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着楊慎“中毒”,伊春只得先在賢德鎮找了個客棧,安頓楊慎睡下,自己出門請大夫。

出門的時候,師父資助了每人十兩銀子,很嚴肅地告訴他們:要省着花,花完就沒了。

伊春摸摸癟癟的荷包,擡頭看看醫館門口的大字:出診費五十文起,疑難雜症百文起價。

一瞬間,突然覺得貧窮很可恥。在醫館門口躑躅了良久,也下不定決心到底要不要進去。這年頭出門在外不容易,衣食住行哪一樣不要錢?身上的佩劍萬一損壞了,修整一下也是大筆的銀子。若是水土不服,動不動來個頭疼腦熱,十兩銀子估計沒兩天就花完了。

“這位姑娘,可否讓在下進門?”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伊春趕緊說個抱歉,退兩步讓人家先進。

那是一個穿着窄袖獵裝的男子,左邊胳膊鮮血淋漓,染溼了衣服,不過看起來好像他一點也不覺得疼,面不改色,溫言道:“請邱大夫出來。”

前面招待的夥計大約是新人,沒見過他,又見他衣料上乘,舉止不凡,只道是釣上了一頭肥羊,當即笑眯眯地說道:“這位公子,邱大夫是咱們醫館的招牌大夫,每天找他看病的沒有一千也有一百,和尋常大夫可不一樣。你要叫他,須得先付一兩銀子的訂金。”

一兩銀子!黑店啊!伊春唬了一跳。

那個年輕人頓了一下,摘下腰間的一塊木牌,道:“你拿着這東西去找邱大夫,他自然知道。”

夥計沒撈到訂金,只得嘀嘀咕咕地進去喊人了。過了沒一會,門簾一掀,一個年約三旬的青年大夫快步而出,朝那年輕人抱拳道:“抱歉,晏少爺,新來的孩子沒規矩,不認得你,讓你久候了。”

那位姓晏的少爺擺擺手不當一回事,自己將袖子摞起露出傷口,道:“你看這個。”

邱大夫凝神看了一會,倒有些吃驚:“咦,這傷口很是古怪!莫不是巴蜀那幾個……”

話未說完,晏少爺忽然擡頭朝伊春這裡望過來,雪白的一張臉,長眉秀目,端的是好清俊容貌,更難得的是眉宇間那種氣質,清而不濁,與墨雲卿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神采飛揚。

“姑娘是來求診的?”晏少爺聲線略低,隱含威勢。

伊春原本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求醫,被他這一問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訕訕地走進來,低聲道:“有沒有……便宜點的大夫?五十文實在是……”

晏少爺看了一眼邱大夫,他會意點頭,道:“那請姑娘稍候,待我爲這位公子療傷之後,再隨姑娘出診。”

她又嚇了一跳,擺手道:“不用你!你是名醫,一兩銀子的訂金呢!”

邱大夫笑道:“那是新來的孩子亂說而已,我算什麼名醫。何況醫者懸壺濟世,救人爲先。姑娘請稍候。”

伊春稍稍放下心,抓了把椅子靠窗坐着,此時再聽他二人說話,聲音果然小多了,常人的耳力只怕根本聽不見。

但這種程度,對她而言還是小菜一碟。其實她也不是故意要聽,但醫館裡靜悄悄的,他倆自己要說話,她就算不聽好像也不行。

“巴蜀那幾人居然追到了這裡?少爺身邊竟沒有半個護衛麼?”

“不關殷三叔的事,是我自己想單獨走走。只沒想到他們竟不惜化裝扮作婦孺,用別緻暗器傷我,所幸還有餘力逃出,但這暗器卻無論如何也取不出來,只得勞煩邱大夫。”

“暗器還是小事,看起來像是有毒。”

邱大夫自傷口中擠出血來,放在鼻前一嗅:“癲狂百蛇……唔,似乎還有些許仙人散。並非不可解,少爺莫急。”

說罷也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根單薄銳利的小刀片,一刀切下去,傷口頓時綻開,血流的更多了。那位晏少爺卻神色平靜,另一手兀自端着茶杯,茶水晃也不晃一下。

忙活了半日,邱大夫從那傷口裡取出三枚帶着倒鉤的鐵針,針頭藍瑩瑩的,顯然是放在毒藥裡煉過。

原來那就是傳說中淬了毒的暗器。伊春一手撐着臉,拿眼睛偷偷看,看得目不轉睛。

邱大夫取了藥粉撒在傷處,細細包紮了,這纔拿筆寫藥方:“我馬上就取藥。”

晏少爺擺了擺手:“我自己取,那位姑娘還等着你呢,救人要緊。”

這話說的很輕,尋常人絕對聽不到,可伊春分明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他不由朝邱大夫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即起身,對伊春溫言道:“姑娘,我們這就走吧。”

伊春有點尷尬,抓了抓頭髮,小聲道:“那……大夫的出診費是多少?”

她是窮人,花不起太貴的出診費。

邱大夫溫和一笑:“不多,十文錢就可以了。”

回到客棧的時候,楊慎還躺在牀上,臉色卻好了很多,雙眼不再像桃子一樣腫。

伊春摸摸他的額頭,輕道:“羊腎你別擔心,我請了大夫,你馬上就好啦。”

“把手給我。”邱大夫坐在牀邊,不着痕跡地打量這兩個少年。

楊慎慢慢把左手遞給他,邱大夫凝神把了一會脈,這才說道:“不是毒,只是一種刺激的藥粉罷了。不礙事,我馬上開藥方,明天就能痊癒。”

伊春這才鬆了一口氣,摸摸心口。

邱大夫想了想,又道:“公子是否經常心悸盜汗?莫不是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凡事想開些比較好。”

楊慎微不可聞地頷首,眼睫微顫。

邱大夫寫了藥方,和伊春一起出門,裝作搭話的模樣笑道:“我看姑娘和那位公子身上都佩劍,想必是江湖中人。賢德鎮附近有減蘭山莊的勢力,兩位年紀還小,行事要低調些,莫要招惹了減蘭山莊的人。”

伊春很奇怪:“招惹?減蘭山莊很可怕?我們就是減蘭山莊的人啊。”

邱大夫自嘲地一笑:“是我多嘴了,只是聽聞了一些江湖傳言,虛無縹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伊春本想問他江湖上有什麼傳言,他卻將藥方遞給她,交代:“姑娘這便去抓藥吧。我還有別的病人要出診,告辭了。”

他走得飛快,眨眼就下了樓,消失在人羣裡。

七拐八繞在小巷中走了一段,確定身後沒有人跟着,這才抄近路回到醫館。晏少爺正在後院書房中坐着,新茶熱氣氤氳。

“是減蘭山莊的人,一男一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想必就是傳聞中山莊主人鍾愛的兩個弟子了。這次應當是下山歷練。”

邱大夫放下藥箱,說出自己的判斷。

晏少爺沉思片刻,低聲道:“原來是那個過氣的武林門派,聽說還最喜歡血親間自相殘殺。如今這位主子倒挺開明,收外人做弟子,不過想必他的親生獨子心裡不會好受。人那麼多,斬春劍卻只有一柄,到頭來不過是血親殘殺變成同門殘殺。”

“少爺,您要如何?”邱大夫問。

晏少爺搖了搖頭:“不必管他們,年輕小弟子而已。”

伊春熬好藥端去楊慎房間,卻見他在牀上坐得筆直,抱着枕頭也不知想什麼心事。

“羊腎喝藥啦。大夫說不能着涼,你快把被子蓋上。”

她走過去把他一推,楊慎卻動也不動。

“你在想什麼?”伊春很奇怪,忽而又恍然大悟:“是想那對討厭的主僕?你放心,我記得他倆的樣子,下次一定找他們算賬。”

他慢慢搖頭,沉吟了一下,輕聲道:“不是想他們……師姐,你看過太師父的錦囊嗎?知道繼承斬春劍有什麼條件?”

她想不到他突然說起這個,搖了搖頭:“我沒看過,你知道有什麼條件?”

他沒回答。

過了很久,他將藥端起一口喝乾,這才抱着被子倚在牀頭,聲音很輕:“師姐,我和你說過,家人都死在瘟疫中吧?”

她點了點頭。

“……是我騙你,其實家人是死於仇殺。”

伊春略有些震動,低頭怔怔看着他。燭火的微光在少年的臉上跳躍,令他看上去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爹是個落魄江湖浪人,設館授徒不行,擺攤做生意也不行。他笨的很,什麼都做不好,所以娘成天罵他不中用。那時候,他每天過得都挺難受。後來有個舊友引薦他到一家新開的鏢局去做鏢師,第一趟鏢行就是越過中原,將一批貨物送到西域。路上遇到強匪劫鏢,他殺了幾個人,原本以爲是山中盜賊,也沒在意,順利回來之後得了大筆的賞銀,說要帶我們一家人去吃點好的。剛好那天我因爲鬧肚子沒能出去,爹孃便將我託付給鄰居馬大嬸,帶着我哥出去了。這一去便沒能回來,三個人都死在路上。”

他說這一切的時候,十分平靜,語氣連一絲波動也沒有。但拳頭卻捏得極緊,像是要把骨骼都捏碎一般。

“後來我才知道,爹殺的那幾人是郴州巨夏幫的,雖然與劫匪不是一夥,但那天路過見有利可圖,打算渾水摸魚來着,卻被爹給殺了。他們在郴州也算一個大派,當然不會忍得下這口氣,唯一能慶幸的,就是爹孃他們都死得很快,沒什麼痛苦。”

伊春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楊慎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師姐,我一定要繼承斬春劍,我得報仇。”

伊春走過去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大聲道:“拿出點精神來!要想着你一定能繼承斬春劍!別這麼苦着臉,光靠想的,斬春也飛不到你手裡。”

“師姐難道不想繼承斬春劍嗎?”他擡頭問。

伊春愣了一下,摸着下巴喃喃道:“我當然想……從小到大就這個任務了,不過現在想那麼多也沒用。要繼承斬春不是須得辦成太師父交代的任務嗎?還早呢。咱們現在努力闖蕩江湖,多積累點經驗就好啦。”

楊慎看了她一會,忽然笑了一下,輕道:“我還以爲你會說乾脆讓給我。”

“我說這種話,你也不會高興吧?”伊春把藥碗端起來,“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得到斬春,你一定不願意的,對不對?”

他怔了一會,慢慢點頭:“……你說的對。”

說罷,他又勾起脣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師姐,你很好,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