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隱踏過塔院之外青石地磚上被落葉半覆去的圖騰,道:“京師已被收復,該迎天子歸京了。”
“先生,這是繞不開的一步。”李隱緩行間,與不曾接話的駱觀臨道:“況且她是阿效的生母,單憑此,本王也該給她一個體面。”
駱觀臨聞言,便也不再反對,只冷笑着道:“這妖后在太原雖然也只是個傀儡,但她既選擇扶持那常歲寧爲太女,可見是要執意與王爺爲敵。即便王爺使人體面相迎,她只怕也未必願意返京。”
“本王只需做自己該做之事,至於她要如何選擇,便是她的自身造化了。”李隱:“到底她也該清楚,太原城應當保不了她多久了。”
駱觀臨:“王爺此言是指……”
“先生大約還不知道,常歲寧此時人已不在北境戰場了。”李隱道:“她去了北狄。”
駱觀臨眼底微震。
李隱:“據探子回稟,自其動身之後,便再無消息傳回……北漠即將迎來寒冬,到時即便只是率軍遊蕩,也是生死難料的。”
他的語氣裡並無半分幸災樂禍,反而帶一些憂慮。
駱觀臨慢慢皺起眉:“孤身率軍入北狄,十之八九要有去無回,此女竟然狂妄衝動到了這般地步……”
李隱卻是搖頭,幾不可察地嘆息一聲:“她能有這樣的膽魄與擔當,本王卻是很難不對其生出敬佩感懷之心了……”
“她此一去,在本王心中,甚至已足以抵消她混淆我李氏血脈之過。”
李隱眼底的欣賞感慨並非作假。
他的確很欣賞這樣的人。
上天也該讓這樣的人遂願,想做英雄的人,便該成全她,讓她如願成爲叫人銘記百年的英雄……到那時,他也會銘記於心的。
但英雄事蹟不能只在英雄身死之後才遲遲昭告世人——
李隱道:“如此英勇仁德之舉,當告天下人知之。”
秋風掃過足下落葉,駱觀臨的視線隨落葉飄起,轉瞬復又砸下,再開口時,聲音冰涼如常:“只是如此一來,倒叫她享了這美名。”
李隱語調如風般和煦:“先生,這是她應得的。”
美名只對活着的人有用。
論起美名,誰能越得過阿效去,可結果又如何。
此刻當讓天下人知道那位皇太女回不來了,回不來的人,又要如何去效忠?
他早就說過,爲人主公者,安穩活着纔是最要緊的本分。
可惜總有人不甘只做人主公,還想做救世的神。
不過,這世間的確需要有這樣的人來救,大約是萬物恆常,對錯善惡,生死去留自有秩序,衆生且就這樣各司其職,倒也很好。
她且去做這英勇救世的神明,他只做一個庸俗治世的凡人即可。
神明不屬於人間,凡世唯容得下凡人,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出了大雲寺,李隱上馬,道:“先生隨我去一趟國子監吧。”
“據聞卞春樑破城之日,喬祭酒選擇主動留在了京師,與衆監生共進退,護下了不知多少學子,師德大義實令人感佩……”李隱緩緩驅馬,眼神敬佩:“本王未入城前便在想,待入京後定要親自前去拜訪。”
他之後必然要選拔人才,而國子監內的監生經此一事後,此時無不對喬央這位祭酒敬慕聽從。
“喬祭酒的人品德行固然無可挑剔……”駱觀臨道:“但此人與常家往來甚密,又曾將那常歲寧收作學生,爲此在登泰樓中大擺宴席,無人不知。”
“那已是許久前的事了,彼時常歲寧不過尋常閨中女郎,喬祭酒又怎能料到之後的事。”李隱含笑道:“況且祭酒之所以與常家往來,歸根結底不過是因從前同在阿效手下共事的交情而已。”
他一襲寶藍廣袖長袍,坐在馬上,語氣豁達疏朗:“而本王也是阿效的王叔,並非外人。”
“王爺豁達,卻也需要多加提防……”駱觀臨道:“不妨待見罷之後,加以試探其態度,再下定論不遲。”
李隱含笑好脾氣地點頭:“先生歷來思慮周全,本王都聽先生的。”
他自然不可能盡信喬央,無論喬央是何態度,對他而言這甚至沒什麼好試探的。
只是他初至京師,免不了要先安撫收攏人心,至於之後……一朝天子一朝臣,時間還很長。
急於血洗鎮壓各處,那是明後名不正言不順的做法,不適合他這個李家人。
見李隱親自前來,喬央忙讓人擺茶招待。
三人相坐吃茶,駱觀臨少有言語,李隱感佩喬祭酒的苦心以及這些時日的不易,喬祭酒道了句不敢當,起身向李隱施禮:“倒是下官,要代國子監內衆監生多謝王爺收攏京畿大局!”
李隱隨之起身,扶起喬祭酒的手臂。
雙方無人談論立場,也無人提及常歲寧或李歲寧,只談京師局勢和卞春樑之亂帶來的諸多亂象餘弊。
金陽將斜之際,李隱告辭而去,喬央親自將人送出國子監。
見李隱一行人馬走遠,清瘦了許多的喬央才帶着書童轉身往回走。
談話時榮王說到是從大雲寺過來的……
喬央在心底悄然鬆了口氣。
早在數月前,孟列借暗樁向他傳信,讓他在榮王入京之前,務必設法毀去天女塔中白玉塑像。
孟列未曾細言,但喬央猜得到,必然是與自家殿下復生之事有關……
於是他借家中父輩在欽天監中任職的學生之口傳開了天女塔中藏有國運風水之說,讓卞春樑來動手是最好的選擇,合情合理,不會引起榮王懷疑。
從榮王的態度中可以看得出,對方尚不知歲寧便是殿下……不知道纔是最好,知道了怕是要原地發瘋的,哪裡還能維持住此時這體面要臉的君子模樣?
而話又說回來,這種離奇之事,尋常誰又能想得到呢?
喬央望向北方,眼底有嘆息有憂慮,縱然是到了此時,他時常仍覺不切實際,彷彿這一切只是場臆想出來的夢,爲苦難蒼生而織出來的夢。
察覺到自家祭酒大人憂國憂民的心情,那書童勸慰道:“祭酒,難得閒暇,咱們去釣魚吧?您許久不曾釣魚了!”
喬央轉頭瞪向他。
書童以爲失言,縮起脖子。
下一刻,卻見喬央笑起來,佯怒之色散去:“好提議,走吧,速去!”
書童鬆口氣,笑着跟上快步而去的喬央。
秋風起,魚兒肥,菊香滿鼻。
京師榮王府內,栽種着的各色秋菊也在風中綻放,迎接着久未歸來的主人。
即便有官員委婉提議李隱可留住宮中處理各方事務,但李隱未曾應允,依舊住回了昔日的府邸。
李錄自然也回到了王府中,馬婉被他讓人單獨安置在一座偏僻的小院內。
此刻,這座小院中不時傳出女子淒厲的嘶叫聲。
女子嘶喊聲停下時,換作了穩婆的驚叫聲。
不多時,那穩婆連滾帶爬地出來,也不及去擦拭手上的血污,顫着聲音,向院中系披風而立的清潤青年跪下請罪。
馬婉生產了,誕下的嬰兒卻沒有聲息。
那是一個極其瘦弱的死嬰。
李錄仍去看了,以蒼白的手指輕撫過,嘴角泛起一絲諷刺的笑,聲音很低很慢地道:“果然……還真是像我啊。”
像他一樣死氣沉沉,不足以在這世間活下來。
李錄沒有溫度的目光流連在那個孩子身上,一旁的侍女嚇得面白如紙,抖若篩糠。
“不必告知父王。”李錄終於開口和她說話:“父王正值大喜之際,怎能聽聞這等晦氣之事。”
李錄說着,看向屋外,彷彿看到了前院權貴官員往來的熱鬧景象,分明離得這樣近,他卻身處陰冷地獄。
侍女將那個孩子抱離,滿身是血的馬婉突然撲下牀來。
她瘦到只剩下了一把骨頭,眼窩凹陷着,其內鑲嵌着的眼睛裡,現出了瘋癲之色,聲音也逐漸尖利失常。
被囚禁的這些時日,馬婉已經出現過神志不清的徵兆。
此刻誕下死胎,便如同最後一根理智的絃斷裂。
她大哭大鬧罷,忽然又好似冷靜下來,跌坐在地,怔怔地道:“你也不想來到這世上對吧……不來也好,也好……”
“不對。”下一刻又神情困惑,猛地爬坐起來,踉蹌奔入院中尋找:“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李錄靜靜看着,並未讓人阻攔她。
馬婉四處尋找,神情驚惶,感到天旋地轉,無力支撐,摔倒在地,而後爬向一株盆栽。
盆中栽種着菊花,幽幽綻放潔白勝雪。
“你再回到阿孃肚子裡吧……”她拿雙手去揪花,開始瘋狂地將白菊往嘴裡塞去,神情慌亂地咀嚼着:“阿孃將你吞回去,再生你一次!再生一次就好了!”
她披散着發,坐在那裡無助地吞嚥着嚼碎的花瓣,一朵又一朵,口中不斷重複着瘋言。
不知何時,李錄走到了她身邊,慢慢蹲身下去,注視着她,拿手指替她輕輕擦拭嘴角的花汁碎屑,語氣帶着溫柔的笑:“婉兒,你好像瘋了。”
“既然瘋了,那便不殺你了吧。”他的聲音很低,動作極盡溫柔,帶笑的眼神細看之下是遊離的,他遊離着說:“一個死人,一個瘋子,如此作伴,倒也不錯。”
染着血的花瓣碎屑被風裹挾着揚起。
今歲的秋風裡藏着許多聲音,熙熙攘攘着飛往各處。
李隱向天下昭告了京畿已定的消息之後,即使人去往太原,迎天子歸京。
此外,由駱觀臨執筆,往動盪處傳檄招安。
並邀各處官員士人以及有才智者,入京共商安邦大計——就連江都、洛陽,以及太原的官員也收到了傳書,即便是對待當初擁護李歲寧爲皇太女的那些官員,李隱也表現得既往不咎,言辭禮待,請他們回京。
李隱從始至終未有提及皇太女三字,沒有貶低也沒有敵對,既沒有承認也沒有不承認她的身份,彷彿只當她並不存在。
但與此同時,在四處傳揚開來的,是李歲寧孤身深入北狄的消息。
有人說她生死未卜,甚至有人斷言其已葬身北狄,一時間人心風雨不休。
一邊是生死不知的英勇少年女郎,一邊是已經入主京師的寬容沉穩的練達仁者,世人要如何選擇,似乎沒有懸念。
別處人心且不論,只說淮南道無二院,便有學子欲圖離開江都,上京而去,卻沒有意外地招來了同窗的阻攔和指責。
面對同窗們的不齒,那學子也逐漸言辭激烈:“我等讀書,是爲報效大盛天下,而今京師既定,榮王仁德,正是用人之時,我爲何不能上京!難道入了這無二院,便只能被鎖困於此效忠一人嗎!我習的是治世之書,而非賣身契文!”
“……龐州彥!你莫要忘了,在這亂世中,是誰給了我們書讀,又是誰給了我等安定讀書之所!”一名青年紅着眼睛反駁:“讀書無有政治之分,但吾輩讀書人有!滴水之恩且當涌泉相報,你此時上京,等同是與皇太女殿下爲敵,實爲恩將仇報小人是也!”
“是,我是小人!”那男子震聲道:“若是有選擇,我也願意爲皇太女殿下效力,殿下孤身入北狄,我自萬分敬佩!可是單憑敬佩二字謀不來前程!”
“殿下她生死難料,上京者已然無數,我等若死守此地,之後必遭上方之人記恨排擠打壓……再多的書卻也只能白讀了!”
有激憤的青年要上前去:“你眼中只有前程虛名,卻將仁義禮信置於何地!”
局面混亂間,鄭潮出現了,制住了亂象,道:“讓他去。”
“……院主!”
“節使曾有言,無二院爲天下人而建,不拘來處,亦不拘去處。”鄭潮看着那名青年:“只要治世安民之本心不失,便不算辜負節使一腔心意。”
那名喚龐州彥的青年眼中浮現淚光,躬身深深揖禮,許久後,才含淚轉身而去。
鄭潮看向衆學子:“想隨同前去者,皆可離去。”
四下衆人神情動容,反而越發堅定了:“節使一日未有明信傳回,我等便一日不走!”
他們做不到死守此地,但至少也要陪節使到最後……節使歸來,他們誓死效忠。而若節使果真不在了,他們再謀生路不遲。
這少許堅持,即便要賠上所謂前程先機捷徑……卻是他們爲數不多能拿來報答節使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