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問出這句話的間隙，思緒已飛快轉了一圈。
會是應國公夫人昌氏下的手嗎？
按說不會。
解氏已將此過悉數擔下，那位聖人先前對解氏的處罰也意味着此事就此了結——而拋開這些不說，如昌氏此等多年精於陰私手段者，會在一個小小的吳林身上留下把柄的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這滅口之舉，是沒有必要的，甚至只會弄巧成拙，一個不慎便會延伸出新的麻煩。
但以上也只是基於常理推測而已，具體如何還要聽罷吳林的死因再做判斷。
“聽說是……病死的。”常歲安的聲音更低了。
常歲寧正色問：“什麼病？”
對上妹妹那雙認真的眼睛，常歲安的眼神閃躲了一下，言辭也吞吐起來：“聽說……聽說是不治之症。”
常歲寧：“……”
果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有這般想法且付諸行動的原本只是少數而已，但一些有兒子的人家，抱着好女郎不多，不趁早下手怕是就被人定光了的想法，一來二去的，竟帶起了議親的風氣來。
以至於有的沒的，都來摻一腳湊熱鬧。
“她就是心知這樁親事不登對，清楚那人根本配不上喬娘子，故而才字字句句提醒喬娘子有眼疾在，這不過是談價手段而已，若喬娘子真聽了進去且放在心上了，那纔是傻了呢！”
妹妹……又懂了？！
但見妹妹面不改色，他也只能強作鎮定：“是……據說是由此病引發了什麼風疾，人是在離幷州五百里外的一座花樓裡死的。”
少年人點頭，是決心已下的模樣：“我已想了很久了。”
“就是如此，喬娘子可莫要上當了。”崔琅又道：“喬娘子恐是不知，那什麼萬年縣令之子不單生來癡傻，且惡習頗多，還學人傻呵呵地逛花樓呢，上回我便撞見過！”
那正也是她當初選擇從軍的初衷。
這兩年登門議親的不在少數，到底許多人都知道喬祭酒家中有一位樣貌堂堂品行端正，頗有前途的好兒郎。
常歲寧會意，未再多問。
本也未報此人能派上什麼用場的希望，之所以去抓人，一是這口氣要出，二是以防此人日後再惹出什麼對常家不利的禍事來。
常歲安便手忙腳亂地安慰妹妹一番。
但叫喬家人意外的是，此次登門的冰人卻非是爲喬玉柏而來，而是想替城中縣令之子求娶喬家女郎。
“那我陪阿兄去演武場練槍吧。”少女起身，道：“想要入前軍營，長槍是必考之項。”
“寧寧，我想從軍。”兄妹二人坐下後，常歲安正色說起了自己的想法。
她提醒道：“但前軍營卻不是那麼好進的。”
兄妹二人就此按下此事不再多提，常歲安只最後與妹妹保證，日後必會替她討回與應國公府的這筆賬。
七月流火，天氣轉涼。
“不過話說回來，寧寧，你怎對玄策軍徵兵之事瞭解得這般清楚？”
同時在心中驚歎——原來妹妹真的想過要做女將軍！
常闊待這唯一的兒子表面看似嫌棄了些，但實則一直稱得上尊重孩子的想法，他不曾因自己是軍武出身，便認爲兒子也一定要從軍，務必承繼他的衣鉢。也不曾因只這麼一個兒子，出於護子心切而對其諸般限制約束。
“阿爹說讓我自己想清楚即可，他不會阻攔我。”
對上妹妹的眼睛，少年人又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況且……我也是真的想建功立業。”
“？”喬玉綿覺得這句裡要點太多，一時竟不知說點什麼好。
喬玉綿擡手擦着眼淚：“這樣麼……”
“……是上門向妹妹提親的？”
喬玉綿一愣：“崔六郎……都聽到了？”
聽清了來人是誰，喬玉綿立時侷促起來，也不敢再往前走，只能側過身去擦眼淚。
常歲寧欣然點頭：“好啊。”
“興許這便是報應。”常歲安憤憤地道：“但還是便宜他了。”
少年人的保證不是虛無縹緲，只在嘴上隨口一說而已，而是由此自省，繼而做出了一個決定。
此時無需老常動手，人自死了，倒也乾淨。
雖說憑着阿爹的過往功勳與俸祿家產，也足夠他們一家衣食無憂了，可這些時日他忽然發現，其實這遠遠不夠——
她自語般道：“也無怪崔六郎見笑，我自己也覺得怪好笑的，我自有眼疾在，本不該再去挑剔他人，這道理我應該懂的，可不知爲何，方纔聽了那些話還是……”
“家中妹妹議親，做阿兄的豈能不幫着把關呢！”
後面的這些話他並沒有說出口，他不願妹妹聽了心有負擔，但常歲寧已從他的眼中讀懂了那份保護。
常歲寧“嗯”了一聲：“死便死了吧，死了倒也省事。”
常歲安一雙銅鈴般的眼睛險些奪眶而出。
“無……無礙。”喬玉綿將眼淚忍回，不想在人前出醜。
又聽妹妹接着說道：“玄策軍應是每年於秋後徵召新兵，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阿兄既志在前軍營，那可要好好準備了。”
崔琅笑着撓了下頭：“我與喬兄剛巧路過……”
也並非全然出於報效大盛之心。
阿爹的驃騎大將軍之職如今只是武將虛銜而已，自十二年前阿爹違反朝廷之令砍了北狄可汗的頭，又落下傷殘之後，便被卸下了玄策軍統領之職，手中早無實權在了。
又道：“但也並非什麼都不分，與喬娘子的行動不便不同，這位郎君的日常飲食皆可自理，乍一瞧與正常人也無太大分別的！”
但她還是多問了一句：“確定不是人爲？”
“無妨，應是在前堂說話，咱們去堂後偷聽一聽不就成了？”崔琅提議。
媒人嘆息一聲：“是因早產之故……”
常歲寧樂得輕鬆地點頭：“……對。”
“好！”
常歲寧瞭然。
這樣渴望快些擁有保護家人的能力的迫切心情，她也曾有過。
二人腳下踩着的是河邊的草地，草地相對柔軟，柔軟則意味着安全，這讓喬玉綿下意識地願意在此停留片刻。
“凡是從軍打仗，哪有不危險的？”常歲安道：“這數年來大盛各處戰事頻起，就連阿爹這久不打仗之人也要上陣領兵，可見大盛正是用人之際，而總要有人去擔這危險，爲何不能是我呢？”
“那阿兄如今是想清楚了？”
“這位大人是咱們萬年縣新上任的縣令，日後也是前途無量的……家中本也富庶，喬娘子若嫁過去，日後是不必擔心會被虧待的。”
“我也去！”阿點將最後一塊點心塞進嘴巴里，趕忙跟上。
而結合先前所聞，她也大致有了察覺，遂問：“花柳病？”
玄策軍中，分前、後、左、右、中軍五營，而作爲衝鋒陷陣時，在最前方開路的精銳勇猛之部，凡編入前軍營的士兵，無不是精銳中的精銳。
譬如這一日，國子監喬祭酒的居所內，也來了一位冰人。
聽了兄長諸多安慰的常歲寧笑了笑：“……或許他們以後會願意徵召女子的。”
她就說，阿兄有顆赤子之心。
“玄策軍選徵新兵，是要經過一番篩選的。”常歲寧看着兄長，道：“以兄長的資質及阿爹與玄策軍的淵源，阿兄想入玄策府並非難事——”
常歲寧看着那少年郎。
這樣的赤子之心總是珍貴且叫人敬佩的。
她留意到少年人方纔提及建功立業時的羞赧之色，此時便道：“想要建功立業也並非是爲報效之心不純，以交付性命作爲條件，在戰場上憑藉己能以血肉博得回報，這是應當的，也是堂堂正正值得褒揚的——”
被崔琅拉着在堂後偷聽的喬玉柏快步走進了堂中，也顧不上什麼失禮與否了，擡手便請那媒人離去：“舍妹如今無意議親，還請回吧。”
喬玉綿微低下頭去：“讓崔六郎見笑了。”
她一直聽着那媒人之言，心中早已不是滋味，方纔便藉口覺得冷，讓女使小秋回去取披風，將人支開了。
且前軍營員額固定，若無傷病者退下來，便暫時不會提拔新人入營。
想要入玄策軍前軍營，需要經過層層嚴苛的選拔。
見那喬家僕從點了頭，崔琅忙問：“喬兄不去看看嗎？”
“這……”喬玉柏歎爲觀止，崔六郎解決不妥的法子，竟然是提出一個更不妥的建議。
沒錯，規矩是死的，但妹妹是活的……咳，但妹妹是活生生的奇才！
“那我便先去探一探路好了！”少年人信心滿滿，又多了一份動力。
“從軍？”常歲寧有些意外，她此前從未聽常歲安提出過此事。
……
少女說着，有無助自責的淚珠砸在腳下的草地上。
到底是母親在與媒婆說話，他一個男子突然過去，會叫人覺得失禮吧？
常歲安當即贊成點頭。
見王氏面色不對，她又勸道：“到底喬娘子這眼疾……也是沒法子的事，總要尋個夫家照料着，待日後有了兒女，這後半生便能有着落了不是？”
“可是待在前軍營很危險的！”阿點在旁問：“小歲安，你不怕嗎？”
她問的含蓄，實則卻聽懂了，這位所謂知縣家的郎君，是個癡傻的。
“嗯，我會的！”常歲安重重點頭應下，旋即有些好奇地看着妹妹。
“壓價？”喬玉綿哭意一滯，這話說的，莫非她是貨物嗎？
她是往後院而去，未經過前堂，這番動靜便並未被王氏和那媒人知曉。
花柳病尋常不會要人命，但此病若嚴重了，便會引發其它急症。
這時忽有緊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喬娘子快停下，前面可就是荷塘了！”
正要跟進去口吐芬芳的崔琅，餘光瞥見那小跑着離開的丁香色身影，不由一愣：“……喬娘子？”
崔琅嘆氣道：“喬娘子莫要聽那媒人亂說，這些人十句話裡有一個字是真的都是稀奇事了。”
常歲安點頭：“有人當場便報了官，當地官府是請了仵作來驗屍的……阿爹派去的人託了關係去衙門查看了那驗屍卷宗詳細，確是病發而死無誤，看起來並無異樣。”
堂內，祭酒夫人王氏面上的笑意已要維持不住：“……您的意思是指，這位郎君的腦子生來即與常人有異？”
隔間的屏風後，喬玉綿聽得此言，再難忍心中酸楚，忽然起身跑了出去。
崔琅趕忙追了上去。
或是本已物色好的人家，便在此時加緊了定親之事。
見她神態異樣，崔琅意識到自己失言，忙就道：“……不過那已是先前的事了。”
又道：“自來了國子監後，我便將以往那些惡習全改了！”
近來，京中無論官媒還是私媒，凡是叫得上名號的冰人們皆忙得不可開交。
崔琅忙擺手搖頭：“豈會！”
崔琅不由分說，拉着喬玉柏就走。
崔琅只覺從未這般慌張過，忙道：“這與挑剔他人無關，那些話不怪你聽了不舒服，那媒人字字專戳人痛處，實在無禮，這哪裡是誠心求娶，分明是刻意壓價！”
她看起來有些失落地道：“可玄策軍不徵召女子。”
正午時分，各學館散學後，喬玉柏回來取一本書，身後跟着個崔琅。
聽她如此說，常歲安一怔之後，那些許侷促之感便也消失了。
她都聽到了？
可她又看不着路，跑那麼快作甚？
常歲寧剛要隨口編個什麼來應對時，只聽常歲安自行道：“寧寧，你該不會也想過要進玄策軍吧？”
“阿爹是否同意？”
聖人慾辦中秋花宴，藉此花宴擇選太子妃的消息不脛而走，一些無意攪入這爭權漩渦的人家，便打算在宮中的花帖送達之前，替女兒物色一樁好親事趁早定下來。
“是。”常歲安道：“我想投玄策軍，進前軍營。”
喬玉柏有些猶豫：“是否有些不妥？”
退一步說，縱然是有萬中之一人爲的可能，但做得如此乾淨，也查不出什麼來了。
“這些我都知道，我會盡力一試的！”常歲安道。
且老常派去查探此事的人必不會是粗心大意之輩，凡有可疑處定會繼續探查，既帶回瞭如此消息，那吳林應的確就是病發而死了。
喬玉綿憑着腦海裡的記憶跑了一小段路後，腳下一絆跌了一跤，起身後仍自顧往前走去。
他想有朝一日可以憑藉自身能力，保護阿爹，保護妹妹……那種不管是誰欺負了妹妹，他都能直接打上門去的保護！
少年人的想法是有些天真的，但也是熱烈堅定的。
崔琅忙走了過來：“喬娘子方纔可是摔着了？”
喬玉綿聽得臉色微紅——他與她說這些作甚呢？
但數月相處之下，也算是熟人了，她又忍不住有些好奇：“……爲何？”
爲何突然全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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