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前兩日廚房做了一頓紅燒肉,伊春貪嘴吃得太多,拉了兩天肚子。

因兩天未曾練劍,師父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素日積威,伊春見到他的黑臉也難免膽戰心驚,顧不得肚疼腿軟,隔日就揹着木劍上了一寸金臺。

師父正在臺上指導楊慎練劍,墨雲卿和文靜兩人遠遠地被打發在角落裡,偷偷握着手不知說什麼悄悄話。

伊春貓腰一溜小跑到師父身邊,拱手不敢吭聲。

師父給楊慎細細講述握劍的力道與技巧,只拿眼角兒瞥了瞥她,隔了半日方道:“你身子好了?”

伊春趕緊點頭:“都好了,和鐵打似的!絕對沒問題。”

師父便說:“我想也是,你平日裡風吹雨打慣了,比不得那些侯門貴族小姐,以後少來那種嬌滴滴的模樣,我很不待見!”

伊春連連點頭稱是,一個字也不敢反駁。

師父又說:“一寸光陰一寸金,這一寸金臺的名字就是從此而來。你們不趁着年輕力壯的時候努力,等光陰溜走再後悔也遲了。你閒了兩日未練功,我算你輸給楊慎兩場,今日你二人當着我的面拆招,你若不能把兩場贏回來,就給我繞山跑五圈,晚上不給吃飯。”

伊春心裡連連叫苦,回頭看看楊慎,他面無表情地回望過來,淡淡說一句:“師姐,承讓了。”

這孩子纔來了不過一兩個月,先前是有些武功底子的。

第一次上一寸金臺的時候,師父爲了測他的功底,先讓他和墨雲卿過招,兩人拆了百八十招,最後還是墨雲卿急了,連拽頭髮咬胳膊抱腰擰的無賴招數都用上,硬是沒能把他掰倒,被師父罵得狗血淋頭。

從此墨雲卿把楊慎也給恨上了,以前還偶爾與他說兩句話,大抵有拉攏他到自己的圈子裡,排擠伊春的意思,後來乾脆把他當作空氣。

說到正式跟楊慎拆招,這還是頭一遭,原先不過小打小鬧而已,伊春有些不安。

一寸金臺寸草不生,盡數用青石長板鋪成,每日都有下人悉心將臺上青苔颳去,省得練劍的時候滑倒傷了筋骨。

伊春拿腳在石板上蹭了蹭,拿穩木劍捏個劍訣,凝神定氣。

忽聽對面楊慎把嗓子壓得低低地,說:“就這麼無緣無故比試怪沒意思的。師姐我們來賭錢,這兩場你贏了,我給你十文錢,你輸了給我十文,打平就互不相欠,如何?”

伊春登時傻了,抓抓頭髮奇道:“什麼?”

“你不反對就是答應了!”楊慎不等說完,當頭就是一劍劈下來,伊春哇呀怪叫急忙接住:“你……你耍賴!”

奈何對方攻勢猛烈,伊春再也顧不得說話,卯足了勁和他拆招。

因他學減蘭山莊劍法的時間不長,耍着耍着就變成了亂七八糟她從未見過的招式,伊春縱然身手靈巧,到底實戰經驗不足,居然節節敗退,眼看着就被他迫到了臺子邊緣。

一想到自己如果輸了就得繞山跑五圈,還不能吃晚飯,伊春急壞了,遠遠望着師父的臉色高深莫測,她顧不上腿軟,先跳進臺中再說。

肚子裡忽然一陣絞痛,她的臉頓時白了,捂着肚子朝揮劍而上的楊慎連連叫嚷:“等等等等!我……我肚子……”

楊慎一劍擊下,正停在她鼻尖前,輕輕笑了起來:“師姐,我贏了。”

伊春急得兩腳亂蹬,丟了劍衝下臺去找茅廁,回來的時候師父看也不看她一眼,用手指着臺上:“再比一場。”

她差點哭了。

想當然耳,她這兩場輸得相當徹底,拆不到一半就着急找茅廁,那慌張模樣惹得文靜在後面捂着嘴偷偷笑。

師父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只丟下一句話:“你自己知道怎麼辦!”

伊春大氣也不敢出,掉頭就開始繞山跑,其餘的人說的說,笑的笑,也都散了。

楊慎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又練了一套拳法,打水衝了一把,看看天色,應當晚飯時分了。從廚房拿了一兜饅頭,他坐在門檻上就着生水吞進肚裡去。

非到過年過節,他跟伊春是沒資格與山莊主人一同吃飯的,文靜有些不一樣,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用說。

眼看着太陽沉到山底下,晚霞像傾倒在宣紙上的顏料,鋪開老大一片,豔豔紅光把山石都染成了淡淡橙色。兜裡還剩兩個饅頭,楊慎本是放到嘴邊打算咬下去的,不知爲何想到了伊春,到現在還沒見她回來,難不成真的照師父說的,繞山跑五圈?

他索性把饅頭一收,起身走了。

一直走到半山腰,不遠處一個人影晃晃悠悠朝這裡跑,看上去隨時都會倒在地上似的。楊慎站在路邊,等她跑到近前,就見伊春渾身上下像被水淋了個溼透,全是汗,臉上更是一道黑一道白,髒的嚇死人,還帶了一股酸酸的汗臭。

他說:“師姐,師父早就回莊裡了,也沒人看着你,不必跑了吧?”

伊春累得只能喘氣了,勉強搖搖頭,繼續拖着凌亂的步子前進。楊慎跟在她後面,從懷裡掏出兩個饅頭:“師姐,你要吃點東西麼?”

她還是一言不發地搖頭。

楊慎一時覺得尷尬,只當她跟自己賭氣,差點甩手走人。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看她。平日裡總聽師父誇她學得快又好,將來必定是個厲害角色,但此時此刻拼盡全力朝山上奔跑的背影看起來和普通女孩子並沒什麼區別。

餘暉籠罩在她身上,影子被拖了很長,雙肩快要垮下去一般,只撐一口氣倔強地挺着。

楊慎心裡一動,腳下不由自主追回去,隨着她爬上山頂。山頂東面有一座活泉,小瀑布自上傾瀉而下,夏天的時候他們最愛來這裡玩水乘涼。

伊春跑到水潭前,全身脫力似的,“噗通”一聲整個人直接砸在潭子裡,水花噼裡啪啦炸開,下雨一般濺了楊慎一頭一臉。

他也不惱,抹了一把也跟着坐在潭邊,舀水洗臉,一面說:“天還沒很熱,師姐小心着涼。”

她整個人沉在水底,過了老半天才扶起來,挺屍一樣漂在水面上,隔了一會兒才把身子轉過來,嘴裡吐出一口水,長嘆:“真涼快……”

話剛說完,就見兩顆饅頭送到了自己面前,楊慎別過臉去不看她,只望着遠方尚未褪色的晚霞,聲音裡有一種故作自然的平淡:“快吃吧,沒人知道的。”

伊春大爲感動,捏着饅頭吸了吸鼻子:“……剛纔好不容易不拉肚子了,吃下去會不會又開始拉啊?”

楊慎回頭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笑,道:“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他一溜煙跑了個沒影,過了片刻又跑回來,兜裡裝了一捧野草,碧綠的葉片,上面結着紫色小果子。

“我家鄉有個治拉肚子的秘方,所幸山莊裡也有這味藥草。你把果子摘了,只拿葉子熬湯,早晚喝一碗,保管你不會再拉了。”

他將藥草放在潭邊,見伊春擡手來拿,他立即一攔,露齒笑道:“雖說是師姐身體不佳才讓我僥倖得勝,但勝就是勝,師姐欠我十文錢來着。咱們既是同門,我也不會讓你吃虧,給我十文錢,這藥草就算我賣給你的,還會教你怎麼熬製。”

伊春和他接觸不多,這孩子平時看着可老實了,實在想不到他居然貪財到這種地步,不由瞠目結舌。

楊慎見她半天沒反應,就把藥草一收:“不要就罷了。”

就聽“嘩啦”一聲水響,伊春早已跳起來掩住藥草,急道:“好好,我給你錢!”

她溼噠噠地站在潭子裡,在破舊的衣服裡掏了半日,才掏出兩個銅板來,塞給他:“我身上只有兩文錢,你先拿着吧,剩下的錢等我回家拿了再給你。你得了錢財也別和守財奴似的死存着,多買點好東西吃,把自己養胖點。回頭短了什麼,就告訴我,我替你張羅。”

楊慎捏着那溼漉漉的兩文錢,聽見她這麼一串絮叨,不由又笑了。

“師姐,你跑了幾圈?”他半躺在水潭邊,靠着石頭把藥草拿在手裡反覆的玩。

“還差一圈。”

“你不是還打算繼續跑完吧?”

“爲什麼不跑完?”伊春對他這個問題感到很奇怪。

楊慎笑着說:“反正也沒人監督你,只跑一圈師父也不知道。何苦這樣折騰?若是我,只怕早就回屋睡覺了。”

伊春搖了搖頭:“我不會這麼做。”

楊慎便轉頭看着她:“人活着都不懂變通,你再這樣下去,會很累。”

伊春還是搖頭:“和變通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很快我就要十五歲,該下山歷練了。江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人叫我繞山路跑五圈,山上這些景色,也再見不到了。”

他居然不知該搭什麼話,總之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楊慎突然有些好奇,這看上去傻乎乎的師姐,平時腦子裡都想些什麼稀奇古怪的道理?

入了江湖,不會有人再每日催你練武,不會有人因爲你劍法不精勃然大怒。以前覺得無比痛苦憤恨的責罰,到後來只會變成甜美略澀的回憶。

確實,與叵測的人心相比,這些事情又能算得什麼?

伊春就着潭裡的水把頭髮拆了洗。天快要熱起來,她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外罩,看着像是她父親的舊袍子,一浸水就全貼在身上,透過那暗灰色的料子,能見到裡面蓮青肚兜的帶子。

被她握在手裡的一蓬青絲往下滴着水,細小的漣漪一圈一圈繞開,從她纖細的腰身旁掠過。

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真容的模樣,楊慎先沒注意,跟着又一怔,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直覺地把眼光別開了。

她頭髮溼透了貼在耳後,露出整張臉來的樣子,並不難看,和那個髒兮兮又邋遢的葛伊春看着不像一個人。

楊慎忽然有點心慌,從耳根那裡覺得發燙,自覺眼前的情景尷尬的很,應當趕緊離開,偏還有些捨不得。

伊春把洗好的頭髮編成一條長辮子,一面又說:“咱們在山上的日子不多了。師父不是說一寸光陰一寸金麼?師兄弟們在一處練武學習,這種日子以後也不會有了。”

楊慎飛快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只說:“晚了,我走了。你繼續跑吧。”

伊春在水裡朝他招手:“別走呀!你來都來了,咱們一起跑不好嗎?都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了!”

他只是發笑,自己也不明白的,從心底涌上許久不曾有的寧靜歡愉,像兩根小鉤子,勾着他的脣角往上提。

他說:“我纔不要,你自己跑。”

話沒說完伊春早就從水潭裡跳上來,溼漉漉地來抓他:“師姐命令你一起跑!”

楊慎拔腿就奔,她就緊緊追在後面不放,大叫:“一起啦!”

那時光像黃金的碎屑一般,細細密密落下,終有一日要將這清脆的叫聲覆蓋。

但那也沒什麼,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有風,有樹,有月,有山,有一個還算秀氣的母夜叉在後面窮追不捨。

已經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