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陽王不敢有片刻耽擱,急逃出了洛陽宮苑,欲從北面出洛陽城。
這時,段士昂的死訊已經在范陽軍中傳開,又聞范陽王催促即刻拔營北歸,違令者斬,人心一時震亂。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許多意見不同的武將之間出現了衝突,難以達成一致。
動盪間,從洛陽宮苑拼死逃出的梅義趕了回來,他渾身是血,滿身煞氣,向軍中昭告范陽王殺了段士昂的事實,並揚言要取李復人頭爲段士昂報仇。
梅義是段士昂的心腹副將,在范陽軍中的地位威望僅次於段士昂,趁此時機,他試圖代替段士昂把控范陽軍,但局面並不如他預料中的那般順利——
如今這十七萬范陽大軍中,僅有數萬是從范陽帶出來的范陽軍,其餘皆是徵掠而來,“爲段士昂報仇雪恨”這件事並激不起他們的士氣。
而那數萬精銳范陽軍中的各大部將,也並非人人都願意聽從梅義的安排,他們願意居於段士昂之下,卻並不認爲自己低於同爲副將的梅義一等。
這支本就稱不上齊心的大軍,長久以來不過是在段士昂的手段鎮壓之下才得以保持秩序,而今段士昂突然身死,這緊繃的秩序陡然瓦解,崩裂成形形色色的野心。
野心催生出了分歧,而在這混亂的分歧中,他們唯一的共識便是用武力粉碎那些不同的聲音,唯有勝者才能成爲這支大軍的新主人。
言語衝突很快上升到了內亂械鬥,且規模在迅速擴大。
原本預備在今夜發動突襲的范陽大軍,此刻宛若一匹匹失去了方向的烈馬,拖拽着這支大軍往不同的方向角力,如同對大軍發動了車裂分屍之刑。
混亂中,范陽王的人拼命遊說之下,勉強撈出了部分人馬,狼狽地逃離此處,往洛陽城北的方向趕去。
范陽王早已等得心急如焚,此刻見兵馬抵達,忙問道:“帶出了多少人馬?”
那武將神色忐忑不安:“回王爺,梅義趕回了軍中,爆發了械鬥,屬下匆忙之下僅帶出兩萬人馬……”
范陽王嘆口氣:“兩萬便兩萬吧……本王的威望,大抵也就值這點人了!”
雖說和他的心理預期有差距,但這不是急着走麼,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下令隨本王動身,越快越好!”范陽王說着,急忙就扶着一名護衛的肩臂爬上馬車,邊道:“正好讓梅義他們在後方替本王擋一擋常歲寧的大軍!”
梅義親手殺了幾名范陽軍中副將,剛有跡象稍穩住局面時,忽聽有士兵傳來急報——
“梅將軍,鄭州與許州方向皆有江都軍在朝此處疾馳而來!”
“報!東五十里外發現敵軍蹤跡!”
一聲聲急報傳來,梅義臉色大變,常歲寧怎會在此時突然動兵?且怎會來得這樣快?
急亂間,他忽然想到兩個時辰之前在洛陽城上方炸開的煙花……
果然!
大將軍的死,果然與常歲寧脫不了干係!
今日之事,看似是李復設下的殺局,然而李復也只是這場算計中的一顆棋子而已……
梅義看向陷入衝突爭鬥中的大軍,不禁咬緊了發顫的牙關,今夜此局不單爲大將軍而設,他們也同樣身處這殺局之中!
他立即對左右心腹道:“速速傳令下去,願意跟隨我梅義之人,即刻隨我動身北歸!”
今夜之亂源於常歲寧設局,既如此,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留在此處同江都軍對峙,否則必敗無疑!
他之所以趕回軍中,爲得便是帶走范陽大軍,他要往北面去,途中先殺了李復那些窩囊廢,再佔下一路被打下來的那些城池,到時他手握重兵,自可成事!
但此刻大軍深陷內鬥之中,又值夜中視線受阻,消息傳達也做不到及時有效,想要即刻脫身並非易事。
待梅義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剛翻身上馬,忽見東面有火光蜿蜒如巨龍,在快速地往此處遨遊而來。
他下意識地轉頭,往東南許州方向望去,只見同樣有數條“火龍”在夜色中游走,而一眼望去,那些“火龍”行進的方位,儼然是爲合圍包抄而來!
“走!”梅義嗓中似有火在燒,凝聲催促:“快走!”
然而發現了江都軍在向此處包圍靠近的不止他一人,四下人馬驚慌衝撞着,梅義猛然拽緊繮繩,險些被急亂的人馬撞翻在地。
四下的氣氛已從原本的衝突憤怒,轉變爲了驚慌奔逃,乃至相互衝撞踩踏起來。
他們已成一盤散沙,疾馳而來的江都軍則如疾風,呼嘯着向此處席捲而來。
康芷聽罷前方斥候帶回來的消息,轉頭向薺菜道:“……范陽軍中果然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薺菜喝了聲“駕”,將馬驅得更快了些,道:“那咱們就趁熱喝了它!”
康芷眼神振奮暢快,帶着部下衝鋒上前。
夜色中,繫着玄色披風的常歲寧暫時處於中軍之列,她坐在馬背之上,望向范陽大軍的軍營所在。
很快,一簇簇火光將常歲寧沉靜的眸子填滿。
“咻——”
“咻咻——”
比江都鐵騎更快抵達的,是他們手中的弓弩飛射而出的火箭。
一支支火箭鋪天蓋地而來,如同從天而降的飛火。
逃竄至外圍的范陽軍中不停地有人中箭倒下,根本沒有任何防禦可言,江都鐵騎幾乎瞬息間便圍涌而來。
“節使有令,今夜范陽軍中,除降者之外,不得有一人活着離開洛陽!”
江都鐵騎中,於火把下揮動着朱旗的校尉們一聲聲傳達着這個命令。
此一聲聲帶着殺氣卻又秩序嚴明的命令,也傳進了范陽大軍耳中,他們於混亂中生出畏懼,又很快於畏懼中生出動搖。
而江都軍作戰,幾乎人人都有着一項不成文的共識和習慣:作戰之際,先殺賊首。
凡校尉及其以上者,甲衣制式皆與普通士兵不同,此時四下被火箭點燃,並不難辨認那些驅使士兵們頑抗的賊首所在。
康芷發現,自己每殺一名校尉,便可讓至少數十名乃至百名范陽軍棄械跪地認降,於是專挑了有身份的來殺,也並不濫殺那些被逼抵抗的普通士兵。
康芷縱馬衝殺間,血氣將眸子都染紅了幾分。
她與元祥配合作戰,很快得以從東面殺入了范陽軍營的腹地之中,揮刀砍去范陽軍一面面豎立在夜色中的軍旗,控制了一座又一座中軍營帳。
這時,一座被火箭點燃的寬大營帳中,有一羣人奔逃而出,衝撞而來。
康芷下意識地便搭箭挽弓,剛要出箭射殺爲首之人時,挽弓的手指卻頓了頓。
她藉着火光定睛看去,只見那羣人竟多爲女子,她們衣裙大多殘破,髮髻鬆散凌亂,甚至腳上縛着鐵鏈,有人邊跑邊哭,相互攙扶着,如同一頭頭受驚的小獸。
她們很快也發現了前方的騎兵,一時更是嚇得魂飛魄散。 爲首的那名女子彎身從一具屍身旁撿起一把長刀,雙手緊握於身前,顫顫地指向那至氣勢凜冽的騎兵,以及馬上依舊維持着挽弓姿態的康芷。
康芷放下弓箭,揚聲命令道:“將刀丟開,認降不死!”
那握刀的女子聽到康芷的聲音,這才發現那馬匹上坐着的披甲武將,竟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再往康芷身後看去,只見那些士兵的頭鍪之下,也多見女子面龐。
那女子眼睛一顫,忽然就滾出眼淚來,刀從手中脫落,人也跪了下去。
她身後越來越多的人跟着一起跪下,康芷看過去,竟漸有百人之多。
康芷驅馬靠近她們時,那爲首的女子顫顫擡起臉,露出的是一張佈滿了疤痕的臉龐。
那些疤痕長長交錯,不過剛結痂,看起來分外觸目驚心,康芷握緊了長弓,皺眉問:“誰將你傷成這樣的?”
那女子雙手撐在地上,維持着跪姿,啞聲道:“是我……是奴自己。”
看着那雙分外漂亮的眼睛,康芷心底一揪,聲音更冷了,換了個問法:“是誰將你們囚在此處的?”
“是人……”一旁一名不過十來歲的孩童顫聲道:“打仗。”
康芷看去,竟發現那披散着頭髮的是個男孩,他瘦小單薄的上半身光裸着,可見傷痕累累。
康芷只覺一股血直衝腦門,嗆得她眼睛鼻腔裡都竄出怒意,心底卻又莫名生出一股自省。
將這些人囚在此處肆意傷害凌辱的,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人”和“打仗”……那是失去了規則束縛的人性惡念,以及爲殺掠而生的不義戰爭。
康芷想到了自己的好戰。
她骨子裡便不是一個安分潔白的靈魂,而她之所以嚮往戰爭,是因熱衷於建功立業,出人頭地,強大自身。
薺菜提醒她,不可盲目戀戰,否則有朝一日她會淪爲一把失去人性的戰刀。
爲了讓她足夠警醒,薺菜還告訴她,那樣的刀,即便再鋒利,卻是註定不會被大人重用的。
她彼時不懂,便問薺菜,同樣是打仗,有何不同嗎?
那時在她看來,許多所謂仁義,不過只是虛僞的名號,她看不上,也從來不屑。
薺菜與她認真說:【當然不同,有些戰事,是爲了將百姓從一方地獄劫掠到另一方地獄中。】
薺菜說着,將一粒赤豆從混雜中揀出來,妥善地放回到赤豆桶中,道:【而有些戰事,是爲了帶那些百姓們回家,讓他們過上太平日子。】
康芷那時看着面前的豆子,雖然也聽懂了,卻並沒有很深的感觸。
但此時,她看着眼前這些女子和孩童,卻忽然懂得了一場戰爭中殘酷與仁慈的界限所在。
曾經她處境艱難,仁義二字足以要了她的性命……或正因此,大人從來不曾否定她的狠決。
而今康芷恍然意識到,自己已不再是曾經那個處處艱難的弱勢者,如今她似乎也有資格做一個“虛僞”的仁義者了。
所以,是大人先使她強大,再教她仁義。
領悟的一瞬間,康芷胸口與眼眶俱涌出一股難以言說的辛辣熱意,她一把扯下披風,丟給那個赤裸上身的男孩,聲音裡仍有着無法壓抑的怒氣:“誰欺負過你們,隨便說個名字出來!”
她必須得砍點什麼消一消惡氣,才能繼續她的仁義!
“梅……”男孩緊緊抱着披風,淚水奪眶而出,忽然有了勇氣一般,大聲道:“梅義!”
康芷自牙縫裡擠出一聲髒話,道:“等着,等我剁下這畜生的腦袋!”
梅義心中漸升起了悔意。
他幾番欲突圍逃脫未成,身側的心腹已經摺損了大半,那些他本欲帶走的將士們多數都已潰逃,或降於江都軍。
置身於鮮血和戰火之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返回軍中的舉動,好似成了房中着火之際仍要冒險返回屋內帶走財寶的守財之人,最終註定會被焚於火中。
他舍不下段士昂留下的軍隊,妄圖帶走他們。
若早知如此,他便不該返回軍中,而應當直接離開洛陽的!
但世上沒有“早知如此”,事已至此,他只能奮力殺出去。
梅義帶人拼力撕開一個缺口,快馬奔逃而去。
他此時已經不太能辨得清具體方向,只知往前奔逃,逃得越快越好。
但他很快還是聽到了身後心腹中箭倒下的動靜。
梅義沒有回頭,依舊向前方夜色中疾馳。
“咻——”
一支利箭自後方飛來,梅義在馬背上猛地俯身,避開了那一箭。
下一瞬,又一支箭飛至,卻是刺入了他身下的馬臀處,馬兒吃痛嘶鳴,猛地將他甩了出去。
梅義滾落在地,後背重重撞在樹幹上,一陣枯黃落葉飄灑而落。
此處是一條小道,他很快被鐵騎包圍起來,幾支靠近而來的火把刺得他幾乎無法睜眼,似在確認他的身份。
跟隨而來的有一名范陽降兵,很快證實了他的身份。
梅義背靠着樹幹,勉強站起身來,看向那爲首之人。
那人坐在高馬之上,不同於他此時的狼狽不堪,對方看起來並未親自動過手,其身玄色披風垂落,內裡僅見一件輕薄的銀甲,明月在她周身灑下一層清輝銀霜,月色與人似融爲一體。
“是你設局借李復之手,殺了大將軍……”梅義定聲問。
常歲寧:“怎麼,你要爲他報仇嗎?”
梅義抿直了嘴角,下一刻,卻是抱拳跪了下去。
“成王敗寇,戰場之上無仇怨可言,我梅義向來只敬重強者……”他俯身叩首道:“我願降於常節使!”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