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姻緣,實乃紅塵中頭一等玄妙莫測之事。
有人開局就好,拿着一手順牌,怎樣折騰都不會出岔子;有人先苦後甜,披荊斬棘,終成眷屬;有人則是倒過來,先甜後苦,恩恩愛愛了半輩子,臨頭來卻鴛鴦失和,各自獨飛。
還有種人最悽慘,坎坷艱難一生卻修不成正果,徒惹心傷,淚溼羅帕。
偏偏這姻緣不由人定,憑你有多能耐多出挑,都逃不過它一張大網遮天蔽日蓋下去,多年後想來扼腕嘆息,輾轉反側,乾巴巴的憋出一句造化弄人,無可奈何。
滿枝一直不信命,但卻被逼着低了頭。
她聰慧,她穩重,她一步步走得妥妥當當,卻還是栽了個大跟頭,摔得頭破血流。
史文廣認下了那丫鬟和她肚裡孩子,史夫人請了郎中一診脈,這孩子懷了有三個月,算來竟是祁枝前腳有孕,後腳他史文廣就紅杏出牆了。祁滿枝笑得諷刺,史文廣屋裡不是沒人伺候,開了臉的通房就有兩個,沒想到賊心不死,竟在外頭拈花惹草,果然是妾不如偷。
祁滿枝尚未從憤怒哀傷裡緩過來,腦中卻不由自主的權衡起了利弊。那丫鬟自然不可能是祁家下人,她本名叫七夕,是吉祥班裡端茶遞水伺候角兒的,前段日子被史文廣贖了身,養在外頭宅子,今日又藉着吉祥班混進了祁家,逼着史家認她這個外室。她在泥堆裡打滾沉浮了多年,好容易才抱住了史文廣這一塊浮木,拼了命都不會撒手。史夫人心虛歸心虛,但要她眼睜睜看着史家血脈流落在外是絕無可能的,人是板上釘釘的要收進府裡去,至於名分...那要看這人的造化了。
史文廣可沒他媳婦那樣沉得住氣,鐵青着臉回了院子,頭一件事就是賞了七夕兩耳光,打得她吐血掉牙。
“下作的娼婦,我對你也算是不薄,爲何要來害我!”他苦心經營了十多年的好名聲就這樣廢了,還得給祁家人賠禮作揖,好話說盡,氣得面目猙獰,兇相畢露,嘴裡也不乾淨,髒話連篇,醜態百出。祁滿枝聽不下去他滿嘴的粗俗話,厭惡的別開了臉不去看他,卻也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叫七夕的魄力有餘,聰明不足,敢在那麼多太太夫人面前給他難堪,失了寵,硬擠進門又有何用,男人若想作踐你,多的是花招手段,狠一點去母留子都幹得出。
那邊史文廣一言不合,又上手打了幾巴掌,絲毫不顧忌七夕肚裡的孩子。祁滿枝看着氣悶,再坐不去了,索性頂着晚風出門逛逛花園。
看看,這就是她嫁的好夫君。
這就是她以捨棄了心上人爲代價換回的一樁好姻緣。
鼻子一酸,眼眶裡有熱流緩緩涌出,她咬牙死死忍住淚意,站在風口把溢出的傷心吹乾。
她沒有後悔,也用不着後悔,只不是有些可惜,可惜那個鮮活善良的滿枝姑娘,那個不用汲汲營營的滿枝姑娘,那個已經死去的滿枝姑娘。
從今往後,她只能做一輩子口蜜腹劍、心狠手辣的史家少奶奶。
祁家一行人在祁大伯母府上耗了整日,用過了晚膳才得以回程。
下午那臺大戲是沒唱完,但史文廣的風流史卻足夠祁家上下熱鬧好長一段日子了,紅藥扶着昏沉沉的腦袋,靠在美人榻上怔怔出神,杏兒趕忙叫小丫鬟上熱茶來,又把紅藥扶到次間換上家常的斜紋棉衫子。
紅藥焉焉的提不起精神,軟着手腳任她擺弄,一臉的心事重重,眼神也飄飄忽忽不知看着何處,杏兒心道不妙,怕姑娘想不開,慌慌張張去稟告了祁老夫人。
“沒出息,慌什麼慌,你看你滿枝姐姐都沒事,你倒先愁上了。”祁老夫人聽了放心不下,挑開簾子走了進來,一看果然不對勁,她這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有些嚇人。
紅藥一顆心被祁滿枝那張凜冽絕望的臉塞了個滿滿當當,生怕重蹈覆轍,日後也有個狐媚子跪在面前求收留垂憐,祁老夫人說的一番話是都沒聽進去,反而呆呆的問道:“祖母,世上男子,莫非都是要納妾的?”
這話撞上了祁老夫人的舊傷,她一下想到了舊事,神情恍惚起來,一時竟不知如何答話,過了半響才道:“想想你老子,你大伯父,還有前頭那鄭總兵,不都是守着一個婆娘過日子,世上男子專一的多着呢。”
紅藥眼裡亮了亮,看到了點希望。祁家男丁多半無妾,這一輩裡唯有祁二伯屋裡有人,果然還是有好鳥的啊。
“就是真到了那一步又如何,有嫁妝傍身,有孃家撐腰,怕他什麼?該鬧鬧該吵吵,他不讓你好過你也別給他省事。”祁老夫人瞪圓了眼睛,說的霸氣十足,威武不屈,逗得紅藥粲然一笑,陰霾盡消。
對,祖母這話說的極有道理,若那一位肯安分守己,那她樂得好好過日子,若是一定要攪得雞犬不寧,他們祁家人也是不怕的。想來滿枝姐姐肯定也下了決心,絕不放過負心漢。只是說說容易,真鬧到那一步還是叫人傷心啊。
紅藥剛想幽幽一嘆,卻被祁老夫人怒目瞪了回去:“給我精神點,小小年紀嘆什麼氣,別真嘆衰了運道。”
紅藥不敢作聲了,收起了一肚子愁思,乖乖低頭喝茶,祁老夫人卻在背地裡盤算起孫女的嫁妝來。這事祁川與她早就打算好了,家裡出一千兩,她再從私房裡拿五百兩出來貼補貼補,傅氏那頭肯定也是要補的,滿打滿算能湊齊個小兩千。兩千白銀在遼東算是厚的了,嫁誰都不寒磣,再加上田莊鋪子,好好經營不敗家,夠她受用一生了。
祁老夫人看了看雙手捧着熱茶杯,喝得臉頰紅紅的小孫女,可憐她隱約還有些微鎖着眉頭,像是一腔心事未解,頓時心軟的一塌糊塗。
要不把給她備好的陪嫁拿出來壓壓驚?
祁老夫人辦事雷厲風行,當即叫來許媽媽,在她耳邊吩咐了幾句,許媽媽聽了會心一笑,帶着鵑兒杏兒從祁老夫人牀下搬出來一口樟木大箱子,一路氣喘吁吁的拖到了紅藥面前,看的她一頭霧水,祁老夫人則笑得驕傲,頗爲得意道:“我不像你娘,拿不出那些個古玩字畫,也就是點破爛玩意,勉強值幾個錢。”
許媽媽聽了直樂,朝丫鬟們使了個眼色,躬身退出門去,把梢間留給了祖孫倆。
祁老夫人親自打開了這口破舊蒙塵的箱子,紅藥湊過去,粗粗一看還真分辨不出是些什麼,要藉着燭光仔細一瞧才發現竟然是一整箱大小各異,形狀不一,還蒙着灰的寶石東珠金錠子。
當兵的有一大不能明說的好處,就是行軍路上遍地是寶貝,途經的大多都是跑光了人的空城,夜宿民宅難免能挖出些舊主人埋下的好東西。康家當年就是靠路上挖出的金子發家,幾代人淘騰積攢下來,真是無奇不有,富貴逼人。康家人也知道守拙,生怕錢財露白,故意把東西整成不起眼的樣子。
紅藥像個沒見識的傻丫頭一樣張大了嘴,發出一聲驚歎,祁老夫人故作不經意的在箱中翻了翻,撿出了個沾着泥的和田玉葫蘆,往紅藥手裡一塞,道:“我看你脖子上空蕩蕩的,明日拿去打個瓔珞來戴戴。”
冰冷冷的玉葫蘆拿在手裡,被鎮住了的紅藥這纔回過神來,吞了吞唾沫,怯生生問道:“這些,是祖母的陪嫁?”
“那是自然,”祁老夫人大馬金刀的坐下,一臉得色,指着那箱子道:“當年我趕着出嫁,只匆匆裝了三箱來做嫁妝,如今倒是正好,你們姐弟三人一人一口箱子,也省的我費心去給你們分。”
“一整箱都給我?”紅藥看看箱子,又看看祖母,難以置信,很是猶豫糾結了一陣,艱難的開口道:“祖母還是留一些罷,我,我半箱就好了。”
祁老夫人先是一愣,復而大笑:“你這傻丫頭,我的體己可不止這點,給你的你就好生收着,別瞎操心。”
紅藥也自覺說了傻話,羞紅了臉連聲應是。偷眼去看那厚實的樟木箱子,一顆心落到了實處。有了這一箱東西壓陣,嫁人後就算是過不下去了,也能有個靠山。
再說了,萬一真就讓她碰上了一心一意的也說不準。嗯,家裡人都說她傻,那傻人不是有傻福嘛。
祁老夫人笑了一場,通體舒暢,拉着紅藥坐在身邊,問了幾句家常,紅藥答的軟軟乎乎,叫祁老夫人越看越愛,越看越疼,這孫女不如別家姑娘嘴甜伶俐會哄人,和那三箱嫁妝一樣,一點不花哨,全好在了裡頭。
只是不知能不能碰上那識貨人,可別白瞎了她這快心頭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