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好似沒瞧見昌淼,目光只看向昌淼身後的球門方向,掂了掂手裡方纔從那三人手中搶來的球,往上輕一拋起,毫不猶豫地揮杖擊了出去。
她擊的確是球門的方向,奈何昌淼恰就攔在她與球門之間。
“嘭!”
綵球重砸在昌淼側臉之上,打得他的頭偏向一邊,慘叫出聲。
四下驟然一靜。
昌淼顫顫擡手捂着疼痛麻木的側臉,口中吐了口血水出來,察覺到幾顆牙齒甚至有鬆動之感,又吐一口腥鏽血水,果然有一顆牙跟着被吐了出來。
……他的牙!
昌淼神情一顫,眼睛裡登時噴了火。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也敢在我面前撒野!”他因臉頰很快腫脹口中血沫子沒吐乾淨,說話有些含糊不清,然而身上的戾氣卻已有沖天之勢:“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還從未當衆受過這般奇恥大辱!
更何況對方還是個他連見都沒見過、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蠢東西!
四下衆人趕忙避散。
元祥:“……是的。”
略有些自保之力的常歲寧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地上的昌淼母子二人——這家人實在小家子氣上不得檯面,以欺負他人爲樂,玩不過眼看吃了虧就開始撒潑胡鬧,在玩不起這一點在,比之三歲小孩還要更勝一籌。
“大都督……”元祥正要詢問自家都督是否要他將那瘋馬制服時,只見眼前的身影一閃——
“你……”半躺在昌家夫人身上的昌淼氣得嘴脣發抖。
怎麼這姚廷尉的語氣好似他纔是外人?
胡姓少年和昔致遠更是嚇了一跳,與那無數道視線一樣,齊齊看向常歲寧。
兩名裁判官交換了一記眼神,其中一人點了頭,剛要開口時,被昌家夫人厲聲打斷——
明洛看着賽場上的常歲寧,定聲說道。
難道他會胳膊肘往外拐嗎?
事發突然,他方纔一直在追問兒子的傷勢情況,纔剛將歲寧認出,又因實在震驚,這不一時還沒反應得過來嘛。
說着,皺眉看向喬祭酒:“祭酒大人也該說句公道話——”
而不單是觀賽衆人,賽場之上的人也大吃一驚。
元祥上前去。
昌家夫人氣得嘴脣都在發抖,一邊跪身下去查看昌淼情況,見他滿臉是血,人也動彈不得,既心疼又害怕:“我可憐的兒啊!”
姚翼也正色道:“自保而已,何錯之有?”
四下一片嘈雜中,有一道青年的聲音響起——
他只是沒特意說是男是女而已嘛。
總之她絕不能讓她兒子白白受下這份惡氣!
她指着常歲寧,道:“此人公然重傷我兒,如此惡行,當交由國子監懲處!”
只不過常娘子的身份此時被人揭穿,到手的先太子鞠杖不會又要飛了吧?
“隱瞞女子之身,冒名頂替監生入場比賽,擾亂擊鞠賽況——”明洛拿極肅冷的眼神看着常歲寧,審判道:“此乃國子監的擊鞠賽,歷來極得聖人重視,豈是可由你任性胡鬧之處。”
“此替補之舉縱無法定論爲刻意傷人,但其另有違反賽規之處。”
馬匹發瘋般往前疾奔,眼看便要衝破賽場圍欄,撞向觀賽者。
昌淼被這一眼激怒,頗有些垂死病中驚坐起之勢,但到底沒能坐得起來。
喬祭酒納悶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正要說公道話時,卻有一道聲音先他響起——
常歲寧也下了馬。
崔琅嘆氣:“是認得啊。”
剛要上前的昌家夫人見狀呼吸一窒,這次連驚叫聲都發不出了!
常歲寧拽着繮繩避開那橫衝直撞的馬匹。
昌家夫人面色一陣變幻,還要再說時,只聽那“少年”接着說道:“究竟誰纔是惡意傷人者,我想在場之人自有分辨——難道只因他故技重施,將此前用來傷及他人的手段用到我身上,卻屢屢傷我未成,而我未曾乖乖束手由他來傷,偏又略有些自保之力,便要被作惡者反咬一口嗎?”
見鬼的非要以自身身軀來擋球!
崔琅忙附和道:“此乃有目共睹的事實,我們都瞧見了!”
“這還用問嗎,瞎子也看得出來了誰有事誰沒事了。”崔琅面上幾分與有榮焉之色,纔不管那倒地的昌淼死活,故意揚聲問那裁判官:“最後一節已畢,我們藍隊得旗兩面,是不是我們贏了!”
常歲寧臉上毫無異樣之色。
藍隊其他三人也已下馬朝她走來,那胡姓少年忙問:“替補,你沒事吧!”
“崔六郎,你不是說你認得他……她嗎!”胡姓少年壓低聲音問。
“什麼……”
姚翼:“不好,這馬怕是要傷人!”
崔琅聽得愕然一瞬,旋即內心升起一陣難言的感動——長兄一向寡言,此時願意開口,可見心中果然還是向着他的!
“先勿要隨意移動——”昌淼的父親昌桐春沉聲道:“速請醫士來此!”
毫髮未損的常歲寧點頭:“當然。”
只是附和罷看到昌淼和那三人鼻青臉腫的模樣,又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若說崔大都督等人沒有將人認出來,她是斷然不信的。
既有能幹活的人在,那她便不多費力氣去追了。
這國子監內,但凡有些名望或家世出衆者,他都認得,而對方如此眼生,顯然是個不值一提的無名小卒!
現下被點醒,再去看,便覺對方根本毫無遮掩!
“撲通!”
說着眼淚都砸了下來,催促身邊人:“快,快將人背去醫堂!”
“明女史此言有誤,我何時隱瞞自己的女子身份了?難道我說自己是男子了麼?”常歲寧負手立於場內,神色如常:“我更不曾假冒他人之名上場,我本就是以自己的身份上場,只是你們無人問起而已——”
直接被拽落下來的昌淼臉先着地,摔了個狗啃泥,連叫聲都被悶下。
元祥視線追隨間,青年已然飛身上前,袍角翻掠間,人已躍上了馬背,生着薄繭的修長大手收緊繮繩,生生將馬匹拉得半仰起身,復又落下。
常歲寧也看向她。
喬祭酒:“?”
常歲寧在喬祭酒前面開口,詢問道:“這位夫人哪隻眼睛見我重傷令郎了?”
裁判官見狀一驚。
“你先是屢屢以球擊傷我淼兒!”
“我亦認爲這名替補並無違反賽規之舉。”崔璟看向常歲寧說道。
自常歲寧下馬,開口說話之後,她便認出對方了。
說着,面色一滯,餘下的話也堵在了喉嚨裡。
那馬蹄踩在了後背處,恐傷及了筋骨,胡亂移動乃是大忌。
然而行至一半,見得那馬匹衝撞而去的涼棚下自有人穩坐未動,她遂收束繮繩,停了下來。
故而,若說此前他們還藉着打球做幌子,那昌淼此時便真正是明目張膽地傷人了——
他們的替補隊友竟是個女子!
這擺明了是在耍賴!
崔琅再次高聲附和:“說的沒錯!這分明是賊喊抓賊!昌淼方纔堂而皇之主動出手傷人,這麼多雙眼睛都看着呢!”
“是。”
“駕!”
已有膽小的女眷不敢再看,顫顫閉眼偏過頭去。
千鈞一髮間,衆人終於見那“替補少年”有了動作。
“賽場之上絕不可傷及同窗!”
混亂過後,賽場之上衆人神情各異,除了傷了最重的昌淼之外,其他三名黃隊學子也都掛了彩。
常歲寧清喝一聲,驅馬飛奔上前追向那失控的瘋馬。
“放肆!”同一刻,認出了那替補少年究竟是何人的姚翼猛地站起身來,面色緊張而沉極:“這昌家郎君簡直是……”
她又沒有掩飾得很高明,她也沒想如何掩飾,被拆穿本也是計劃中的一環,這無賴的說辭自也是早就想好的。
昌淼卻如瘋了般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那手中高高揚起的球杖已經揮向了那名“替補少年”。
便有人跑着去請醫士過來診看。
此言在四下頓時掀起軒然大波。
說着,紅着眼眶看向涼棚內站着的喬祭酒等人:“若國子監行包庇之舉,那便讓官府出面處置此事!”
四下赫然瞪大了無數雙眼睛。
崔璟翻身下馬,將繮繩丟給元祥:“先看好這匹馬。”
如此幾番來回,馬匹逐漸安靜下來,停止了抵抗掙扎。
這方向顯然是直接衝着人的腦袋去的,如此力道砸下去,不說腦袋開花,大小也得有個好歹。
見她忽然停下並坐在馬上靜靜看着自己,那神態彷彿在說“無所謂,崔璟會出手”,崔璟本人:“……”
那“少年”身下馬匹未動,只上半身往後折腰傾去,躲去了那迎面一擊,而後以扎着藍色彩帶的纖韌腰身爲支撐往右偏轉身體,半直起身之際,迅速擡手反握住了昌淼那撲了空的球杖的上半段。
不是都說了這姚廷尉找錯人了麼?
眼下仔細瞧……的確是像!
只不過在先入爲主認爲“替補自然只能是男子”的潛意識影響之下,又因對方這一身氣質與少年郎實在無異,半點不見閨閣女兒家之態……便只當對方是個男生女相的漂亮小郎君而已!
此刻他只一個念頭——他必須要出這口惡氣!他要讓對方百倍還回來!
他面前根本沒有球,那隻砸在了他臉上的球已經滾落地上,因黃隊四人已有三人摔下了馬,這般局面下,一時再無人顧得上去奪球。
他纔是當爹的啊。
話說的是很好,可常娘子管這叫“偏又略有些自保之力”?
崔琅覺得自己忽然對“略有些自保之力”有了全新的理解。
但“少年”的動作卻半點不柔軟。
有一瞬,他甚至忘了自己此時身處賽場。
前頭拿馬撞她不躲,說是想試試昌淼的馬撞起人來疼不疼——
崔琅雙手叉腰很是神氣地看向那兩名裁判官:“怎麼還不宣佈我們贏了?等什麼呢!”
加上前面贏的兩節,今年擊鞠賽的贏方毫無疑問就是他們了。
常歲寧擡眉:“是他蓄意傷人在前,裁判官出言喝止不成,我唯有自保而已,他拿鞠杖傷我,我便奪他鞠杖,何錯之有?他自己未曾坐穩,摔了下來,竟也要怪到我頭上來麼?”
眼下拿球杖砸她腦袋也不躲,總不能是想試試昌淼的球杖砸起頭來疼不疼吧?!
“祖宗,這可不興試啊!!”崔琅顫聲將心裡話喊了出來。
“兒啊!”婦人三魂七魄似要離體的尖利驚叫聲響徹四下。
明洛不禁皺了下眉:“你……”
不過是在包庇那胡作非爲的常歲寧而已——
遭受了從所未有的奇恥大辱的滔天怒氣已徹底衝昏他的頭腦,自恃身份遠高於對方的優越感讓他更是沒了分毫忌憚——
常歲寧淡聲道:“可我每次皆是衝着球門的方向擊球,只爲進球而已,怪只怪令郎贏心過重,非要逞強以自身身軀來擋球,豈能怪得了旁人——”
賽場之外圍觀衆人也立時譁然色變。
先太子殿下的鞠杖也是他們的了。
“那替補竟是個女子?!”
“少年”束起的馬尾隨着動作飛揚起落,如一面鋪展開的柔軟綢緞,也如一幅遊動着的水墨——
偏那“少年”根本沒有要躲的意思。
四目相視間,明洛清冷的眉眼間帶着審視:“我怎不知國子監內何時有了位女監生?”
“此乃違反賽規之舉!”
最重要的是昌淼被揍得爬都爬不起來,他們這口氣也出順暢了!
崔琅看在眼中,瞳孔一陣緊縮。
凡是長了眼睛的應當都看得出來。
“你們將我兒重傷至此,竟還敢稱自己贏了!”
昌家夫人咬了咬牙:“可他刻意將我兒摔下馬來總是事實!”
昌淼紅着眼睛,縱馬揮杖直衝着常歲寧而去。
四下衆人鬆了口氣:“多虧了崔大都督!”
偏下一瞬又見昌淼騎着的馬匹因此受驚,嘶鳴着揚起前蹄,急亂間馬蹄踩在了倒地的昌淼身上,馬匹失控往前踏奔而去。
“少年”奪握球杖之際,人也在馬背上坐直了回去,同時手上猛地一個用力,便藉着鞠杖將另一端的昌淼從馬上生生拽落了下來!
許多規矩本就不公,太守規矩會被欺負的。
“你究竟是誰!”半癱躺在原處的昌淼咬着牙問。
所以他不僅被人打了,竟還被個女子打了!
衆人矚目之處,那被問話之人身上乾淨利落而坦然的氣質介於少女與少年之間,特別到足以叫人移不開眼。
此時,她語氣輕鬆隨意地答道:“驃騎大將軍府常歲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