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藥好賴是祁老夫人教養大的, 多少學了她幾分堅韌決絕,化悲憤爲鬥志,只覺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力氣, 處置了鄧婆子猶不盡興, 蹬蹬跑到傅氏屋裡, 搶着幫忙對了這月的賬, 還陪着挑了幾樣席上用的杯盞碗盤, 菜品酒水。
她是拿這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洗腦子,傅氏如今只求她心裡舒坦,自然樂得見她振作, 且身邊也實在缺個搭手的人,老夫人病癒後便安心含飴弄孫, 不大愛管俗務。傅氏當慣了甩手掌櫃, 至多不過是協理家事, 一下要掌起全家衣食住行,累得她頭暈眼花。
紅藥憑着一股子衝勁陪着母親擺平了家事, 又把魔掌伸到了弟弟們身上,啓哥兒倒好,乖覺貼心,順着她擺弄,她讓往東不敢往西, 她說是黑不敢道白, 順毛摸得大姐姐心滿意足, 神清氣爽。
呆頭呆腦的先哥兒就沒這份機靈勁, 他本就不服人管, 紅藥一喊他摹字就溜之大吉,一考教他學業就打滾賴皮, 幾次三番後變本加厲,還派了小廝守在院門,紅藥一走進就報信與他,他好從後頭溜走。
這天祁大姑娘午歇過了跑來做督軍,遠遠的就看到新調來的書童瑞豐一扯麻繩,放倒了院中虛立着的半截木頭樁子。
被斥候放出了消息示警,紅藥暗叫聲不妙,估計等她趕到早是人去樓空了,好在她也不傻,眼珠咕嚕一轉,計上心來,貓腰從院後包抄過去,果不其然撞見先哥兒抱着他那隻將軍負印的大貓奪路而逃。
狹路相逢,姐弟對決,紅藥勝在個高,先哥兒靠靈敏與她纏鬥,片刻間也難分高下。
“祁英韶!”紅藥抵着他左突右闖,有些力不從心,真真怒了,大吼一聲。
先哥兒是從小叫人寵大的,極少被這麼連名帶姓的吼,聞聲也怒喝回去:“就不讀書!”
“我是馬上將軍!學哪些娘裡娘氣的玩意有何用?”
紅藥給他撞了一個趔趄,險些栽倒,氣的指着他的手抖啊抖,半響了還憋不出半個字。
好你個威武不屈,富貴不移的馬上將軍,紅藥氣到極處,反冷冷一笑,一指頭戳上他腦門:“你見過哪個將軍背不出論語的?”
“別說論語了,字都識不齊全,到時候兵書都讀不通。”紅藥開了話匣子,愈說愈順溜,大有滔滔不絕的架勢:“你就是個橫衝直撞的傻蛋,給人當槍使的,還將軍呢。你沒打聽過麼,考武舉也得讀書的!”
先哥兒一時聽懵了,紅藥兩句話把他攪了個天翻地覆,深受打擊,冒了滿頭汗,抱着貓的胖手收得緊緊,卻倔強的不願低頭。
他日日往外頭跑,臉也黑了皮也糙了,漸漸拔高,有了少年的模樣,可內裡還是一團孩子氣,全心投在玩鬧上。紅藥不忍叫他傷心,可總不能隨他荒廢了大好時光去。
父親寵兒子,對他下不了重手,那這惡人就她來當罷了。
“所謂大將軍,要懂得排兵佈陣,要通曉兵法軍械,對內能攻心定軍,對外得破敵致勝。其中道理,只能一點一滴都從書中習得。”
紅藥儘量柔聲說道,還沒等她再乘勝追擊,先哥兒忍不住了,咬牙切齒道:“我不是傻蛋!我能好好讀書,我能當上將軍!”
“好!有志氣!”紅藥應景似的拍了兩下巴掌:“你要說到做到,半途而廢的是孬種,別讓我們瞧不起!”
先哥兒一把擦去掉出眼眶的金豆子,一字一句認認真真說道:“你們瞧好了,我不會認輸的!”
紅藥欣慰了,摸摸他的腦門,把那無辜可憐的貓兒接了過去:“咱們回屋去,先從描紅開始。”
“我描紅描的可好了,咱們讀兵法可好?”
“不成不成,你要循序漸進,千萬別眼高手低。”
先哥兒苦了臉,想的容易,做起來難,這將軍真不是好當的。。。
祁家的喬遷禮辦的簡單甚至樸素。
傅氏嘴上沒說,但難免爲黃家惆悵了一回,念及是黃夫人生前薦的宅子,也歇了大操大辦的心,把那喬遷宴席刪刪簡簡,改作了三五桌的家宴。
她是打好了計算,可臨時臨頭碰上的又是另一回事了,周文鬱不久前才折去幾百鐵騎,數十親衛,正愁着如何振奮人心,一洗頹氣,祁家帖子就送到了手上。
好好好,祁川真是他得力干將,能上馬殺敵,能捏筆寫檄,養傷在家都能給他排憂解難,人才啊。
他也不打招呼,呼啦啦就招來一撥鎮東營弟兄,鐵塔一樣往桌邊一坐,頃刻間把前院堵了個水泄不通。
這羣不請自來的天兵天將坐下了也不消停,他們來着就爲了鬧騰,也不管是不是熟人,按住就灌酒,逮着就划拳,沸反盈天起來連院牆都擋不住。
紅藥端坐在奩鏡前,窗外是一片喧譁之聲,她心裡憊懶,也不想挪動。
沒清淨多久,隨祁如意赴宴的魏惜年就尋上門來了,她端着張晚娘臉,紅藥剛想發問,就被她一點不客氣的拉起來:“明明是你家開的宴,主人家卻揹着人不肯露面,把我們姐妹摞在哪乾瞪眼吶。”
紅藥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幾回合,敗下陣來,垂着肩嘆氣:“你還不懂我?最不耐煩和她們扯皮,何況我如今還站在浪頭上呢。”
黃家對外統一了口徑,都說是自個的不是,可世上總有人愛搬弄是非,挖空了心思去編排她。
光是杏兒果子說來給她的都有四五種段子了,一個比一個玄乎,一種比一種埋汰人。
她自然也是清楚躲着人無濟於事,反會讓她們想歪了去,可畢竟是臉皮薄的年輕姑娘,哪裡忍得住給人指指點點?
“你休要擔心,我敢打包票,席上絕沒人議論你。”魏惜年拍拍胸,打起了包票:“去看了你就懂了,爲了你我可豁出去了,都顧不上她丟不丟人。”
她說的神秘,勾起了紅藥的興致,提起紅金馬面裙,一路小跑跟她往暖閣去。
未入屋中,先聞鶯聲。
“聽聞祁大人高升在即,日後祁家可是要大富大貴的,怎還拿六安茶來糊弄人,快快換松蘿來。”
暖閣裡衆人聽見她這麼說,竊笑不已,紅藥腳下一崴,伸手抓住了果子才險險站住了。
“你說的是魏青然?”紅藥無奈的□□着:“我倒情願別人議論我了。”
魏惜年臉上露出點不自在 :“也不怕你笑話,是她死纏爛打的要跟來,我也不愛惹她這身臊。”
“她爲何還沒出門子”紅藥掰着手指頭算了陣:“她可比你大上三四歲了。”
魏惜年嗤笑道:“她能嫁誰?沒才貌便也罷了,家裡還淨是些破落戶,連個眼瞎的都不樂意娶她。”
“破落戶,不至於吧。”紅藥依稀記得魏青然家裡也有寫家底的。
“哼,你看看她,”魏惜年一努嘴:“你看看她的穿戴。”
紅藥聽了,拿眼仔細看了魏青然一會,果真察出端倪,她身上那青蓮色絹絲立領衫子眼熟的很,袖口上都是毛邊,頭上瑬金簪也是烏沉沉的壓箱貨,連丫鬟戴的都比她鮮亮。
落下架的鳳凰偏偏還不知趣,擺着禿屁股耀武揚威,拎不清自個幾斤幾兩重,只會貽笑大方。
“可悲可笑,她也不收斂些。”紅藥都替她害臊。
“她還自以爲這叫引人注目,很是得意呢。”魏惜年深覺此人已無藥可救。
兩人正咬着耳朵,本該在前院的端茶遞水的瑞豐突然低頭縮肩走過來,站在廊下老瞧着她們。
紅藥察覺不對,假託有事,讓魏惜年先進暖閣,她自把瑞豐招到近前。
“你怎的到這兒來了?”紅藥皺眉。
“姑娘贖罪,實在是情急。”瑞豐不敢擡頭,低聲說到:“康家姑娘有要事相商,請您去青巖庵一敘。”
紅藥臉色驟變,沉默了好幾息,緩緩問道:“你,可有和旁人說起?”
“姑娘放心,小的知道規矩,不該說的絕不會外道。”瑞豐急忙說道。
他在祁家也有了好多年,做事勤快,人也踏實,紅藥也就不再擔心了。
“姑娘可要人趕車過去?小的也跟過車伕大哥做過幾天事,願爲姑娘效力。”
他問的殷勤,一雙眼閃亮閃亮,紅藥本就着急一時間找不到果子她哥,再去找人又多了人知情,便應下了。
這一應,可是壞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