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條狗走來的過程中,元祥又陸續發出了兩聲示好的叫,此狗大約也是涉世不深,又很渴望交友,臨近時的腳步已經帶上了兩分歡快,就差搖尾巴了。
藏身石後的元祥在被識破真面目之前,眼疾手快地撲了出去,他一把將放鬆了警惕的大狗撲倒在地,拿膝蓋頂住狗的脖子,同時用事先準備好的棉帕死死捂捏住了大狗的口鼻。
棉帕上有足量的蒙汗藥,大狗掙扎着蹬了幾下,很快翻着白眼昏了過去。
被蹬得一身泥的元祥鬆了口氣,將狗拖去了石頭後面藏好。
起初那聲狗吠還是傳到了看守之人耳中,但聽只叫了一聲便沒了後續,便也未有十分上心,只有一人舉着火把過來查看,夜中太冷,來人口中埋怨着罵道:“瞎叫喚什麼呢!”
下一刻,來人忽覺一陣寒風自身後掠過,他神情立時戒備,但還未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便倒了下去。
元祥飛身上前,在那隻火把落地前,擡腳挑踢而起,伸手接住,另隻手對身後的部下做了個“跟上”的手勢。
很快,此處糧倉忽然起火,守衛驚聲大喊:“起火了!救火!”
然而他話音剛落地,一轉頭,卻見身後其它方向也亮起了詭異的火光。
有看守的士兵猛地反應過來,拔劍高喝:“有刺客!”
四下頓時戒備,有警戒的震耳鑼聲響起,各處守衛匆匆起身,拿起武器衝了過去,視線中,卻見無數支火箭,密密如天外飛石降下的火雨,正朝他們逼來。
火箭趁風而至,摧毀了他們救火的計劃。
火星密密聯接,在夜風的助力下,很快釀成了一片片火海。
混亂中,有人大喊救火,有人大喊禦敵,也有人下達命令:“快!快將此事報去薊州,告知節使!派兵速速來援!”
領命而去的一行報信士兵,卻在剛上馬後不久,先後被射下馬來。
但隨着此處的火越燒越大,還是很快驚動了外圍的巡邏部隊。他們迅速分爲兩路,一路來此查看,一路往薊州方向報信而去。
火箭攻勢之後,元祥等人正面與那些守衛廝殺起來。
殺人不是目的,目的是脫身,以及要儘量拖延這些人救火的時間,糧倉也好,兵械庫也罷,皆有相對的防火救火措施,想要焚盡非一時半刻之事,若放一把火便離開,等同功虧一簣。
鐵石堡守衛,本有就地防禦優勢,但元祥等人已從洪郴處獲悉了此地全部情報與兵力部署,便得以佔下了先機與主動,足以做到精準擊潰。
隨着鐵石堡守衛統領死在了虞副將手中,加之火勢已徹底不可控,此地防衛徹底陷入崩潰。
元祥與虞副將率兩千部下,且戰且退,最終順利在天色臨亮之際撤出了鐵石堡。
途中亦有追兵,但已不成氣候,此行前來的兩千玄策軍皆爲以一當十的精銳鐵騎,最擅長的便是疾馳奇襲與突圍。
他們踏着稀薄晨光,於冰雪中策馬疾去,很快將火煙滔天的鐵石堡甩在了身後。
“啓稟大都督,虞副將他們回來了!”
元祥等人疾馳一日半,於初七午後,平安回到了幽州城外的軍營中。
虞副將下馬後,便立即去見了崔璟,被風吹得皸裂的臉上滿是昂揚抖擻的笑意,行禮的動作也格外有力:“啓稟大都督,末將等人幸未辱命!”
他將經過結果說明,崔璟帳內謀士與部將安心之餘,也不免心緒振奮。
此行一舉摧毀了康定山的兵械糧倉,這第一步棋,便算是走成了!
最上首的那名焦姓謀士下意識地便道:“應快快將這個好消息告知常刺史纔是!”
“沒錯!”一名部將站起身來:“屬下這便去尋常刺史!”
他們如此“殷勤”,並非只是想在自家大都督跟前表現,雖說與常歲寧相處時日不長,但他們作爲受人恩惠相助的一方,不覺間,已逐漸對那個運籌帷幄的少女生出了信任與敬意。
尤其是那些年長些的部將,有時想來,他們自己也覺得十分奇妙,到了他們這把年歲,打了這麼久的戰,該見過的都見過了,原本已很難再去信服旁人了,更別提對方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郎……
但事實上,他們就是對那個少女生出了難言的信任和親近之感,說句不怕被人笑話的話,他們看那少女,甚至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這種“似曾相識”之感,同他們看待與常闊年輕時極相似的常歲安,卻又有所不同。
且不知何故,偶爾恍神間,他們甚至會覺得,對方坐在帳內同他們一起議事部署時,好似並非來客,而是原本就屬於這裡……
興許,是他們太盼着大都督能如願和常刺史成爲一家人的緣故?
見不少人都想去向常刺史報信,虞副將道:“元祥已經過去了!”
元祥那傢伙,剛一下馬,就扛着麻袋直奔常刺史的營帳去了,那一幕讓虞副將在心底生出了一瞬間的疑惑——崔元祥如今還知道誰纔是他的主子嗎?
但也不重要就是了,畢竟大都督連嫁妝……咳,連家底都奉給常刺史了,左右也不差一個崔元祥了。
此刻,元祥正在向常歲寧獻寶。
常歲安,薺菜何武虎等人都在,此時均圍着那從麻袋裡被倒出來的“寶物”在看。
“這是什麼狗?這大腦袋大爪子,瞧着怎麼跟虎似得?”常歲安滿眼新奇。
大狗被捆住了手腳,嘴巴也用布條綁住,身上棕黑色的毛髮打着結,下耷的眼睛裡滿是戒備,大約是又餓又渴,嗓子裡發出可憐的哼唧叫聲。
哄騙了人家的感情,元祥多少有些愧疚,又見是條罕見的好狗,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狗直接偷回來了。
常歲寧瞧了瞧,道:“應當是獒犬。”
元祥有些驚訝:“常娘子竟認得獒犬?”
常歲寧點頭:“但它看起來應是獒犬與其它常見犬種雜交過的,體型毛色略有不同,且性子也溫順多了。”
常歲寧說着,蹲身下去,擡手試着掰開一側犬齒來看,道:“且它年紀還小,大約還未成年呢。”
“那敢情好!”元祥咧嘴笑道:“正好送給常娘子您來養,年紀小,且還養得熟呢!”
常歲寧:“你將它帶回來的,何不留着自己養?”
時下獒犬難尋,因性烈,且據聞可與虎狼相搏,品相上乘血統純正的,曾被京中權貴人家捧上過千金高價之位。
元祥撓頭一笑:“屬下哄騙了它,恐它心中記恨。”
他說話間,只見那大狗掀起眼皮無力地瞅了他一眼。
“它怕是將你當成了哪路狗大仙,想與你請教化身成人之法呢。”
常歲寧說話間,試着解開了狗嘴上的布條,大狗下意識地張嘴要咬人,被她及時後退避開。
片刻,常歲寧掏出一顆栗子,問它:“會吃這個麼?”前日裡,崔璟不知從哪裡尋來了一筐栗子,煮熟過又烤乾,讓人送到了她帳中。
常歲寧將栗子丟到大狗嘴邊,大狗拿鼻子警惕地嗅了嗅,到底太餓了,張口咬住。
它歪着腦袋嚼了嚼,而後吐出幾瓣沾着口水的栗子碎殼,其上一點慄肉殘留都無。
大狗吃罷,費力地蛄蛹了幾下,朝常歲寧揚起腦袋,吐出舌頭表示還想要吃。
常歲安剛給它鬆了綁,它就坐了起來,擺出端正乖巧的乞食姿態。
“這狗怪通人性的!”何武虎稀罕地道:“將軍,您留着吧,屬下幫您養!”
試問哪個男人能拒絕身邊跟着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呢!
常歲安則催促道:“寧寧,你給它取個名吧!”
取名困難的常歲寧看了看地上的栗子殼,和大狗身上的棕黑毛色倒十分相像,便道:“就叫它黑慄,如何?”
“好名字。”
答話的是崔璟。
此處帳簾被打了起來,常歲寧擡頭看去,便見崔璟走了進來。
元祥等人趕忙行禮。
崔璟看了一眼元祥,又看向那隻趴在地上吃栗子的大狗,道:“你倒是賊不走空。”
元祥“嘿”地笑了一聲:“屬下想着大過年的,頭一趟出門,若是空手而歸,總歸不是個好兆頭。”
常歲寧則笑着問崔璟:“崔大都督看此狗如何?”
崔璟點頭:“嗯,栗子剝得不錯。”
常歲寧狐疑地看着他:“……你是想說它比我厲害嗎?”
崔璟輕咳一聲:“豈敢。”
幾人逗了逗狗,玩笑了兩句,常歲寧便站起身來,說起正事:“鐵石堡被襲,薊州城中,應當已有動作了。”
崔璟跟在她身後,在几案旁坐下,點頭道:“薊州城中,諸事已安排妥當,只等消息了。”
常歲寧看向帳外:“不管康叢最終如何選,鐵石堡糧倉已毀,等同重創了康定山,此計怎麼都是不虧的。”
世事無絕對,兵法謀略謀到最後,謀的乃是人心,但人心最易變。
但即便康定山能活着動兵,沒了後方糧倉支持,便等同被扼住了喉嚨,縱然不得不戰,玄策軍也能以更小的代價來完成這場戰事。
但相比於“更小”,常歲寧還是希望,能以“最小”的代價終結這場動亂。
她這個願想能否達成,便看康叢的選擇和運氣了。
……
今日已是康叢自昏迷中轉醒的第六日。
這六日間,他中途起了高熱,心神不寧,噩夢不斷。
他夢到了諸多幼年之事,一次,不,不止一次……父親醉酒後衝進來,拿鞭子抽在他的身上,罵他是賤種。
他驚恐地醒來,下意識地摸向肩膀處,那舊時疤痕猶在。
父親不止打他,還時常對阿孃拳打腳踢,阿孃從不反抗,阿孃在用她的一舉一動告訴他,父親是天,只有討得父親歡心,才能活下去。
所以他從未想過去恨父親,或許因爲他清楚,恨那個字,太沉重了,他擔不起恨父親的代價,父親警惕防備,也從未讓他擁有去恨的能力,他若放任自己去恨,便只會毀了自己。
所以他拼命地討好父親,這幾乎已成了一種被自我規訓的習慣。
和洪郴動身的那日,他穿上了那件狐皮裘衣,那是他最威風的一件外披,其上的狐皮是妹妹獵來的——
他穿上它,騎上馬,渾身充滿了力量,他想要向父親證明自己,讓父親對自己刮目相看,但事與願違……
可是,即便那次任務成功了,父親當真就會對他露出慈愛欣賞之色嗎?
幼時他總盼着長大,自認長大後就能擁有更多力量,不再遭人欺凌,但隨着長大,他卻發現,很多力量無法通過自身來實現,而需要外力的加持,但那些外力,父親總吝於分與他……
夢中,他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站在父親身邊的兄長們,而他像一條無家之犬,只能遠遠匍匐着等待着他們鬨笑着丟來的食物碎屑。
他忽然出離的憤怒,他平生第一次生出這樣明確的憤怒——憑什麼?爲什麼?!
他歷來只恨兄長,可這一切苦難和不公,分明是源於他的父親啊!
他的父親永遠不可能對他改觀,即便他當真變得強大起來,等着他的也只會是父親的疑心提防,而非器重欣賞!
這個突然明晰的認知,讓他自幼構建出的那個自欺欺人的堡壘轟然崩塌。
又一個夢中,他看到了那匹帶着他回來的馬,那匹馬成爲了他的化身,他親眼看到了自己被人烹煮分食的下場,然後猛然驚醒過來。
醒來之後,等着他的,卻是另一個噩夢。
渾身被冷汗浸溼的康叢,坐在牀榻上大口喘息時,月氏和一名侍女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康叢從母親慌亂到了極點的話語中得知,他的父親要見他。
或者說,是要問罪他。
這突如其來的問罪,顯然是出事了。
“車馬已等在外面了……”月氏和侍女一起手忙腳亂地爲兒子穿衣,邊顫聲道:“見到你父親之後,記得好好與他解釋……”
“沒用的……”康叢虛弱地站在榻邊,喃喃着道:“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月氏面色蒼白:“不會的,你父親他不會的……”
這時,急促的腳步聲入內,伴隨着少女的呵斥聲:“統統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