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天鏡這句感嘆,無絕若有所思,也顧不上再單方面與天鏡鬥嘴。
馬車裡安靜了片刻,車外馬蹄聲與甲冑相擊聲則爲這份安靜增添了兩分兵戈之氣。
好一會兒,無絕才低聲如自語般道:“我曾言殿下前世乃大才大憾之相,此時從殿下的經歷及這並非偶然的八字來看,此一遭倒果真像是爲了彌補那份大憾而來……”
“許多因果,或從當年殿下替阿鯉改命,執意將其救下之時便已有註定了……”
無絕先前便知曉這份因果所在,但他至今日才知,這其中因果的牽扯之深,更勝過他從前認知。
天鏡緩緩頷首:“天道之外,也自有因果……世間事,事事皆非偶然。”
無絕沉默了片刻,看向天鏡:“殿下此行雖爲彌補前世所缺而來,但我粗觀你我所卜之八字,貴則貴矣,亦與殿下相生相宜,然而……仍隱約可見,其命盤中尚有一道大劫在。”
徐州刺史見狀剛要問一句出了何事,只聽那跪趴在地的斥候道:“前方……前方有江都大軍,領兵者正是那常歲寧!”
然而叫他萬分驚喜的是,他竟在這汴水側,迎面遇上了常節使的大軍!
士卒起初甚至認爲這是自己不眠不休趕路之下出現的幻覺,直到他親眼見到了常歲寧。
用常歲寧那日在棗樹下的原話來說:【河南道地廣糧豐,如我這般正直之人都有兩分垂涎之心,范陽王又豈會放過這塊近在嘴邊的肥肉呢?】
與此同時,常歲寧所領先行騎兵渡過淮水之後,沿汴水東側行軍已逾兩百里。
且他也只是粗觀,尚未能卜出具體,此時便試探着問天鏡一句:“你是否也有此得?”
而不管是大人的行軍路線,還是他們這一路兵力的行軍路線,皆是各自所處位置距離洛陽最爲省力的行軍之法,如此部署,真正做到了因地制宜,且可保證最大意義上的兵貴神速。
如此善用兵者,又如此熟知各道行軍路線,不是天選造反之人,又是什麼呢?邵善同愈發認可自家大人的造反天資,甚至覺得這份天資若不能物盡其用,實在是暴殄天物的程度。
徐州刺史這樣想着,遂加緊點兵,於次日清早,親自率兵往汴州方向趕去。
無絕不以爲然:“我和你是哪門子的知己。”
他先前一封封信送去江都,催問大人何時入京,圖得是什麼?不就是一句大人不欲入京的準話嗎!
這個時候進京,安危得不到保證,且要被朝廷拿捏,簡直全無造反前途可言!
然而,他領兵剛出徐州界不遠,只見前方斥候折返,那斥候當着他的面,竟是連滾帶爬下馬來,彷彿見了鬼一般驚慌失措:“大人……不好了!”
聞聽常歲寧親自率兵往洛陽而去,光州刺史邵善同猛地起身,險些將椅子帶翻。
遙遙看着洛陽城的方向,邵善同滿心激盪,眼中藏着望主成龍般的希冀之色——千盼萬盼,只盼吾主爭氣纔好!
然而他連起幾卦,所得卦象卻次次含糊,叫人不禁皺眉。
天鏡微點頭,卻又搖頭:“只模糊可見一二……”
“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路,乃是我那師父拿我這條命蹚出來的……同尊駕又有什麼干係?”無絕時刻一副護食心切的模樣。
這兵卒自汴州而出,按照原本路程,他至少還需兩日才能抵達江都,這一路他心急如焚,又反覆想着,就算常節使願意出兵援助,江都大軍出動也需要時間準備……汴州形勢這般危急,能撐到援兵抵達之時嗎?
無絕聞言卻面露狐疑之色:“助我?我看你是想借機分走大人的恩寵吧?”
鐵騎疾馳在碎石混合灰土鋪成的寬闊官道之上,馬蹄席捲過道路兩側的金黃落葉,繡着“常”字的玄色軍旗在十月的秋風中肆意招展,如鵬鳥翱翔,一路振翅往北面掠去。
這下反而輪到無絕心虛了,他連夜卜八字,哪有時間顧得上準備行李?
對上少女無垢的眸子,無絕在心中擦了擦汗,慌亂賠笑,趕忙道:【這便去備,這便去備!】
八字既現,同這世間有了清晰的連結,常歲寧便不再是完全意義上的無法窺測之人,但實際卜測起來卻也較之常人更耗心神百倍……得出八字後,天鏡幾番試着觸及,總有窺探天機被反噬之感,令他不敢再急於深究。
接下來兩日間,光州迅速集結三萬兵力,壽州和申州則各自平攤了一萬兵力。
而河南道早已人心動盪,隨着范陽王一紙檄文,暗中欲圖倒戈者不在少數,與汴水相鄰的徐州便在其列。
造反這種事,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若一動不動,來日必有人打上門來。
少女話語中帶有不滿,但在一旁的駱觀臨聽來,倒覺得這話中之意更像是……河南道缺個像樣的主人。
一局罷,無絕推開車窗,看向車外氣勢雄厚的鐵騎,心中始終念着那道尚不明晰的劫數。
一隊飛騎沿淮水而行,先後將此信送至壽州、光州,與申州。
“屬下確定不曾看錯!屬下不慎落入了他們手中,又被他們放回……”那斥候臉上陰影未消,顫聲道:“只因那常歲寧……她讓屬下回來,向大人轉達一句話……”
另一路,則是着令地處淮南道邊緣處的壽州,光州,申洲三處,就地集兵五萬,由申洲方向北上,趕赴洛陽——由申洲至洛陽,不過五百里餘,此乃淮南道諸州距洛陽最近的發兵之處。
他嚴重懷疑,節度使大人之所以在信中特意言明,讓各州刺史不可擅離己位,主要針對的便是他們光州刺史。
這一點,無絕尚未來得及與常歲寧細說。
來的路上,常歲寧已聽聞范陽王向河南道各州傳檄之事。
“自然,自然。”天鏡笑着輕拍了拍無絕的肩,道:“功成在你,我不過一旁觀旅人而已。”
隨着一聲聲昂揚的號角響起,大軍開始離營,陣勢浩大,士氣激盪。
鬧呢,他分明昨日才聽聞江都欲動兵的消息,怎麼可能今日人就到他家門前了!
旁人或不知,但作爲刺史大人的貼身侍從,他很清楚自家大人內裡乃是造反癮很大一男的。
天鏡卻不贊成:“你我所行之路,實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如此奇絕之途,若無一知己作伴,豈不少了諸多意趣?”
常歲寧奉旨平亂之事鬧得十分張揚,但江都傳出動兵的消息,也只不過是五日前的事,消息傳到徐州又需要時間,徐州刺史是昨日晨早才聽聞的此事——
對此,邵善同甚覺自己有先見之明——他承認他先前擴增兵力時稍顯放肆了些,但這不是很快就派上用場了嗎?
天鏡笑着搖頭:“我將你視作僅有的知己,你倒防我如防賊人。”
常歲寧接過士卒手中書信,那是胡粼親筆寫下的求援書。
被人這樣順着毛捋,無絕便也不好再繼續齜牙,爲了凝聚心神,遂和天鏡下了一局棋。
胡粼於信中提及了汴州與河南道現狀,亦表明了自己不願歸降於范陽王的決心。
范陽軍一路擴張勢力,兵力已逾二十萬衆,常歲寧自江都點兵十萬,並非是她太過輕敵,而是她欲兵分兩路行軍。一路由她自行率兵十萬,從江都往北而行,直入河南道,從汴水側借道,往洛陽方向行軍。
這話無絕倒是受用。
大人既去洛陽,那便不能入京了!
邵善同望向大軍離開的方向,心頭激盪久久不能平復。
無絕的臉色也逐漸有些發白,正要再次起卦時,卻被天鏡伸手攔下了:“天機難以窺測,你偏如此急於求成,是不要命了?”
跑去準備行囊時,無絕心中雖虛,卻也歡喜,不忘拿優越的眼神看了一眼天鏡——瞧見沒,這才叫自己人!
但天鏡的反應卻始終寡淡,並沒有要與他相爭的意思,此刻反而拿此事來寬慰他。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看向無絕,疑惑反問:【你自是要一同前往的,這竟還需我特意言明嗎?莫非你未曾備下行李?】
而旁人不知,駱觀臨卻是清楚,他家這主公,選擇從河南道借道,用意可不止一層。
昨日夜間,大軍休整之際,元祥領着一名風塵僕僕的兵卒來到了常歲寧面前。
因此,早在動兵之前,常歲寧便預料到了范陽軍會染指河南道的可能。
范陽王遂令徐州出兵從後方圍攻汴州,到時汴州軍的退路也被阻死,便只能選擇歸降。如此一來,范陽軍便可用最小的代價拿下汴州。
初聽聞時,徐州刺史心頭一陣狂跳,但很快又冷靜下來,江都大軍行路,戰馬輜重糧草備齊均需要時間,往快了說至少也還需十日才能抵達……
至於爲何不能領兵征戰,刺史大人還偏要披甲上點兵臺,一來是爲了激勵士氣,二來……大概就是爲了過一把癮了。
他之所以一心主張造反,原因有二,一是他不滿當下朝廷已久,心中藏着一股且叫日月換新天的志向。
現下眼看着自家大人打上了別人的門去,邵善同的焦慮便委實緩解不少。
無絕登時急了,不可置信地問:【大人不準備將我帶上?】
“此八字初顯,不過剛交到大人手中,與大人尚未能完全契合……你如此急於卜測,不過是平白損耗心神。”天鏡耐心勸阻着,並道:“待遲一些,此八字命格與大人足夠相合之後,我必設法助你一同替大人卜明此劫。”
刺史大人是不能親自領兵離開光州的,領兵者乃是光州參軍——
點兵當日,邵善同立於點兵臺上,披甲佩劍,威風凜凜,英武非常,言辭抑揚頓挫,並親自擂響了發兵的戰鼓。
二來,眼瞅着各州都在反,他着實焦慮得厲害,這種感覺就好比讀書旬試之際,眼看同窗們呼呼奮筆疾書,而自己一個字都沒能憋得出來……他如今每每夢到這舊時場景時,尚且急得夾緊雙腿想要如廁。
“大人由河南道行軍,在洛陽之東……”邵善親自來到軍中之後,與身側參軍道:“我等率五萬兵馬直入都畿道,則是於洛陽西面……到時便可與大人形成東西夾擊之勢!”
而前日裡,范陽王處傳來密信,信中言,汴州刺史胡粼似乎無意歸順。
那時與他下棋的多是喬央。
大人需集兵五萬,他一人便出了三萬,這般當仁不讓的風頭已叫他出盡,日後論起成爲大人的左膀右臂,舍他邵善同其誰?
不進京已是天大好事,更何況大人還動兵去了洛陽……
對弈間,無絕隨口道:“從前跟隨殿下行軍時,路途漫長,我也常與人在車內對弈。”
徐州刺史悚然大驚,不可置信道:“怎麼可能!”
邵善同依依不捨地走下點兵臺,他的侍從爲他解下佩劍,旋即又爲他取下沉重的頭鍪。
“況且,你與大人兩世淵源,又與大人命數相連,這份恩寵,又豈是我能搶得走的?”天鏡又笑着道:“且觀今日出門前,大人待你我二人的不同,還不夠明顯嗎?”
聽聞江都準備動兵的消息之後,徐州刺史愈發不敢怠慢,在他看來,當務之急,是要趕在常歲寧抵達之前,將汴州拿下!
汴州是他徐州與洛陽之間唯一的阻隔,只消打通了汴州,他便可與洛陽的范陽軍聯合,范陽王二十萬大軍在此,到時他便也不必懼怕那常歲寧上門了!
此刻她握着胡粼的書信,看向前方:“亂臣賊子竟欺中原無主,妄圖侵吞河南道——”
那兵卒見到常歲寧便跪伏下去,手捧書信,啞聲急求道:“……求常節使馳援汴州!”
今日他們二人將那寫有八字的字條交給常歲寧後,常歲寧觀罷,便邀天鏡與自己同去洛陽,天鏡自是欣然應允。
“我如今之命數本就是與殿下綁在一處的,若不能設法替殿下避劫,我這條命到時一樣得交代進去。”無絕揮開天鏡的手,又取出了星盤來。
去洛陽好哇!
什麼遵旨不遵旨的,不過是個名目罷了,這年頭,各處都在爭奪地盤,誰有本領帶着自己的兵去拿地盤,那地盤就是誰的!
他開始投擲卜卦,邊道:“待我將此劫明瞭,設法替殿下避去或是化解……”
而在昨日,常歲寧下令動兵之後,江都即有數十飛騎持常歲寧之令,將這個消息送去了淮南道諸州。
“還以爲你有什麼過人本領呢,合着也是一知半解。”無絕輕蔑地哼了一聲,一邊摸出銅板來:“到頭來還得是我。”
退一萬步說,洛陽就在那裡,范陽王能拿,那爲什麼他家大人不能拿呢?
邵善同激動得來回踱步,捏着江都送來的信函,心情好似過年,待看罷信函內容,立即精神大振,下令點兵。
徐州刺史此時顧不得探究其它,忙問:“……她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