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拿着的是鞠杖。
確切來說，是方纔自昌淼手中奪過來的鞠杖。
昌淼眼神一變：“……你什麼意思！”
他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搶奪：“還給我！”
常歲寧後退一步，避開他亂抓的那隻手，看向那兩名面露不解之色的裁判官：“若說昌淼此前誤傷他人皆是無心之舉——”
她說着，握着鞠杖的手指在那雕着雲紋之處輕按了一下，只聽一聲極輕的聲音響起，鞠杖下方赫然彈出了半指長短的尖錐形鋼刺。
“這鞠杖內暗藏此等機關利器, 還能被稱之爲無心之舉嗎？”常歲寧問。
此前於混亂中無人發現此等細節，此刻那鞠杖被她舉起於人前展示，這處異樣便被所有人清楚地看在了眼中。
那尖銳的鋼刺閃着寒光，叫人不寒而慄。
“你休要血口噴人！”昌家夫人此時已顧不上哭了，強自掩飾着慌亂不安：“……何來這種怪藥？我怎從未聽說過！”
昌淼聽得後背激起一層冷汗。
“崔大都督——”常歲寧忽然將他喊住。
若昌淼未曾留下褐節草，那便還需費心另想法子去查證，當然，最直接的法子是從馬匹的糞便中查驗，但馬兒拉屎這種事也不是人能隨意左右的，這麼多人也不能幹等着它拉不是？
常歲寧看他一眼：“是不是實話，只需去驗一驗玉柏阿兄方纔所乘馬匹前腿上的傷，便可有分曉了。”
常歲寧搖頭：“沒了。”
昌桐春的臉色比鍋底還黑。
他們打的這麼辛苦，實力也算有目共睹，就是說，今日這擊鞠賽的頭名，就此算作是他們的，應當也很合理吧？
“宋兄說的沒錯, 須知此物不是臨時便能取用的，這機關沒個十日八日怕是做不出來……”
昌淼行事固然有錯，且愚不可及，但此前一切尚在可控範圍之內，只停留在學子們的小打小鬧之上而已——
金燦日光下，少女覆着層晶瑩汗水的的白皙臉龐上，此時俱是認真之色。
此言一出，崔琅首當其衝先是打了個激靈，如醍醐灌頂。
但也還是點了頭：“此馬確有反常之處，也確像是被餵食了褐節草。”
常歲寧手中握着喬玉柏的鞠杖，走向了站在那裡的崔璟。
他恨恨地瞪向那按到了他傷處的醫士——這老東西該不是在走神聽他的熱鬧吧！
常歲寧未曾理會他，徑直看向被元祥看着的那匹馬，道：“此馬於賽場之上稍顯亢奮了些，與其它馬匹相撞時更像是不知疼痛, 故我猜測, 此馬應是被餵了藥。”
昌淼很快被擡下去，在衆人的議論聲中，昌家夫人哭啼着跟在左右，頭好似有千斤重，再擡不起來。
趕來的醫士一看這情形，略有些猶豫起來——就是說，那正被千夫所指的貨，還有治的必要嗎？
直到喬祭酒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上前。
但她也很關心今日的賽事要如何收尾。
他遂淡聲反問：“你有何高見？”
“看來這是早有預謀了……不過是爲了贏一場比賽，竟做到這般地步，真是叫人不齒。”一名青年學子皺着眉道。
“知道了。”他說。
四下頓時嘈雜起來，文人之所重德行之風，許多學子皆朝昌淼投以不齒目光。
“夠了！”昌桐春厲聲打斷他的話：“你這混賬還敢出言不遜！這般處置已是輕懲，你不知悔過且罷，竟還有臉在此污衊師長！看來平日裡我果真是對你太過縱容了！”
這大抵是又來搬他這塊磚了？
聽得此言，正爲昌淼上藥的醫士如獲大赦，就此停了手，利索地把藥收了起來。
除去監生身份！
而單憑她一人之言總歸缺少說服力，但若崔璟開口就不一樣了，他的身份威望在此，有他出面證明，便省事許多。
隨着昌淼被擡走，此事算是落幕。
崔琅伸長了脖子去留意喬祭酒等人的反應。
這世上之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但總有些人自以爲是，行譁衆取寵之舉，全然不顧大局，鬧出令人難以收場的麻煩。
明洛眼前閃過崔璟與常歲寧方纔站在一處說話的情形。
“一派胡……啊！”昌淼剛要反駁，話語便被哀嚎聲堵了回去。
崔璟看向她。
“監生喬玉柏所乘馬匹前腿處的傷口有皮肉開綻之象，的確是爲利器所傷。”
“四門館監生昌淼，於賽場之上以兇器傷及同窗，證據確鑿，今日賽績作廢。另因其行惡劣，不堪教化，故除去監生身份，再不得入國子監！”
就連替他清理臉上傷口的醫士都覺得自己跟着掉了層皮……他這大抵得算作工傷吧？
證據當前，對錯已定，昌桐春面色沉極地呵斥昌淼：“混賬東西！竟行如此道德敗壞卑鄙之事，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國子監乃入仕之徑，京中權貴子弟想入國子監，縱無需經過嚴苛考試，但名額卻有定數，他家中亦只有兩個名額而已，當初是他阿孃求了許久，父親才答應送他進國子監的！
可現下……他竟要被逐出國子監了？！
昌淼已不敢去看父親的臉色，滿腦子只兩個字——完了！
他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猛地推開醫士，咬着牙勉強支撐起上半身，指向喬祭酒的方向：“學內時有鬥毆之事發生，卻未聽聞何人因此被逐出國子監的……這處置分明不公平！說到底，這根本就是喬祭酒徇私報復！”
喬祭酒嘆了口氣，沒否認。
得嘞，擡回家另請郎中，誰愛治誰治吧。
因爲昌淼面臨的不單是有關此次擊鞠賽的處罰。
隨着將那作爲物證的鞠杖交給了裁判官，常歲寧又道：“不止如此，這位昌二郎君的馬匹，應當也有問題。”
思及此，明洛擡眼看向場中着青白窄袍的少女。
目睹了事態發展經過的明洛眉心緊縮。
一旁的姚翼斜睨了昌桐春一眼，於心底冷笑——這不廢話嗎，輪得到他有二話嗎！
見父親朝自己看來的最後一眼已滿是嫌惡，昌淼一張臉已在心底變得慘白。
出面的是國子監監丞，而非裁判官——
元祥：……什麼沒了？？？
崔璟“嗯”了一聲，轉身往涼棚下走去。
今日他的臉、整個昌家的臉都被這混賬東西給丟盡了！
元祥終於恍然。
一旁的元祥聽得不解——什麼叫知道了？
“還有嗎？”崔璟問。
此時，崔璟覺得自己今日就是塊磚，被她隨意搬用。
她不是會被區區揣測衝昏頭腦之人，她自然看得出來，他的一切舉動暫時是清清白白的。
常歲寧露出一絲客氣卻真誠的笑意：“多謝了。”
什麼？！
“這東西若拿來傷人，可不是鬧着玩的！”
但直覺告訴她，眼下的一切不是個好兆頭。
該罰得罰，該治還得治，不然人死在他國子監裡多晦氣。
所以常娘子當時未有避開昌淼的馬，說想試一試那馬撞人疼不疼……原來是爲了試探驗證那匹馬是否有異樣！
四目相視片刻，崔璟微頷首。
四下有議論聲響起。
就像她也不知道鞠杖上可以拿來做手腳，但那鋼刺利器擺在眼前，由不得她不認。
她怎會知曉的這般詳細！
他還想嘴硬否認時，只聽常歲寧開口問了另一人——
昌淼面色一凝。
而果不其然，得了崔璟此言，莫說圍觀者了，便連昌淼面色一陣掙扎過後，都沒了再否認的膽子。
在以喬央爲首的國子監官員與明洛等人的商榷之下，對如何處置昌淼一事很快有了定論。
崔璟：“……”
“喬祭酒……”昌桐春勉強壓下眼底的翻騰之色，與喬央歉然賠禮：“我這逆子今日闖出如此禍事，攪亂了擊鞠賽，又傷及令郎，實是我教子無方——”
但四下衆人並未有就此散去的跡象——該處置的處置了，那今日這擊鞠賽到底算誰贏？
裁判官便上前請示喬央：“祭酒大人，這賽事……”
崔璟回頭。
兩名裁判官面色微驚——這昌家郎君竟在鞠杖上做下了如此手腳！
昌桐春接着道：“此事該如何處置，但請國子監與喬祭酒秉公而爲，昌某絕無二話！”
而尋常鞠杖所傷和被鋼刺所傷, 留下的傷痕必然大有不同, 讓人一驗便知了！
“我說你上一節怎麼突然換鞠杖呢！”崔琅驚怒道：“合着是見先前那些手段用多了不好使了, 眼看連輸了兩節，便按捺不住又起了這等壞心！”
元祥：……又在多謝什麼啊！
見自家次兄臉上好似寫着“能白送嗎”四個大字，崔棠只覺沒眼看。
原來這纔是她的目的。
攪得更亂，是爲了爭回真正的公正。
朝堂之上牽一髮而動全身，昌家與明家關係過近，必會有人借彈劾昌家而間接尋聖人的麻煩。
“夫人沒聽過是正常的，但不能因沒聽過便堅稱不存在。”常歲寧道：“有一種源於西域的褐節草，馬匹若誤食，少則亢奮傷人，多則狂躁斃命，是屬軍中明令禁止之物，但若有心，在西市花些銀子應當也不難拿到。”
醫士遂硬着頭皮提着藥箱上前去，蹲身在旁替昌淼查看傷勢。
至於爲何只能在心底，自是因此時臉上血跡青紫交錯，過於五彩斑斕，已是慘白不起來了。
而這場受人矚目的擊鞠賽，也被徹底毀了。
“明女史？”喬祭酒的聲音拉回了明洛的神思。
昌淼大驚失色。
好在母子連心，有昌家夫人將他的那一份也一併給白了。
“我沒有！”昌淼臉色起伏不定地否認着：“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這鞠杖上藏有如此古怪的機關……這，這定是有人陷害我！”
所以，重賽，是常歲寧的想法嗎？
他是在替常歲寧傳話？
甚至方纔在面對昌淼之事，對於那常歲寧的小小心思，他竟也完全配合。
偏還如此拙劣，竟悉數被人揪出來了！
喬玉柏的馬因爲受驚，已被暫時牽了下去，其中一名裁判官此時便親自帶人去驗看，不多時便折返, 將結果宣之於衆——
元祥：……還有什麼？？
她沒聽說過是真的。
原來都督是在轉達常娘子的想法！
謝他這塊磚當得極好嗎？
他自覺不單這輩子的臉被這逆子丟光了，甚至還透支了下輩子的！
說話間，見昌淼身上傷及筋骨處已被醫士大致固定住，便與身側僕從道：“還不將這丟人現眼的混賬擡下去！”
常歲寧便說出了一開始就打算好的想法——
崔琅翻了個白眼：“你當自己是哪根蔥呢，誰稀罕費這麼大心思來陷害你！”
昌淼一把揮開昌家夫人替他擦拭臉上血跡的手，信誓旦旦道：“我說的是實話！我什麼都不知道！”
“重賽，倒也在規矩之內……”喬祭酒思索了一瞬，詢問明洛：“明女史意下如何？”
他有一個大膽的提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此時鬧到如此地步，卻是成了一樁真正的麻煩事。
又被人打成這般模樣……真真是丟人現眼！
“爲公正起見，我認爲理應重賽。”
可給馬匹下藥這種沒有憑據的事，她自是想也不想便會替自己的兒子反駁。
而對於昌淼的審判，並未因爲醫士的到來而停下——
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放在旁人身上並無值得深究之處，但於他而言，卻已是稱得上罕見了。
分明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連在一起組成了這些聽似簡單的對話，爲什麼他卻一個字都弄不明白了呢？
元祥一頭霧水地跟着自家都督回到涼棚下，直到聽自家都督加入了喬祭酒他們的討論，並說出了應當重賽的提議——
“崔大都督常年行軍，必然見過此物，應知我所言非信口胡謅，對吧？”
“哦，我明白了！”胡姓少年指向那鞠杖，恍然道：“他最後打在玉柏的馬前腿上那一杖，必然就是動用了這機關，難怪玉柏的馬會被驚成那個樣子，將玉柏甩了下來！”
她問：“依崔大都督之見，此事當如何處理纔算妥當？”
喬祭酒等人開始商議起了對策。
越來越多鄙夷唾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雖是稱“像是”，但語氣是篤定的。
夏日陽光灼目，似驅散了些許他那雙深邃眉眼間天然自成的孤冷氣息。
小小劇場之元祥耳中聽到的對話——
寧寧：！~+——{}
崔璟：‘；【-=！】’
元祥墓誌銘：被屏蔽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