽贓在別人頭上,演了好大一齣戲,精彩的很吶!晏門妄想稱霸江湖,羣雄唯馬首是瞻,好歹也要做些有德行的事吧?”

晏於非並不理會她的挑釁,聲音冷淡:“我給你半枚解藥,一年內你便爲我做事,若是成了,我便給你另外半枚解藥。你的老父我已派人救出,不用再聽萬華的話。”

他示意手下放開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她。

寧寧將信將疑,展開信紙上下一掃,心中頓時百味橫陳。

確是她老父的筆跡,說明晏於非已將他從萬華搶出,安置在一處僻靜之地。只要她盡心做事,父女總有相聚之日。後面還畫了一個只有他們父女倆知道的秘密花紋,確認是她老父沒錯。

寧寧將信紙塞入懷內,再擡頭面上已是平靜無波。

她直直跪了下來:“公子請吩咐。”

隔天伊春和楊慎便充作晏於非的貼身護衛,隨着他出門了。

這次不管奈奈怎麼威逼利誘,伊春再也不肯穿那累贅的羅裙,盤煩瑣的髮式。

她甚至管楊慎借了一套男裝,學着男人的模樣把一頭長髮全部束在頭頂,爲了不暴露自己女人的身份,還和殷三叔學習,加上一頂壓得低低的斗笠,倒也別有一種風味。

身爲晏門二少究竟有多忙,伊春總算有了體會。真正的江湖人士是不是也像他一樣,上午見好幾人,有時午飯也來不及吃便要趕去見另外的人。

談啊談啊談,他們好像永遠有談不完的事。

有時候伊春會猜,他們是不是在談怎麼練武怎麼過招?

這個想法讓楊慎嗤之以鼻:“武癡纔會成天想着練武的事,江湖上的事情哪有那麼簡單。”

所以伊春一直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有什麼可談的。

在她看來,生活是如此簡單隨性,有飯吃,有覺睡,有人說話,有景色人情可看,有許多沒見過沒學過的東西等着她。

實在沒有時間浪費在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談話上。

楊慎於是又會笑她:“豬也是這麼過日子的。這樣挺好。”

他們兩人正跟在晏於非的馬車後面走,這位少爺下午第二個目的地是儲櫻園,近日剛好是賞櫻時節,他不知又和什麼人約定了在那裡談事情,忙得要命。

伊春把斗笠壓低,有點火氣:“羊腎你總和我過不去!我可是你師姐!”

楊慎笑嘻嘻地看着她扮男裝的模樣,出乎意料,似乎比女裝還多些俏麗,他說:“做豬纔好,有人養着,無憂無慮的。”

“那你怎麼不去做豬!”她擡頭瞪他,如今臉色白了,形容居然生動了許多。她相當耐看,看久了會讓人忍不住心頭一動。

楊慎的心就動了好多次,動的他都有些無奈,於是忍不得透露一些:“我做豬的話,誰來養你?”

他知道她肯定聽不懂,她有時候聰敏的讓人十分意外,有時候卻真的是一頭豬。

伊春正要開口說話,走在前面的殷三叔卻回頭隱隱瞪了他們一下,似乎是嫌他們說話聲音太大了。

這位大叔,對他們相當看不順眼,隔三差五就來瞪一下。

伊春輕聲道:“瞪什麼瞪,眼珠子要掉下來哦。”

楊慎不由笑了。

很快便到了儲櫻園,晏少爺推門下車,不防周圍呼啦一下涌上許多乞丐,揮着髒兮兮的盆子,嚷嚷着求他打賞點錢財。

潭州一是儲櫻園,一是開福寺,附近的乞丐簡直比螞蟻還多,稍遇上一個服飾光鮮點的,立即便羣起而上,根本不是要錢,而是搶錢。

伊春二人立即護在他身邊,將那些乞丐擠開。

忽然,她起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像是有什麼寒冷而危險的東西正在逼近。

幾乎是本能,她一把抽出佩劍擋在身前,只聽“叮”地一聲,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垂着頭,手裡拿着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似是打算偷襲,卻撞在了伊春劍上。

他一擊不中,調頭便跑,伊春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追,忽覺一股大力從隔壁傳來,她被楊慎撞得一個趔趄,急道:“怎麼了?”

他說了一句什麼,含含糊糊的,緊跟着一聲巨響,像是鞭炮炸開的聲音,伊春眼前突然涌出大片大片的青色濃煙,刺鼻又刺眼,什麼也看不見。

她飛快伸手去撈楊慎,卻撈了個空,殷三叔在濃煙裡怒氣衝衝地吼了一聲,緊跟着是兵刃交接的聲響,再跟着……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等風終於把濃煙吹散,伊春揉着發疼的眼睛四處張望,這才發覺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馬車前,楊慎晏於非殷三叔他們不知去了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