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觀臨離開時,只留下了一封信。
Wωω ▲tt kan ▲c○ 信封之上書有“皇太女殿下親啓”七字,以半張面具壓在午後的書案之上。
一衆官吏發現此信後,忙尋錢甚先生,四處未得其蹤。
因知曉錢甚的分量,加之有官員猜測這位錢先生或是執行皇太女殿下的密令去了,故而衆人未曾聲張錢甚離開之事,只加緊將那封書信送去太原。
錢甚走得很突然,但細思之下卻非毫無準備,在此之前他已將各處事務分派完畢。
因此在他離開後,洛陽內外各項事宜並未受到影響,仍得以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包括洛陽城外的流民安置事項——
近日往洛陽方向涌來的流民不減反增,洛陽城外一處偏僻的村落前,此時也搭建起了臨時的棚屋,支竈烹粥,並配有數名醫士。
一身素灰色裙衫的吳春白,衣袖拿攀膊綁起,正與另一名官吏一同查問此處的情況,檢查棚屋,統計近日新增的流民數目以及來處。
吳春白的父親和祖父,先前都隨駕去往了太原,吳春白則自請留在洛陽照看病倒的嫂子和幼侄。
待嫂子的病好些後,吳春白便去向“錢甚”自薦,她自薦時的言辭很直白,只說想要做事,什麼事都願意做。
“錢甚”便問她是否怕髒怕累,若是不怕,便去安置流民。
吳春白的父親吳聿是戶部侍郎,她曾和兄長一同替父親打下手,算得上是半個幕僚,有此經驗在,她處理起災民統計,撥派米糧等事宜,格外得心應手。
吳春白正在一座棚屋前查看流民名冊時,一名士兵跑了過來,壓低聲音道:“蒲州司馬來了此地!”
吳春白身側的官吏神情一變:“蒲州司馬?帶了多少人馬!”
士兵道:“只乘一輛青驢車,攜兩名僕從。”
官吏鬆口氣,也是,若對方攜人馬而來,又哪裡能靠近此地,他們的防禦軍可不是吃乾飯的。
官吏剛要詢問此人來此的目的,只見吳春白將名冊合上,遞到了他手中,道:“我去見他。”
此處距離蒲州不足百里遠,蒲州位於洛陽與京畿之間,此時已被卞春樑掌控。
卞軍和洛陽暫時便以蒲州爲界,各自緊守防禦,相互提防着。
蒲州司馬,從立場上來說,無疑也是需要提防的對象。
吳春白很快見到了這位需要提防的蒲州司馬。
她微微一笑:“宋大人。”
宋顯忙擡手還禮:“吳娘子!”
是,先前宋顯因嶽州瘟疫之事被聖冊帝明升暗降,調出了京師,但在魏叔易的安排下,未讓他遠赴別處,而是將人留在了蒲州。
中州司馬本掌一州軍政,但自廢帝在位時起,此職便逐漸沒了什麼實權可言,平日裡只替刺史料理些雜務而已。
蒲州被卞春樑控制後,身在洛陽的譚離曾私下去信宋顯,詢問宋顯是否願來洛陽,他可以向洛陽“錢甚”先生提議舉薦。
但宋顯拒絕了,他選擇繼續留在蒲州。
蒲州百姓在卞軍的控制下處境多艱,只因宋顯和蒲州刺史從中與卞軍費力周旋,才勉強維持住蒲州秩序。
宋顯給譚離的回信中,自稱“骨氣既已全無,便也不必再有”。
“自嶽州瘟疫之後,宋大人變了許多。”吳春白道。
但她並不認爲宋顯丟了骨氣,他之所以拋去了外在的氣節,是因骨血裡灌滿了對這世道的仁慈。
“吳娘子也變了很多。”宋顯看着眼前一身素淡的年輕女郎,試着問:“貴府家眷想來都已在洛陽安置妥當了?吳老先生可好?”
“祖父和父親皆去了太原,一切皆好。”吳春白道:“兄長未能隨我們一同離開。”
她說話間,聲音低了些,臉上已看不到悲切:“兄長爲了護我周全,命喪於卞軍破城之日。”
宋顯微微一驚,連忙致歉:“抱歉……吳娘子還請節哀。”
他爲自己提及了她的傷心事而抱歉,也爲自己此時在與卞軍共事而羞慚。
“此事與宋大人何干。”吳春白看向京畿所在,道:“這筆血債,總有一日我要向卞軍討還,向這亂世討還。”
她要這世上再沒有卞軍,也再沒有亂世。
宋顯看着她,只覺她周身不見了以往的隨性剔透,而覆上了一層黑色的堅硬,這堅硬中似有着取之不竭的決心,足夠支撐她與這亂世抗衡到最後。
宋顯無聲攥緊了長衫下的十指,緩聲道:“吳娘子,宋某與你一同爲這世道討一份公道。”
吳春白轉回頭看他:“我與宋大人本就是站在一處的。”
宋顯莫名怔了一下,旋即又聽她道:“我爲皇太女殿下做事,宋大人私心裡也是如此,不是嗎?”
宋顯回神,斂容道:“正是。”
他按下那些不該屬於此時的雜亂心思,詢問道:“不知北境戰況如何?殿下是否平安?”
他今次來此,便是爲了此事。
吳春白慢慢轉過身,看向北方:“殿下堅守北境,未曾讓北狄賊子逼近半步。縱萬般艱險,卻未有敗績。”
未有敗績,也不能有,此等戰事一敗便會再敗。
思及那些可以想象到的傷亡場景,吳春白的聲音有些發啞:“相比之下,我等能做的事實在微乎其微。”
她想爲這世道討公道,而皇太女殿下所行之事,卻是在支撐着不讓這世道崩塌。
想到往事,宋顯幾分失神:“曾幾何時,宋某愚昧淺薄,篤信殿下不過譁衆之人,然而如今思來,可‘譁衆’至此者,百年僅此一人而已。”
太女殿下所走的每一步,都受世人矚目,也皆在世人意料之外,正如此時她以儲君之軀,持劍抵擋於煉獄之門外,爲大盛蒼生斬殺貪婪兇狠的惡鬼。
這世道,唯有這樣不凡的“譁衆者”才能救得了,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劈開混沌,開啓太平之道。
宋顯離開後,吳春白獨自靜立片刻,便返回繼續做事。
聽到流民羣中一陣騷亂,吳春白快步走上前去查看。
一名蓬頭垢面的赤足女子拒絕搜身。
凡入此地者,一概皆可收容,但必須要經過嚴格的搜查——此乃吳春白定下的規矩,是爲了杜絕來路不明或心懷不軌者混在流民羣中,接近洛陽城。
搜身是不可避免的,現場也另有女兵在,但那名女子也不許女兵近身。
這異樣舉動自然引來了士兵們的懷疑,其他的流民也連忙與那女子拉開距離,同時還有人驚聲喊:“……快瞧,她有疫病!”
流民們立時驚散,吳春白讓人控制住場面,兩名士兵有些畏懼地持刀上前,那女子邊後退邊喊:“我……我要見皇太女!我有要事要求見皇太女!”
聽得那熟悉的京師口音,吳春白提防地打量着那亂髮掩面的女子:“你是何人?爲何事要見皇太女?”
聽到吳春白的聲音,那女子猛然擡頭看過來。
四目相視,那髮絲蓬亂,並起了滿臉腫脹紅疹的女子怔然一瞬,試着道:“吳……吳家女郎?”
吳春白並未認出對方。
“我……我是馬相府上的婢女!”那滿身髒污的女子“撲通”跪了下去,雙手顫顫地撥開掩面的亂髮:“婢子喚作蘭鶯!在京中時曾是見過吳娘子數面的!”
說罷,立時哭着叩首:“求吳娘子帶婢子去洛陽!”
吳春白心下猜測無數,卻未急着詢問太多,先讓醫士爲蘭鶯看診。
渾身起滿了紅疹的蘭鶯情緒很不穩定,隨時都要落下淚來,她對醫士道:“……不是疫病,是蠍子草!”
醫士很錯愕,檢查後卻發現的確如此。
被蠍子草剮蹭到的肌膚便會腫脹起疹,蘭鶯一路來反覆以此法讓自己起滿紅疹,作出身患疫病的假象,令人避而遠之。
吳春白沉默着沒有多問,卻不難想象在此等亂世中,一個弱女子一路來此都經歷了什麼。
她先讓人給蘭鶯盛了碗米湯,待蘭鶯喝下後,才帶着人單獨去問話。
蘭鶯確定了吳春白是在爲李歲寧做事,便再無猶豫,取出那隻幾乎拿命護下來的金鎖,顫抖着捧到吳春白麪前:“……我家女郎囑咐我,一定要將此物交到皇太女殿下手中!”
那日,蘭鶯剛出軍營不遠,便意識到了不對。
女郎說會等着她回來,可既然她還會回來,女郎爲何要急着讓她帶走榮王妃的遺物?
蘭鶯心中一慌,想要立時趕回去,卻想到了女郎的書信。
待到無人時,她尋了機會匆匆展開來看,不禁淚流滿面。
原來女郎沒打算走,女郎騙了她,女郎想要她獨自離開!
她想要回去找女郎,但女郎在信中嚴令她不許回去,並且讓她去洛陽尋皇太女李歲寧的人,交付榮王妃遺物……
蘭鶯又急又自恨,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她覺得自己笨極了,竟然沒察覺到女郎的用意,就這樣獨自走了!
淚流不止間,蘭鶯忽然想到了十一二歲那年,她與女郎私下玩猜拳,她從頭輸到尾,末了她說自己笨,女郎卻笑着刮她的鼻子,說:【蘭鶯纔不笨,蘭鶯只是太聽她家女郎的話而已。】
女郎出拳前,總會稍加透露要出什麼,而她總是一信再信。
可她就是要聽女郎的話!一輩子都要聽女郎的話!
這一路上,支撐着蘭鶯走到這裡的便是這個念頭。
直到此刻將金鎖交出,完成了女郎的交待,蘭鶯才終於支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吳春白將蘭鶯帶回了洛陽城中自己的住處,未讓人聲張此事。
蘭鶯醒來後便要離開。
吳春白阻攔詢問之下,蘭鶯再忍不住,大哭着將一切前因後果說明:“……我家女郎被榮王世子所騙,如今又懷有身孕,我要回去找她!”
吳春白心下動容,更加堅定了要將人攔下:“此時榮王大軍與卞軍戰況激烈,你回不去的。這樣平白送死,豈不辜負了你家娘子的一番心意?”
馬婉讓蘭鶯來送金鎖,大約也是藉此事給這忠心耿耿的婢女一個支撐,好讓她有決心離開並盡全力活下去。
“你家娘子既有身孕,一時半刻料想不會有性命之危。”吳春白道:“你先在此養好身子,將此事傳信告知馬相,再從長計議,纔是最好的辦法。”
此時,那塊金鎖已經在送往太原的路上。
比此物更早送達的,是駱觀臨的那一封留書。
這封書信由褚太傅親自拆看——李歲寧離開前曾有言,爲免延誤要事,一切公文密信皆可由太傅代爲過目並定奪。
信上內容簡短,乃是一封辭別書。
駱觀臨於信上言:【三年之約已至,而殿下不顧大局,執意趕赴北境,如此逞性妄爲,實非某所求明智之主,道不同不相爲謀,某遂遵三年之諾而去,且望各自珍重。】
言辭決絕而不留情面,一如他一貫脾性作風。
片刻,褚太傅將信放下,看不出情緒反應,只自語般思索着道:“你走了,洛陽卻不能無人坐鎮啊……”
次日午後,褚太傅讓人請了魏叔易過來。
二人議事之際,一隻自洛陽而來的匣子被送到,褚太傅打開後,取出一隻金鎖,並一封來自吳春白的書信。
吳春白並未擅自打開金鎖,只將此物的來處詳細說明。
褚太傅端詳了一會兒,交給了魏叔易:“我這老眼不頂用,你來看看有什麼玄機沒有。”
魏叔易接過,只片刻,便打開了金鎖的暗釦機關,發現了藏在鎖心中的舊紙。
至此,褚太傅依舊沒太大反應,端起茶盞,隨口道:“讀來聽一聽。”
魏叔易依言將那半張信紙展開,面上神情突然凝滯住,片刻,才得以開口:“……”
褚太傅湊到嘴邊的茶盞頓住。
聽魏叔易念罷全部內容,從先太子殿下實爲女兒身的真相,再到榮王毒害崇月長公主的內情——
褚太傅將那盞茶,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茶盞與茶几磕碰相觸,發出細微聲響,除此外,室內便只剩下了凝滯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褚太傅才慢慢地開口:“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