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請賜奴一死

喻增離開後,心中久未能安。

今日常歲寧設下家宴,並未請他前來,但此舉無可厚非——他此行是以欽差的身份前來,她又升任淮南道節度使,與他適當避嫌是明智的選擇。

可他私下主動來此,她卻仍不肯見,且不問他爲何事而來,便推至明日再敘,於情於理,卻是不通……

是,她是徹夜趕路回的江都城,疲乏固然是真,但也並不足以解釋她此舉之下的怠慢。

喻增走到今日,已不會因爲一個與他並稱不上十分親近的小輩的怠慢之舉而動怒,他更多的是感到驚惑,驚惑於這怠慢之下所蘊藏的異樣。

心中涌現無數猜測,喻增看向深濃夜色,此刻他置身其中,只覺有一剎那,隱藏在黑暗中的萬物都失去了真實的形態,變得詭譎莫測,代表着今夕往昔的恆常歲月也在顛倒重疊。

廊下掛着的紙皮燈,在夜色中隨風輕動。

書房的門緊閉着,偶爾有女子愉悅的笑聲傳出。

宴散後,常歲寧留了宣安大長公主單獨說話。

年後初三,暗下留在江都過年的宣安大長公主即動身回了宣州處理事務,只是約五六日前,再次趕來了江都。

用大長公主的話來說,她估摸着常歲寧也該動身回江都了,所以特地再次趕來相賀。

常歲寧倒不知自己區區一州刺史,竟有這樣大的面子,能讓向來心高氣傲的宣安大長公主親自前來,且是兩回,且是私下——

但這面子既送到了她面前,她也沒有拆穿的道理就是了。

於是常歲寧向大長公主道謝,連帶着先前宣州諸多相助之舉。

“還說那些不值一提的作甚。”大長公主一笑,面容舒展:“往後我們小小宣州,還要勞煩常節使多多照拂了。”

“殿下折煞我了。”常歲寧笑着道:“殿下諸多雪中送炭之舉,晚輩自當銘記於心。”

哪怕知道那些舉動多是因常闊和常歲安之故,但常歲寧私心裡,也是很願意承這份人情的。

淮南道與江南西道相鄰,友好互往,利在雙方。

說到常歲安,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大長公主似偶然問起一般,打聽了兩句常歲安的近況。

常歲寧並未隱瞞自己去過了幽州,見過了兄長。此刻面對大長公主的關切,她心照不宣,將兄長近況告知,所言皆屬實,但多談常歲安的光鮮或有趣事蹟,適當略去了較爲兇險的那一部分。

宣安大長公主隱有察覺她的“詳略得當”之處,心下生出兩分柔軟感受。

而常歲寧給她的“得當”感受,遠不止此時,這個少年女郎,進退得當,深淺得當,真誠與界限同樣得當……

大長公主甚至覺得,對方對她的秘密已有察覺,只是未曾深究而已。

這本不是這般年歲的女郎該有的分寸。

但轉念一想,面前的女孩子,身上又有哪一處,是這般年歲的尋常女郎能做到的?

大長公主也並不戳破什麼,千言萬語化爲了一句感嘆:“忠勇侯真是天大的好福氣……”

這樣一個天大的寶貝,憑什麼就叫這莽夫給撿到了?

噢,倒也不是他撿的,是她那侄兒李效撿回來的,只是他祖墳冒青煙,這寶貝輾轉落到了他手中而已。

說到真心處,大長公主隔着二人中間的小几,拉過了常歲寧一隻手,輕輕拍了拍,笑着道:“說句你聽來許覺得虛浮的話,打從在宣州見着你的頭一眼起,我便覺甚投緣……彷彿許久前便見過,便是一家人似得。”

大長公主一雙笑眼落在常歲寧臉上:“也不知怎的,就有了這說不清的似曾相識的錯覺。”

常歲寧聽在耳中,並不覺得虛浮。

大長公主有此“錯覺”,或有兩重原因。

一或是因爲她本身,二或是因爲阿鯉本身,亦或是二者並存。

常歲寧真切地笑着道:“我見殿下,亦親如自家長輩一般。”

大長公主頰邊笑意更深幾許。

到底也知常歲寧疲憊,縱是再如何投緣,宣安大長公主也未有久留,叮囑了常歲寧好生歇息,便帶着侍女離開了。

另一邊,無絕孟列與常闊,也正走在離開的路上。

沒走出多遠,常闊便示意近隨退得遠了些,守在暗處跟隨,待只三人時,便壓低聲音問孟列:“……你都查到了什麼?當年之事,果真是喻增所爲?”

今日殿下對待喻增的態度,看似尋常,卻並不尋常。

孟列沒有說話,等同默認。

常闊和無絕的臉色一時都不輕鬆。

悶了半晌,無絕才嘆道:“是誰不好,怎麼偏偏是他……”

常闊的聲音低至不可聞,絮絮碎碎,擰着眉道:“若隨便是哪個阿貓阿狗,又怎能騙得了殿下……”

“殿下是何打算?”無絕小聲問孟列:“……殺了?”

對內情知曉得更清楚的孟列,聲音沒有起伏:“他活着,姑且還有些用處。”

又道:“但若殿下想殺,無不可殺。”

衡量一件事,從利益角度出發的該與不該,和殿下主觀上的想與不想,對孟列而言,後者更加重要。

無絕又嘆一口氣,走了數步,腳下忽而一頓,想到了什麼似得,一手抓着孟列,一手拽着常闊,將頭探到二人中間,兩隻眼睛看向左右,低聲問:“你們說,喻增身爲司宮臺常侍,此行來江都數月,聖人都不曾召回,是不是也已察覺到什麼了?”

“那位會不會是想送個人情給殿下,或是有什麼別的盤算?”

無絕言畢,等着孟列和常闊的反應。

孟列知道的消息夠多,但他不想說,於是將袖子抽了出來。

常闊知道的消息不多,但他秉承着:“橫豎殿下自有衡量,你摻和什麼。”

他算是悟出來了,凡是與那位聖人沾邊的事,最好少打聽,殿下自有決斷,這裡頭的分寸,外人把握不住。

於是常闊也將手抽回。

無絕只得甩了甩道袍衣袖:“行,不摻和,不摻和……”

但他很快摻和起了旁的事,伸手扶住常闊,道:“那說些別的……今日席間,那位容娘子,分明就是宣州的那位大長公主罷?這位爲何要隱瞞身份來江都?”

本是三人夜行,低聲竊語,此一句後,氣氛卻陡然驚變,常闊的聲音突然正常:“我怎知道,你自問她去!”

因爲聲音突然正常,反倒顯得人不正常了。

無絕心思敏捷,眼珠子一動,趁熱打鐵問:“……老常,你在海上傷重昏迷時,口中唸叨着的待你始亂終棄的是哪個?” 常闊黝黑的臉色頓時漲如豬肝:“……記住你當下的身份,回你的前院去,少打聽有的沒的!”

說話間,拄着拐走得飛快。

無絕看得愕然:“……我再說兩句,他怕不是就能將拐丟了吧?”

孟列自顧走上一條岔路,無絕追上來,低聲道:“老孟,你有人手,你去查一查老常的舊事……”

孟列目不斜視:“都是女郎的人,你若有想法,自尋女郎說去。”

聽他已改了稱呼,無絕回過神來,和老常分開走了,暗中沒了把風之人,雖說刺史府戒備森嚴,小心些卻總無壞處……

無絕抓心撓肺,卻也謹慎地將話嚥了回去。

……

洗去一身疲憊的常歲寧,夢中多與舊事相關。

翌日,她和往常一般時辰起身,在院子裡練罷了槍法,沖洗一番後,換上了喜兒備好的衣物。

紗袍輕軟,是嶄新的料子,淡淡天青色軟紗廣袖,肩頭繡有祥雲與瑞獸圖紋,皆是好寓意。

此值陽春三月,刺史府的後園,便是一方縮小的江南景。

華亭建於園中池水中央,池水碧綠,荷葉初青,有幾尾錦鯉穿梭其間。

常歲寧坐在臨水的一面亭欄上,一腿屈起,一腿垂在外沿,抱臂靠着欄柱,望着對岸的景象,看得入神。

附近人等她已悉數令人清退,唯獨對阿點不曾設限。

小動物似嗅得出無害的氣味,阿點生性爛漫,很輕易便得到了黑慄的信任。

此刻阿點便帶着橘子和黑慄在柳樹下打鬧,橘子邦邦打了黑慄兩拳,便飛快爬竄上樹,黑慄仰頭衝它吠叫着。

再不遠處,榴火一家三馬在樹下吃草,甩着尾巴,姿態閒適。

常歲寧靠坐在此,遠遠瞧着,眉眼間也有着短暫的閒適與安寧。

直到她聽到有腳步聲朝此處而來。

此亭建於水中,一道木橋連接岸上。

身穿朱袍,膚色比常人更白皙的男子一步步走過木橋,來到了亭邊,先看向亭內之人。

她未坐在亭內石凳上等候,而是姿態隨意地靠坐在亭欄上方,用長輩看待晚輩的目光來說,是連個正經的坐像都沒有。

她外罩着天青色廣袖紗袍,腳踩白底新靴,抱臂靠坐,一頭濃密的烏髮既未梳成女兒家髮髻簪上珠花,也未高束起整潔的馬尾,只是拿一根緞帶敷衍隨意地系在腦後,有一縷短些的還散落了下來,看起來只圖一個輕鬆,不受分毫拘檢,全無見客該有的模樣。

但正是這樣的散漫,讓喻增駐了足,一時竟未有立即踏入亭中。

直到亭內之人開口:“既來了,便坐下說話吧。”

這道聲音便如同此刻她的人一樣,透着不經意的散漫放任。

喻增心間微震,向她看去,卻見她並未轉頭看他,依舊看着水上和對岸。

他擡腳,進了亭內。

但這個角度光線之下,他亦看不清她的臉,清晨的日光落在水面上,盪出層層波光,模糊了她的面容輪廓。

面對常家女郎,喻增自認,即便對方官居淮南道節度使,手握重兵,他卻也絕不至於有半分拘謹和不安——

可這份拘謹不安,此刻卻是切切實實地出現了。一些本能,竟比答案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這數月來,他在江都刺史府中,想到了許多以往不曾深究的細節,因此萌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念頭,此刻那些念頭皆朝着他奔涌纏繞而來,讓他一動也不能動。

他久久不動,那少女終於回頭看他,視線平靜漠然:“不坐下嗎?”

對上那雙視線,喻增一雙微揚的鳳目輕顫了顫,聲音是多年未有過的茫然:“我不知……是否當坐。”

四目相視,常歲寧也在久久注視着他。

喻增今年也不過三十餘歲,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漂亮皮相,歲月並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大改了他周身的氣質。

因此,對着這張臉,常歲寧很輕易地便能看到往昔之事。

她並未多言試探,也無心思去試探,只平靜地問他:“阿增,可否告訴我爲何?”

這一聲問,讓喻增眼底掀出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瞬間,他腦中有無數聲音炸開。

是常闊他們發覺了什麼,是那離奇失蹤的玉屑說了什麼?所以他們,便要這常家女娃,假冒殿下來試探他,誆詐他?

但一切基於常理的質疑,卻都在那道目光下頃刻被碾得粉碎,化作了那束晨光下飛舞着的浮光粉塵。

須知,他跟隨了殿下十多年,是十多年……

沒人能在他面前扮作殿下而不被察覺,更何況本是兩張並不相似的面孔。

於是,他也最終如那些粉塵般微小,慢慢矮身跪了下去。

他雙手撐地,仰首間雙眸已有淚光閃動,聲音亦顫如塵粒,破碎不成形狀:“殿下……您是何時……”

“我該答你嗎。”常歲寧垂眸看着他,問:“我該答一個,參與過殺我之人嗎?”

此言如利刃,在這主僕生死重逢之間,劃開了一道冰冷的天塹。

一瞬間,喻增眼中含着的淚似同凝固。

在那雙眼睛的垂視下,他只能垂下眼,淚珠砸落在硃紅衣袍之上。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伏低身形,雙手將那物捧起,聲音沙啞堅定:“……惟請殿下,賜奴一死!”

常歲寧看着他手中捧着的匕首,無聲複雜一笑。

時隔這麼多年,仍時刻帶着她當年賜給他的匕首,卻也同時承認了參與殺她的事實。

人啊,人心啊,想勘破,何其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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