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有了晏門的萬兩白銀進駐,減蘭山莊氣勢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舊屋修葺一新,隔了很遠便能見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輝。

多了許多人,卻都是晏門派來的。減蘭山莊氣勢是出來了,但怎麼看怎麼像個悲哀的傀儡。

這裡是伊春成長練武學做人的地方,教給她的最後一課,是無奈的屈服。

數着半舊的青石臺階,一節一節慢慢上去,便到了曾經開滿茶花的一寸金臺。

晏門的人一般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空蕩蕩的一寸金臺,再也聽不到弟子們練劍的呵呼聲,如今臺上只坐着一個身形蕭索的男人。

伊春輕輕靠近,他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地開口:“伊春,你過來,到我面前來。”

她默默走到男人對面,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細碎的皺紋,頭髮也花白了大半。

他望着練武臺邊緣那些枯枝敗葉,低聲道:“江湖權益鬥爭是何等殘酷,你終於明白了?減蘭山莊也不過是江湖裡一顆小棋子,做不了誰的天。天外有天,你永遠也不知明天自己會被誰吞了。有時候,趨炎附勢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

伊春的嘴脣微微動了一下:“……師父,讓羊腎去死也是自保?”

師父沒有回答,或許他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人命在江湖鬥爭裡,和捏死一隻螞蟻也沒什麼區別。倘若死的是任何無關緊要的人,誰都可以瀟灑地說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死就死了吧。

可死的是楊慎,他親自指導他練武,教導做人道理的弟子。

所以師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只能輕輕說:“死對他來說,也是解脫。活着被仇恨和空虛折磨,這樣放下一切大約會輕鬆些。”

伊春盯着他:“你怎麼能把這話說得如此輕鬆,隨便就給他下個判斷,羊腎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話給撤銷了。你怎麼知道他被仇恨空虛折磨,你怎麼知道他不想過快樂的日子?”

師父又一次無話可說。

伊春垂下頭:“他比我先知道太師父錦囊的秘密,是師父事先告訴他的。你怕我知道了會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給他。師父,看我們自相殘殺就是你要的結果?現在他已經死了,減蘭山莊也被修得這麼漂亮氣派,你是不是滿意了?你們父子倆從此就衣食無憂,等着晏門把減蘭山莊發揚光大,我們倆可以隨便丟一旁,只要做好看門狗就行?”

“住口!”師父濃眉倒豎,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可是雙腿卻不能着力,又跌坐回去。

伊春這時候才發現他兩條小腿呈一個古怪的角度扭曲着,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斷,又拖延了醫治,導致他成了個不能行走的廢人。

見伊春死死盯着自己的小腿,師父臉色蒼白,沉聲道:“你小小年紀,又能懂得什麼!”

她確實什麼也不懂。

晏門來砸減蘭山莊的門,用的不光是萬兩白銀,師父的雙腿就是最好的證據。

伊春咬了咬嘴脣,喉嚨裡好似有什麼東西堵着,很疼。

她低聲說:“我明白師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沒有什麼簡單對錯。我只是不想和他們走一樣的路罷了。”

對着他跪下深深磕了三個頭,伊春起身便走。

師父在後面叫道:“伊春!楊慎已經去世,這世上能繼承斬春劍的便只有你!”

她搖頭:“我不要。”

師父又說:“你若不要,斬春劍便會被晏門的人搶走,我減蘭山莊上下幾十口人,從此再也不能得見天日。”

她頓了一下。師父從椅子下的暗格裡取出一把寶劍,劍鞘是春水般的濃綠,細而長。

這是名動天下的斬春劍,亦是減蘭山莊的象徵,擁有它纔算真正擁有湘西一帶的勢力,讓武林中人臣服。

師父把劍直接拋給她:“拿好了,只當它是一件利器,日後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對你亦有幫助。”

伊春被動地接住斬春劍,入手只覺比平常鐵劍要輕巧許多。由於一代代傳下來,劍柄已經被磨損的很舊了,但那濃綠欲滴的顏色還是那麼美麗。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斬春劍,輕問:“晏門……若是找師父要劍?”

師父淡淡一笑,滄桑面容到底還是浮現出一絲昔日傲氣:“唯獨這個不能交給他們。”

伊春細細摩挲着手裡的斬春劍,她曾經多麼想繼承它!連着做人全部的意義都在這裡面了。

她也曾得意地妄想過,少年鮮衣怒馬,腰挎斬春劍行走江湖的氣派,那一定是很顯眼很張揚的。

可是這輕巧的寶劍如今握在手上卻如此沉重,比一個人的生命還要重。

從頭到尾,一切不過就是爲了這柄斬春劍。

師父說:“山莊裡閒雜人我已經清走了,他們並非武林中人,不必捲入這場風波。你父母現在永州寧裕鎮,去看看他們吧。”

伊春把斬春劍系在腰上,離開了減蘭山莊。

一路上反覆回想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將要發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得有些心力憔悴。偶爾忍不住把斬春劍拿在手上仔細觀察,發現在劍柄頂端刻着字,年代久遠了,很費力才能辨認出是劍的名字“斬春”。

那個“斬”字鐵骨銀鉤,透露出一股陰森血腥的氣息來,像是要將“春”字刺穿一般。

這大概真是一柄魔劍,靠近它的人,永遠也不會擁有春天。

爹孃在寧裕鎮一個小莊子上過得很悠閒,不用再做下人,憑着半輩子的積蓄倒也不會挨餓受凍。

娘見到伊春只會流淚,捧着臉一遍一遍說:“大妞怎麼瘦得這麼厲害?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和老爺好好說說,女孩子家不要再出門吹風淋雨的,讓人心裡多難受啊!”

爹左右張望,問她:“上回來的那個小夥子呢?叫什麼楊慎的,怎麼沒跟着來?還想和他下幾盤棋呢。”

話未說完,伊春心頭像是突然被利器狠狠刺了一下,扎一下,不夠,紮了無數下,像是把前幾天積累的情緒統統傾瀉出來似的。

過年的時候他還在的,衣服破破爛爛,人卻站得筆直,一點兒也不狼狽。

他明明說過,以後賺錢了要還她三十兩銀子,說的時候眼睛笑得彎彎,充滿了少年人的狡黠。

他也說過,世上沒有不變的東西,這句話不對,一定有不變的東西存在。如今她知道他是想告訴她,他喜歡她,一輩子也不會變。

他還說過,我們都不要管斬春劍和減蘭山莊,天下那麼大,我們要去很多地方玩。

他說過很多,每一句她都記得。

可是最重要的那些話,她沒給他。

想說的是:哪怕他沒有錢,沒有背景,一無所有甚至還身負血海深仇。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喜歡一個人從來都不是看這些東西。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沒有什麼過不去,時間一長,回頭看看那些苦難都是過眼雲煙,兩個人的手能牽着就好。

她以前喜歡過墨雲卿,以爲那就是真正的喜歡了,被拒絕之後嚇得縮回去什麼雜念都不敢再有。明明已經察覺到楊慎喜歡自己,卻還要裝作不知道,用弟弟做藉口回絕他。

在這世上,她留給他關於感情迴應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我一直把你當作弟弟”。

我也喜歡你,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她沒能讓他知道。

“他走了,和他家人團聚,以後再不會孤單了。”她說。

遲遲不來的眼淚,此時如雨下。

伊春在家裡住了半個月,於一個清晨再次默默離開,留下一封書信說出門散心。

其後又過半年,江湖上一個名叫“減蘭山莊”的門派悄然滅亡,關於山莊主人的下落,衆說紛紜。有說他帶着斬春劍躲了起來,不甘湘西勢力被晏門吞併;有說他早已將斬春劍託付給可靠之人,被晏門滅口。

無論說法爲何,從此再也沒人見過山莊主人。

晏門另尋斬春繼承人的計劃落空,湘西大小門派有不服的趨勢,讓門主大爲頭疼。

找到葛伊春——此乃征服湘西第一要任。

殷三叔還在爲那天沒能看住寧寧,反讓她殺了楊慎而自悔。人一死,葛伊春是再難拉攏過來了,能不能找他們報仇暫且不說,恨之入骨是必然的。

擡頭看看晏於非,他正倚在窗前看書,神色淡淡的。從葛伊春大鬧客棧被舒雋救走之後,他以爲少爺會大發雷霆,誰知他什麼也沒說。

這種神情反倒讓人看不出深淺喜怒,難免心中惴惴。

“少爺,寧寧那丫頭關在地牢裡也有半年多了。倘若找到了葛伊春,將寧寧交給她任意處置,解釋清楚原委,想來還是有一絲挽回餘地的。”

殷三叔試探着開口,先摸清少爺的態度再說。

晏於非將書翻了一頁,沒有擡頭,低聲道:“我晏門還不至於爲了一把劍屈從至此。”

“少爺的意思是……?”

晏於非轉過臉來,目光清冷,聲音也是冰冷的:“以拿到斬春爲第一要任,人是活是死,意義不大。”

殷三叔垂手走到門口,不由得擡頭再看他一眼。

他曾經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卻已經變成了老謀深算冷血無情的上位者。

“少爺,小門主那樣固然可惜,但……強極則辱,少爺還請謹慎。”

“啪”的一聲,書合上了,晏於非面無表情地望過來。

殷三叔告罪一聲,匆匆退下了。

那本書晏於非卻再也看不進去,隨手丟在案上,將窗戶推開。

半年過去了,窗外又是一片春光明媚。

春光明媚,他小叔就是死在這個美麗的季節。臨死的時候他渾身流着血,那也不算什麼,晏門的男兒哪個不流血。

可是小叔眼裡還流着淚。那個頂天立地驚才絕豔的男子,臨死的時候淚流滿面。

他死死攥着門主的手,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好悔……大哥,我還不想死。”

不,他永遠不會變成小叔那樣。

該殺的人,一個都不能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