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路上伊春也曾想過迴雪山找舒雋,告訴他晏門的事情,畢竟父債子償這種事在江湖上太普遍了,舒暢殺了小門主,這筆賬總會算到他兒子頭上。

可是一來怕晏門派人偷偷跟蹤自己,反而暴露了舒雋的住處,會給他帶來麻煩。二來,她也不能確定舒雋會不會還留在雪山,此人向來行蹤不定,眼下會不會又在某個地方逍遙快活?

眼看春盡夏來,伊春到建康城的時候,已經六月中了。

她這一路行來,不過是閒逛,順便找那些專門打劫路人的山賊水鬼們討點盤纏,這段時日也積存了十幾兩,足夠大手大腳上那麼些日子。

又因從小窮慣了,所謂的大手大腳不過是在路邊攤子買兩塊雞蛋餅,兩文錢,用油紙包好了抓在手裡滾燙的,油汪汪香噴噴。

這玩意是伊春小時候對美食的所有夢想,肚子餓的時候曾經發狠,以後有錢了每天都吃十張雞蛋餅,吃到撐死。

幸好,到今日許多夢想都拋棄了,唯獨這個還留着。

伊春捧着雞蛋餅,像捧個寶貝,嘴脣在上面輕輕抿一下,太燙了,還不敢吃,又忍不住那香氣,便小小咬一口,含在嘴裡燙得眉頭直皺。

前面路口拐個彎還有個大集市,是客棧夥計告訴她的,在那裡可以買到便宜又耐穿的布鞋外衣。她現在懷裡揣着銀子,底氣很足,打算大肆採購一番。

剛轉彎,便聽見旁邊巷子裡傳來一陣爭執之聲,有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帶着怒氣說:“你們要找舒雋,自去找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纏着我?!難道我是他什麼人嗎?”

伊春一聽舒雋兩個字,不由把腳步停下了。

隱約又有個男子的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續地說着什麼“蘇州調香老闆”“不做生意跑來建康城必有古怪”“不要以爲人情還了晏二少便可以爲所欲爲”之類的話。

那女子怒道:“我做不做生意晏門也要插手?管得未免太寬,我倒不記得自己是賣給晏門了。”

伊春走過去探頭望,剛好對上那女子的目光,兩人都是一愣。

那是個穿着紫衣的美人,美得像一朵蘭花,簡直令人移不開眼睛。她見到伊春眼睛馬上就亮了,回頭大聲道:“我等的人到了,諸位請便吧,休得再擾我!”

說罷徑自走到伊春身邊,一把攙住她的胳膊,低聲說:“葛姑娘,幫我這個小忙,我給你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伊春退卻的動作立即變成了迎合,擡頭看看巷子裡幾個年輕男子,他們也望過來,神情有些警覺。站在最後的那個男人輕道:“先撤。”

幾個人悻悻地走遠了,時不時還回頭看看伊春,目光很是不善。

紫衣女子吁了一口氣,握住伊春油汪汪的手,柔聲道:“謝謝你,葛姑娘。”

伊春奇道:“你……怎麼認得我?我們以前有見過?”

那女子神情尷尬,大約是沒想到有人見過自己還會忘掉,她勉強笑了一聲,聲音細細的,帶着一絲愧疚:“那不是什麼好回憶,姑娘不記得也正常。蘇州香香齋姑娘總還有印象吧?”

伊春皺眉看了她片刻,恍然大悟:“啊!是你!那個……老闆!”她想不起名字有點尷尬。

“叫我醉雪就行了。”醉雪又是一笑,“姑娘不念舊怨,令我好生敬佩。昔日我亦是爲了還人情,並非有意刁難,還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她望着伊春的眼神很奇異,像是想把她整個人看透、看穿,雙眼亮得令人十分不舒服。

伊春心中起疑,只說:“我還有事,要走了。你不用這麼客氣,二十兩銀子呢?”

醉雪忍俊不禁:“姑娘果然是個直爽人,醉雪有心相邀,不知可否給個面子?”

伊春本想拒絕,但念着二十兩銀子她還沒給自己,又不好催她,只得點頭答應了。

一路西行,路上景緻繁華,與別處大是不同。

眼見一線清川自橋下流淌而過,岸邊俱是綠瓦白牆琉璃屋,檐下掛着粉色燈籠,隨風搖來蕩去,偶有小丫頭從樓裡出來洗刷馬桶,大多睡眼惺忪,衣冠不整。

大白天的,路上居然沒什麼人。岸邊停着許多精緻畫舫,帳幔低垂,看不清裡面景象。

伊春輕道:“這裡是……?”

醉雪笑得很是高深莫測:“姑娘只管隨我來,不用擔心。”

最後來到一家茶館,裡面幾乎是半個人也沒有。

臨窗靠着一艘大船,醉雪柔聲細語地輕輕叫:“杜家哥哥,來客人啦。”

話音一落,裡面便跳出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穿着粗布短打,頭上還扎着泛黃的汗巾子,看上去甚是粗魯不羈。最可怕的是他的臉,縱橫交錯無數刀疤,根本看不出他長什麼樣。

他見到醉雪似是有些激動,聲音發顫:“醉雪,你真來了……我……我還在收拾……”

醉雪笑吟吟地過去,溫柔地取出自己懷裡的手帕替他擦汗,柔聲說:“我是什麼人?說了要來,就算刀山火海我也會來。就是路上遇到一些小麻煩,多虧這位葛姑娘相助,否則還不知要拖多久。”

杜姓男子朝伊春點頭表示感謝,眼睛卻片刻也不離醉雪臉上,輕道:“那……隨時都可以走……”

醉雪搖搖頭:“等等,我先請葛姑娘喝杯茶。有什麼好茶不要吝嗇,趕緊上吧。”

茶很快就端上來了,是今年新產的龍井。

醉雪從包袱裡取出一個小布包,推到伊春面前:“一個女孩子家單獨行走江湖甚是不易,這些是小小心意,亦是醉雪爲曾經所做之事的賠償,姑娘若是肯寬宥,便莫要推辭。”

布包裡的銀子絕對不止二十兩,粗粗一掂,得有五十多兩了。伊春第一次拿這麼一筆鉅款,難免氣短手抖,小心翼翼拆開包袱,從裡面挑出約莫二十兩白銀,再把布包推回去:“無功不受祿,說好了二十兩。以前的事也不用再說。”

醉雪笑了笑,亦不勉強她。

伊春問她:“晏門的人是來找你問舒雋的事嗎?你……不在蘇州做生意了?要離開?”

醉雪點點頭:“晏門如今來了,我自然要走,不然被他們耍着玩麼?他們來問我舒雋,我怎會知道。呵呵,我早已不是以前那個成天念着舒雋舒雋的傻姑娘了。”

她回頭看一眼姓杜的男子,目光裡倒有一種驕傲:“天下間除了他就沒好男人了麼?自是有人對我死心塌地,神魂顛倒。”

話說得難免矯情,帶着賭氣的成分,依稀是你不要我,總有別人愛我愛得死去活來,我必要過得快活,令你後悔。

伊春呵呵笑了兩下,不知道怎麼接話。

醉雪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輕道:“你……和舒雋在一起吧?”

伊春頓時愣住。

醉雪咬了咬嘴脣:“我……也聽說了,他一直和你一起,愛你若珍寶……我知道,他要找的絕不會是我這樣的人,這些年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罷了。其實何止是我,遇過他的許多女子都曾癡心妄想過,他看上去太好了。”

她像是陷入回憶裡,神色纏綿,最後卻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五年前。臨安府安秀坊辦了個品香宴,我素來擅長調香,便被邀請過去。然後……我就看到他了。”

那天,許多人第一眼看到的應該都是他。

他穿着淺綠色的長袍,疏懶卻優雅,手中捧着一個小小試香盒放在鼻前輕嗅,最後微微一皺眉:“加了丁香,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安秀坊主人對他極是客氣,忙不迭地又推薦許多新調香給他,似是他能挑中一兩種便是極大的榮幸一般。當然,醉雪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爲安秀坊主人欠了他五千兩銀子,又有高利貸在身,一時還不出錢來,只能對他畢恭畢敬的。

醉雪忍不住過去,取出自己新調的香遞給他,輕道:“這個味道你看看。”

他擡頭上下將她打量一番,眼裡略帶調侃曖昧的笑意,醉雪第一次覺得面上燒灼似霞,情不自禁垂下頭,膝蓋微微發抖。

他將香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幾下,展顏笑道:“哦,加了蘇合香油,應當還有零陵香。不錯,這味道我喜歡,你有一雙巧手。”

和許多少女一樣,醉雪以爲他是王公貴族,身份神秘,面容俊俏,言談和雅,多金又多情。

品香宴結束後,她大膽地向他表達心中愛慕,甚至不求長相廝守,若能施捨給她一夜也是好的。對於江湖裡熱情奔放的少女來說,這些也足夠了。

舒雋在月下笑得略帶譏誚,揹着雙手問她:“你覺得我是誰?閒來無事四處溜達的皇族?還是富家多情少爺?我問你,我要是沒錢又渾身髒兮兮的,你今天會站在這裡和我說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