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楊慎起來的時候已經快晌午了,推開門便見伊春直挺挺坐在門口,脊背挺得很直,像根針。

他奇道:“你做什麼?”

伊春一本正經擡頭看着他:“我怕你想不開,坐這裡守着比較好。”

他不由失笑,笑得同時卻又感慨。她兩隻眼睛比兔子還紅,強打精神的模樣可憐可笑。

楊慎扯了扯她的後領子,低聲道:“起來,去睡覺。”

伊春見他頭也不回朝前走,趕緊叫:“你去哪裡?”

他還是不回頭,聲音含笑:“拿早飯而已,你以爲我要去哪兒?”

伊春倒是鬆了一口氣,整個人軟下來,捂嘴打了個呵欠。

楊慎走了兩步,輕輕說道:“今天我做紅燒雞,你不睡就不給你吃。”

她立即從地上跳起來,轉身便朝自己的客房跑。

他突然轉身大叫:“葛伊春!你這傻瓜,你真是一頭驢!”

伊春茫然地撓頭看他,他卻笑着搖頭,一陣風走了。

匆匆數月眨眼就過去,舒雋別院的生活很是悠閒,說白了不過吃了睡,睡了再吃。

閒來聽舒雋焚香彈琴,無事和小南瓜下下五子棋,偶爾跟着楊慎學做紅燒雞,燒出一碗黑炭來。

末了伊春發現,自己最擅長的還是握劍打架。

時常她和楊慎拆劍招的時候,舒雋會端茶在旁邊半睡半醒觀看,小南瓜惡作劇地總在旁邊指手畫腳:“這是什麼動作?好蠢哦!楊公子,你在學青蛙?”

楊慎一般是不理他的,吵得厲害了就回頭瞪他一眼:“誰練武的時候像天仙?”

小南瓜立即順藤摸瓜推薦自家主子:“我家主子就是!不信讓他耍一套劍法給你看?”

場上兩個人不約而同轉頭看舒雋,他穿着皎白的長袍,纖塵不染,長髮如雲撒在石桌上,十根手指瑩白得像是半透明。

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樣一個人物練武時汗津津的模樣。

舒雋把茶杯放下來,一付“我是師尊我來指導你們”的模樣,手指輕點伊春:“你總是仗着自己身體瘦小輕便,故意留力不發,偏向弄巧。這樣不行,遇到剛猛的對手,人家一拳頭就把你的巧勁都打飛了。快和輕便是優點,別忘了狠字更是關鍵。”

再點點楊慎:“你很會變着法子躲,很好,繼續保持。”

兩人同時撿起石頭朝他頭上丟:“誰要聽你指導!去死吧!”

舒雋輕飄飄地讓過兩塊石頭,從亭子裡走出來,含笑道:“不服氣?你們還在吃奶的時候我就已經揮汗如雨練武了,這點資格還是有的。劍給我。”

伊春猶豫地看看他的長袍大袖,把劍遞過去:“……你真能舞劍?別劃傷自己啊。”

他用帕子擦了擦劍柄,那上面被她握得全是汗水。

“你也拿劍。”他示意楊慎把劍給伊春,然後晃晃劍尖,問她:“準備好了嗎?”

伊春點點頭,舒雋的功夫她只見識過一次,他使詐用石頭打中別人穴道,幾乎沒看出是怎麼出手的。

他一定很厲害,要小心應付。

剛想到這裡,只見他白袍一閃,劍光已到了眼前,動作快絕。

她有心反應,卻只能勉強擋住一招,那劍光卻又忽閃,打了個彎似的順着劍鋒邊緣斜斜刺上。

這是回燕劍法,減蘭山莊最精妙的劍術,她和楊慎辛辛苦苦學了一年多才略有小成。他只看了這些日子,就會了?

快狠準,他的劍已到下巴前,伊春自知不是對手,索性認輸,把劍丟在地上。

舒雋拿劍指着她的喉頭,笑吟吟地,連頭髮也沒亂上一根。

伊春很是佩服:“你好厲害!師父還誇我是天才,他要是見到你才知道什麼是天才,只看了這些天就把回燕劍法學會了!”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說:“我只學會姿勢而已,誰也不是天才。何況,你還小呢。”

說話的時候,劍尖還不離開她,反而漸漸下滑,順着肩膀,一直滑到她胸脯上方。因爲先前拆招,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很大。快要十六歲的少女,沒有刻意掩飾身材,即使是粗布麻衣,依然能看出美好的形狀。

她的臉紅撲撲的,和初見的時候比起來真是白了許多。爲了方便練武,頭髮學男人全部束上去,露出額頭來,越發顯得雙眼明亮。

舒雋喃喃道:“嗯……其實不小了。”

劍尖在她胸口上方點了一下,跟着飛快撤回。他丟了劍重新走回亭子裡倚着,淡道:“你們還差得遠呢。小屁孩,還差得遠呢。”

伊春一頭霧水地看着他,楊慎黑着臉把她拖走了,一面還低聲道:“以後少和他單獨相處!”

小南瓜鬼頭鬼腦地湊到舒雋身邊,見他神色淡淡的,他服侍舒雋也有幾年了,察言觀色可謂一流,知道這會兒最好別亂說話,主子心情不太好。

所以他只小聲道:“主子啊,我覺得葛姑娘人真不錯,身材也好,現在人白了,打扮打扮肯定漂亮。”

舒雋嗯哼一聲,低頭喝茶。

小南瓜把手一拍:“主子,是終於要搶人了嗎?好樣的!”

舒雋瞥他一眼,似笑非笑:“胡扯,我做什麼要搶她?她有眼無珠是她笨。”

嘖嘖,到底還是不甘不願承認了。小南瓜在肚子裡嘆息着搖頭,男人啊,面子最重要。

“那主子就別在洞庭湖這邊逗留啦,不是早就說想去江南看醉雪姑娘?人家從春等到秋,臉上的妝也要化了吧?”他索性刺上一刺。

舒雋皺眉想了半天,才恍然:“哦哦,你不提我都忘了有這回事。她還欠我兩千白銀,連本帶利要滾做三千了,不錯,這筆賬一定得討回來。你去準備準備,咱們明天就走。”

小南瓜咧嘴一笑:“……先和葛姑娘他們透個口風?”

舒雋把腦袋扭過去:“管他們,愛去哪裡去哪裡,少跟着我討厭。”

小南瓜做個鬼臉:“我知道啦!要和他們說一起走比較好!不,最好只有葛姑娘跟着。”

舒雋作勢要打,他早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結果第二天還是四個人一起上船,也不知小南瓜是怎麼和他倆說的,伊春笑得春花怒放:“舒雋,你真是好人,多謝你請我們去江南玩。”

“請”?舒雋看一眼小南瓜,他使勁丟眼色過來,大意就是捨不得錢財套不住姑娘。

他只好從鼻子裡發出一個曖昧不明的哼聲,算作回答。

事後小南瓜扯着他低聲道:“主子,你也活了二十多年,被女人投懷送抱慣了,以爲是個女人都要喜歡你那可大錯特錯。如今是你看上人家,人家壓根沒那個意思,這會兒是個男人就該主動點大方點。你不想想以前怎麼對人家的,眼下再不讓她改觀,可真完蛋了。”

舒雋點了點頭:“不錯,你出的好主意。這趟行程的錢就從你月錢里扣。”

小南瓜悔得差點要跳河。早知道他家主子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沒想到對着喜歡的人也能照樣鐵公雞,沒救了,他絕對沒救了。

到達蘇州的時候,已是十一月光景,縱然天氣寒冷,樹木繁花一片蕭條,依然能感受到江南水鄉旖旎的氛圍。

船伕搖着小船,在交錯縱橫的河道里緩緩前行。兩旁都是青瓦白牆玲瓏小屋,偶有老人家坐在河岸邊喁喁聊天,小孩子追着打鬧,聽在耳內都是陌生好聞的吳儂軟語。

伊春站在船頭四處張望,偶爾回頭拉拉楊慎:“你能聽懂蘇州話嗎?”

他搖頭。小南瓜趕緊過來插嘴:“主子能聽懂,不單能聽,還會說!”

他一天不在伊春面前炫耀舒雋就不甘心。

“葛姑娘,你們要是擔心聽不懂吳語,就別單獨在街上亂跑,迷路可不得了。一定要跟着主子,蘇州他熟悉。”

小南瓜自己都覺得太好心了:主子,我爲你製造那麼多機會,你怎麼感謝我?

舒雋對他微微一笑:那就只扣一半月錢。

小船搖搖晃晃地靠岸,岸上許多人家,房屋比先前看得精緻許多。

舒雋左拐右繞,進了一棟屋子。門前小院種了兩棵冬青樹,檐上豎着掛一條黑木匾,篆書:香香齋。不太正經的名字。

楊慎的臉有點黑:“這裡是……?”

舒雋聲音慵懶:“你以爲是妓院?”

楊慎無話可說。

小南瓜嘻嘻笑道:“楊公子別那麼多疑,我家主子向來潔身自好纔不會去那些風月之地。這裡是賣薰香的地方,老闆欠了公子的錢,今天是來結賬呢。”

香香齋裡裝飾華美,繡幔垂帳,細細一股甜香嫋嫋鑽進鼻子裡,令人骨軟目餳。

伊春甚少見到這種精緻旖旎,看得有點發愣,喃喃道:“這裡的老闆還欠你錢?舒雋你一定特別有錢!”

舒雋但笑不語。

四人剛進屋內,便有兩個中年僕婦迎上,似乎是認得舒雋的,臉色變了一瞬,立即垂頭道:“舒公子大駕光臨,敝齋蓬蓽生輝。老闆在樓上恭候。”

伊春跟着他們上樓,她耳朵尖,聽見下面兩個僕婦低聲說:“催債閻王上門了。可憐老闆心上只得他一個無情無義的東西,這種人怎是良配。”

她不由一愣。

穿花廳,過繡門,閨閣深處端坐一個華服女子,眉梢都溢滿了喜悅,靜靜看着走過來的舒雋。

她是那麼美,生得像一朵蘭花,低聲道:“說好了四月來,早早備了新茶等你。怎的拖到今日?茶都舊了。”

舒雋毫不客氣地坐在對面,在懷裡掏啊掏,掏出一個賬本,翻開看了看,掐指算算,最後說道:“兩千兩銀子,四成利,到今日已經兩年,一共是三千九百二十兩白銀。香香齋經營大善,今天可以有銀子還了吧?”

好狠!翻了一倍!伊春聽見那麼多錢,大氣也不敢出。

老闆臉色一瞬間就變了,冷笑道:“還是個不解風情的東西!過一會再談錢會死?”

舒雋喝一口茶,說:“莫非醉雪要說今年還是還不起?”

醉雪姑娘恨恨地瞪他一眼,過一會,卻幽幽問道:“我若說還不起,你明年還會來吧?你若來,我今年就不還。”

“哦,明年我會讓小南瓜替我來。”舒雋對她良善地笑了笑。

醉雪又恨又愛,擡手想去擰他那張可惡的臉,不知想到什麼卻又放下了,嘆道:“人人都說舒雋風流且下流,爲何我看不是這麼回事。你好歹也下流一次,給我個機會。”

伊春嘴裡的茶差點噴出來。

說了半日,舒雋到底還是如願拿到了快四千兩銀子,把紙條遞給小南瓜,交代:“去通寶錢莊,讓他們直接將銀子算入我名下。”

醉雪姑娘神色怪異地看着他,搖頭嘆道:“我恨不得沒能認識過你。”

舒雋又笑了笑,放下杯子輕聲道:“醉雪,茶裡下了什麼毒?”

茶裡有毒?!楊慎一把將伊春手裡的杯子打翻在地,他天性警覺,因爲聞着屋裡香味怪怪的,所以茶水碰都沒碰。

醉雪半截袖子捂住嘴,垂睫輕道:“我年年都盼着你來,你卻年年令我心碎。你這樣的禍害,倒是死了乾淨些。”

舒雋搖了搖頭,淡道:“說謊。”

她沉默一會兒,道:“果然瞞不住你。晏二少來找過我,對你身後兩個小朋友很有興趣,要我把他們留住呢。”

注一下:五子棋中國古代就有了,後來傳到日本叫“聯珠”,並非現代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