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隔日伊春中毒的症狀就全消失了,又開始生龍活虎,拉着楊慎到處打山雞野兔做午飯。

小南瓜對她旺盛的生命力很是驚歎,一面在火上燒水一面連聲道:“主子,我真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女人,比許多男人都強。”

舒雋嗯哼一聲,摞起袖子把一根樹枝在火堆裡亂攪,搞得火星蹦老高,啪啪直響。

小南瓜四下看看無人,湊過去靠他很近,低頭道:“這次是主子救了葛姑娘,她心中必然有你。眼下算算時日,也該回去了,主子何不邀她一同前往?”

舒雋只靜靜望着跳躍的火焰,火光將他一張臉映得忽明忽暗,那雙眸子深得好似要吞噬一切。脣角忽然勾了一下,他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說:“嗯,是時候回去了。”

小南瓜忽然覺得心驚,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安靜,破廟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火舌舔舐枯枝的刷刷聲。

過得片刻,外面傳來陣陣歡快的腳步聲,伊春嘰嘰喳喳的聲音漸漸近了:“這裡兔子好肥,圓得像顆球,是江南水土好麼?”

楊慎無奈地給她解釋:“動物過冬都會把自己吃肥,和水土沒什麼關係。”

破爛的廟門被人打開,伊春身上還帶着寒氣,像只纖瘦的燕子,撲簌一下飛進來,鑽到舒雋身邊烤火。

“好冷!舒雋你就穿這麼點,不冷嗎?”她扭頭去看他。

舒雋向來愛美,一天換一套衣裳,顏色還都風騷豔麗。前天又是落水又是找藥,難得狼狽一次,今天又變成衣冠楚楚的舒雋了。

淺紫色的綢外袍,雖說很配他,看着卻單薄的很,外面的寒風一吹就會碎開。

他笑了笑,反手把她整隻手掌包住,問:“冷嗎?”

那掌心是溫熱的,連指尖也帶着暖意。伊春愣了一下,他很少做出這種親密舉動的,常常一付“你那麼不修邊幅別靠過來”的模樣。

她也跟着一笑,正要接話,他卻飛快把手鬆開了。

“我離家已有年餘,年關將至,須得回去了。”他淡淡說着,語氣沒有什麼起伏。

正在烤火的伊春和忙着收拾兔子的楊慎都扭頭過來瞪他。楊慎對他的態度比先前要好許多,真心誠意說道:“不能再留一些時日麼?你幫我們許多,還沒來得及報答呢。”

舒雋瞥他一眼:“就你們現在這樣,還得起麼?”

一沒錢二沒權勢三沒人緣,所謂報答也只能傾盡所有請他再吃一頓好的,果然寒磣的很。楊慎說不出話,只得低頭繼續弄兔子。

伊春毫無所覺,兩眼亮晶晶地,連聲問:“舒雋你家在哪裡?遠不遠?好玩麼?”

她自己從不吝嗇帶朋友回家,自然覺得別人也該如此。

小南瓜在後面一個勁給舒雋丟眼色,要他趁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趕緊邀她一同前往。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舒雋扶着下巴,有點心不在焉:“遠的很,也不怎麼好玩。外人只怕進不去。”

伊春恍然點頭:“那你什麼時候走?我們請你吃飯啊。”

“今天,馬上就走。”

回答讓三個人都跳了起來。小南瓜捂着額頭,肚子裡直罵朽木不可雕也,就他這樣,追一百年也追不到心儀的姑娘。主子平日裡看着聰明伶俐,遇到這種事卻笨的要命。

“怎麼事先不說一下啊!今天就走……那我們趕緊出發去蘇州城,你愛吃什麼儘管點!”伊春把劍一抓,說走就走。

舒雋淡道:“我不愛吃江南菜,不勞費心。”

說到這裡,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似的,看看楊慎再看看她,慢條斯理說道:“若有心,你們送我一程也好。”

就因爲這句話,大半夜的四個人站在太湖邊上吹冷風,伊春打了好幾個噴嚏,手腳凍得發麻,在地上不停跺腳。

舒雋手裡捧着一個布包,看着沉甸甸的,應當就是他花大價錢弄來的太湖石了。他抱在懷裡寶貝得要命,時不時還揭開布包低頭聞聞石頭,像是確定那上面真有太湖水的味道。

小南瓜在不遠處和漁人家商量買船的事,沒一會兒主人家便把一艘靠岸的船解開了,他第一個跳上船,朝這裡揮手:“主子!船買好啦!”

伊春二人將舒雋送到船邊,楊慎拱手道:“希望以後還能再見。那時必然請你痛飲一頓。”

舒雋從鼻子裡發出一個哼聲,有點不屑似的。他不看楊慎,只把臉對着伊春,看了好久好久,最後說:“你小心,不要死掉。”

伊春已經習慣他這種古怪的關心方式了,當下咧嘴一笑:“你也保重,明年還能再見吧?”

明年嗎?舒雋看看漆黑的天空,沒有回答。

夜風把他的長髮吹得捲曲繚亂,像是用毛筆在宣紙上畫出一道道墨線。那衣裳也是翻飛如翅,彷彿馬上便要騰空飛高飛遠。

他將懷裡的太湖石遞給小南瓜,忽然回頭溫柔喚一聲:“伊春,你過來一下。”

他從來都是叫她小葛,不男不女,不近不遠,古怪的很,如今第一次叫她伊春,倒讓她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答應一聲,走過去。

手腕被人一把擒住,用了巧勁輕輕拉扯,她不由自主朝前跌下,一隻胳膊立即將她攬住,騰空抱起。

“啊……”伊春只來得及叫一聲,被凍得冰冷的脣上忽然多了一股暖意,眼前是兩扇放大的長睫毛,微微顫抖。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整個人先是僵住,然後猛地想到反抗,奈何他拿捏的力道極巧極準,竟然是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被他按住後腦勺,深深的吻,幾乎要吻到她心上。

和楊慎熾熱卻生澀的親吻不同,這個吻幾乎要讓她窒息了,血液在四肢中瘋狂流竄,就是不朝腦子裡跑。迷迷糊糊的,只覺一個靈巧溼潤的東西打算撬開齒關,她本能地把牙咬死,它便只能在她脣上細密舔舐。

很快,很急,趕時間似的。沒有那麼多時間讓他纏綿流連。

撤離的時候,他貼着脣,低聲道:“你這個笨小孩,叫你你就真的過來?”

伊春完全傻了,呆呆看着他,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

舒雋嘻嘻一笑,拇指在溼潤的脣上輕輕一擦,說:“這個就當給我的報酬吧。告辭。”

將她一推,剛好落在臉色陰沉趕過來拉人的楊慎身上,兩人撞成一團,險些在滑溜溜的礁石上摔一跤。

回頭再看時,小船已經搖遠了。他靜靜站在船艙前,沒有回頭,揹着雙手擡頭看沒有月亮的夜空。這個喜歡惡作劇的壞人,臨走也不安分,硬是擾亂一池剛剛安定下來的春水。

楊慎臉色十分難看,用袖子使勁擦她嘴脣,幾乎要把皮擦破,疼得伊春連聲哀叫,躲閃不及。

湖面傳來彈三絃的聲音,慵懶閒散,像一陣無心逗留的風。

有人在唱:遠是非,尋滯灑,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閒水北春無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漸漸的,那歌聲也像風聲,消失得再也聽不見。

伊春怔怔望着陷入黑暗深處的小漁船,良久,才輕聲道:“他真的走了。”

楊慎一言不發,轉身跳下礁石,大步朝前走。她趕緊跟在後面:“羊腎,這麼晚了咱們別趕路了吧?找個好心人家借宿一宿好麼?”

他沒回答,徑自走到方纔小南瓜買船的那戶人家,敲了敲門。

漁民們向來淳樸,見是兩個年輕人投宿,趕緊請進屋子,端上熱騰騰的魚羹飯菜。

飯後又收拾了一間屋子供他倆睡覺。伊春見楊慎洗了臉就悶頭睡在牀上,被子把腦袋都蓋住,只留一把烏髮在枕頭上,便提醒一句:“羊腎,不要用被子矇頭啦,對身體不好的。”

他像沒聽見,動也不動一下。

伊春走過去把被子一扯:“和你說話呢!又鬧什麼脾氣?”

他索性翻過身,擡眼看着她,半晌淡道:“你一直將我當作小孩兒?這也管那也管,怎麼不把自己管好!”

伊春莫名其妙:“我怎麼沒把自己管好了?”

他別過腦袋,臉上多了一絲怒意:“管好了怎麼會被他……被那個……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怎麼一點也不在乎?!”

伊春頓時被堵得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天,才猶豫道:“他人已經走了,我再怎麼在乎也沒用,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你是過得好好的,添堵的人當然不是你。”楊慎怒了,搶過被子繼續矇頭。

伊春本來是打算自欺欺人當作沒發生過的,被他這一通脾氣亂髮,搞得反而煩躁起來,索性不理他自己去睡覺了。

睡到大半夜,忽然覺得頭頂有人,她本能地抓取放在牀頭的劍,那人卻低聲道:“是我。”

楊慎?伊春揉揉眼睛,啞着嗓子問:“你不睡覺又要玩什麼彆扭?”

他在牀頭靜靜坐了一會兒,才輕道:“伊春,我想過了,咱們繼續南下,去福州玩吧,那裡冬天暖和。等天氣熱了,咱們就往漠北去,看大漠草原,一起騎馬獵鷹。”

原本以爲他又要說什麼氣話,誰想是說這個,伊春一下來了精神,擁着被子起身連聲說好:“我還想去西域,聽說那邊的葡萄和甜瓜特別好吃!對了,蜀地也有許多好玩的,咱們慢慢玩慢慢逛。”

楊慎倚着牀頭,笑道:“是啊,說不定你我運氣好,能在山頂谷底遇到什麼避世高人,傳授兩招絕世武功。這樣就能提前報仇了。”

伊春笑得直打跌:“不錯不錯,然後我們兩人四隻劍,去把郴州巨夏幫殺個落花流水!”

楊慎陪她笑了一陣,頓了頓,忽然輕聲問:“伊春,我們一起去報仇。報完仇,又要去哪裡,做什麼?”

伊春兩隻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亮,一點猶豫也沒有:“我們繼續五湖四海的玩啊,做大俠!交朋友!你呢?你想做什麼?”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報完仇還能做什麼。”

他活到現在的意義就是爲了報仇,可是一旦下定決心,可以選擇的路反而比以前寬廣,面對突然廣闊的天地,難免讓人心生猶豫。

伊春拍拍他的手:“咱們一起,你跟着我,絕不會無聊的。”

他卻沉默了,過得片刻,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

“伊春……”他聲音很低,低得幾乎像耳語,“我們就……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她回答得特別爽快:“好啊!不分開。”

他的臉有點發燒,喃喃道:“那……我、我們可以成親麼?”

伊春愣了愣,過去與他發生過的所有親密行爲突然如潮水般從眼前流淌而過,她一瞬間明白他說的不分開是什麼意思。

有點猶豫,有點動心,像有一隻小鉤子在心底慢慢撓,又癢又疼。

她用力把手抽回來,被子矇住腦袋躺回去,悶悶說道:“啊,睡覺吧睡覺吧,困死了。”

楊慎拍了拍被子,低聲說:“伊春,我等你,總之我一直等你答覆。多少年都沒問題。”

她還是沒回答。

他於是慢慢站起來,走到自己牀邊,輕輕說道:“還記得當時在後山桃林,我說世上沒有不變的人和事嗎?伊春,我說的不對,世上一定會有不變的人和不變的事,我現在真的很相信。”

伊春一直不說話。

她過了很久才睡着,夢裡自己穿着丁香色的新羅裙,薄施粉黛,打一把紫竹骨的傘,滿心期待地往桃林奔跑。

有個少年站在桃花樹下,那桃花開得極好,沉甸甸墜下來。少年身材瘦削,壞蛋臉,怎麼看怎麼不像好東西。

可他笑得很溫柔,一萬股春風加在一起也不如他柔情似水。

她越看心裡越是歡喜,過去直接告訴他:“我中意你,你怎麼看我?咱們這就去求師父,讓他成全,如何?”

他擡起頭,爽快地答個好,然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夜晚的太湖一片漆黑,星子月亮都被烏雲遮了去。

舒雋靠在船艙上,輕啜一杯薄酒,嘆道:“陰天真討厭,黑漆摸烏的,方向也分不清。”

小南瓜把小暖爐放在手上拋來拋去,笑道:“主子不是討厭陰天,是心裡煩吧?照我說,葛姑娘對你未必無心,主子的條件可比那姓楊的小子好多了。”

舒雋半躺下來,手扶着臉,喃喃道:“這種東西……和條件無關。要是爲了什麼狗屁條件就轉頭過來喜歡我,我肯定一腳丫把她踹飛。”

小南瓜哼了一聲:“那就繼續做你落魄被人甩的江湖浪人吧!”

舒雋卻笑了,懶洋洋地說:“這有什麼鬱悶的。各人緣法罷了。”

“是哦是哦!”小南瓜反正很鄙視他不戰而退,“主子向來是說大話上的巨人,做實事上的矮子!你不鬱悶纔有鬼!”

他翻個身,輕笑:“無心我便休,怎會是大話。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說罷突然自顧自一愣:“等一下,你方纔說什麼……巨人?”

巨人……巨人?他腦海裡抽個激靈,猛然想到那天清晨見到的那個巨漢,晏於非不知用什麼手段把他給收服,居然還隨時帶在身邊。

那種怪物招人眼的很,晏家二少向來小心謹慎,不會落下任何把柄給人咀嚼,這次卻大張旗鼓把個怪物帶着,目的爲何?

轉念再一想,想到楊慎回來的那麼快,之後兩天卻不見任何晏於非的人來挑釁,小南瓜只說他一定是放棄了,打算另選斬春繼承人。他自己心中有事,也沒多想。

但現在突然發覺未必如此。

晏於非是什麼人?他在一件事上已經投入人力物力,不得到結果是不會罷手的。

舒雋飛快坐起,回頭吩咐:“把船往回劃,回蘇州。”

你若無心我便休,真能休纔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