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遙遙而望,康芷也一眼便能看出對方手中所持乃是弓力極強的一張強弓,彈指間,利箭便脫離了那張強弓,卷着風雪向她呼嘯而來。
一切只發生在瞬息間,康芷依舊在維持着挽弓的動作,箭矢已在她瞳孔中飛速逼近。
相比之下,雪花落下的速度都變得緩慢了。
天地驟靜,這寂靜彷彿是死亡來臨的徵兆。
人在巨大的突發的死亡危機裹挾之下,軀體會出現僵化不動的狀態,康芷原以爲這是膽怯無主張的表現,在此之前她一直深信自己纔不會如此膽怯無用。
但她家節使在一次演練中卻說,這非是膽怯,而是源於遠古時期先祖在面臨野獸和未知的威脅時,通常會選擇斂藏起全部動靜裝做死物來躲避危機,所遺留下來的身體本能習慣——
這種情況下,要做的是提醒自己務必克服本能,強迫自己做出反應,這反應可以救命。
千鈞一髮之際,康芷衝破本能,猛地拔起僵化不受控制的腿,後退,仰避。
那支箭幾乎緊擦着她的鼻尖掃過!
死裡逃生,但位置暴露之下,更多的殺氣已將她包圍,她剛要有動作,一支緊跟而至的利箭“篤”地一聲扎進了她的左腿,中箭的一瞬間她拼力轉身,倏地往前跪撲而去。
一名留下等她一起離開的弓弩手見狀飛奔上前,卻被康芷喊住:“……趴下!快!”
“咻——!”
利箭一支接着一支緊擦着身體上方掃過,那弓弩手撲倒在地,匍匐着快速上前,伸手拽過康芷,將她帶到一處亂石後,這裡是弓箭不能抵達的盲區,但也只是暫時的,只要那些人轉換位置逼近此處,弓箭耗盡的二人很快便會必死無疑!
“將軍!”
下方傳來一名女兵的喊聲,催促道:“快!”
那名弓弩手已經將繩索遞到康芷手中:“將軍,我放你下去!”
如此關頭康芷沒有推讓猶豫,她拖着那條傷腿,雙手抓握住粗糙的繩子,將要落地時,又有利箭緊追而至,那名接應的女兵蘇卓揮刀擋落箭矢,下一刻,拉過康芷的手,將其提上馬背。
那名弓弩手以鉤爪固定在山石上,也抓着繩索滑落下來,在亂箭中迅速爬上一匹馬,壓低身形,往前顛簸而去。
康芷被蘇卓護在身前,方纔匆匆掃見那名弓弩手也爬上了馬,一同死裡逃生的慶幸感讓她此刻下意識地迴轉過頭看去,她原打算向那個弓弩手擠出一個萬幸的勝利的笑,目光觸及,只見那名弓弩手忽然背後中箭,被同樣中箭的馬匹驀地甩飛了出去,身形重重地砸在地上。
康芷猛地瞪大眼睛,她出聲想喊,卻發現自己還不知道他叫什麼!
“救他!”
康芷嘶喊出聲,她想回去救人,但馬匹未停,也沒人敢停,戰馬飛奔,景象在飛快倒退,康芷眼睜睜地看着那名弓弩手的身體被緊跟而至的數匹北狄鐵騎生生踏過,大片的雪花鑽進她瞪大的眼睛裡,然後便什麼都看不到了。
奔逃,馬匹飛馳,不敢有片刻喘息的奔逃。
馬匹顛得人五臟六腑似乎都移了位,奔過地勢不平處,偶有受傷的戰馬蹄下打滑,連人帶馬一同摔飛出去,風雪轉瞬間便淹沒了嘶鳴和呼救聲。
阿史那提烈率兵在後方緊追不休。
無邊的大雪模糊了天地和時辰,如此奔逃不知多久,直到北狄的人馬在一片密林前陸續停了下來。
盛軍闖入了那片雪松林,很快不見了蹤跡。
但沒人着急去追,一名北狄武將勒馬道:“他們竟然闖入了禁地!”
這座雪松林後的地勢極爲複雜,兩面是終年不化的雪山斷絕去路,另一面走到盡頭便是冰川,且常有野獸出沒,被當地人視作有去無回的死亡禁地,世代相傳下逐漸染上神秘可怖的忌諱色彩,就連經驗豐富的狩獵者也會選擇敬畏避開。
撇開諸多鬼神傳聞不提,其內地勢複雜惡劣乃是事實,多見斷石溝壑縱橫,此值大雪覆路,那些斷石溝壑便是天然的陷阱,馬蹄一旦不慎陷入,便難逃斷骨。
這些只顧逃命毫無經驗的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闖入了什麼地方!
“是神靈將他們驅逐至此!”有北狄人倍感解恨地大聲道:“這是神靈的懲戒!”
阿史那提烈看着那些蔓延入林的血跡,他已經很多年不再信奉神靈,但他相信眼前這一方天然禁地的威力。
雪山冰川非人力可以跨越,這片松林是入口也是四面僅有的出路。
他將長刀緩緩歸鞘,套着皮毛手套的雙手握起冰涼冷硬的繮繩,調轉馬頭。
過林而深入之後,最前方的李歲寧勒住馬匹,下令讓後方的將士們也慢了下來。
而後,數十名未曾負傷的士兵奉令下馬,手執長槍,以長槍試探積雪下的路況。
逃生當前,他們起初尚且試圖疾行,但當長槍幾番突然沒入溝壑之內,槍下所探之深之險令人心驚之下,衆人便被迫冷靜下來,在雪地中緩行探路。
幸而追兵未再深入,這是幸事,但這幸運之下的原因,他們暫時顧不上也不敢去深想,唯有奉命前行。
在前行士兵的探路之下,後方將士人馬避開了一處又一處險象,相互照應着,探尋可避身之處。
一名受傷的武將坐在緩行的馬背上,看着在指揮下有序前行的將士,呼吸不勻地說:“殿下倒像是來過此地……”
李歲寧:“夢中來過,有些印象。”
那名武將勉強一笑,似沒想到她還有心思胡謅,但他的確因此放鬆安心許多,甚至順着她的話問:“那在殿下的夢中,我等是否功成凱旋?”
李歲寧偏過頭,微白的脣邊掛着血跡,與他道:“大勝而歸,自此國泰民安。”
武將也轉頭看她,露出一個虛弱笑容:“殿下此夢甚吉。”
“我這個人做夢一向靈驗,衛將軍便與我一同看一看此夢是否也會靈驗。”
武將點頭,應了個“好”字。
風雪惡劣,卻也有些微益處,雪光如燈,未曾讓致命的黑暗侵襲。
天色開始發灰時,一名士兵撥開積雪覆蓋的草木遮掩,激動地發現了一座山洞。
“且慢!”
馬上的康芷忙出聲阻攔,但那一路逃命的士兵過於欣喜之下短暫失去了冷靜,已經率先闖入了洞中,遺忘了要先用火藥試探洞中情形的交代。
片刻,衆人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出現,那是野獸的吼叫聲。
“快!戒備!”
有靠近此處的武將大喊,下一刻,那名士兵踉蹌奔出,雪光映照下,他死死捂着血淋淋的脖子,那裡有數道爪印血痕,從脖子蔓延到臉頰,深已見骨。
士兵張了張口,口中奔涌而出的不是說話聲,而是濃稠的鮮血,須臾便撲倒在地。
衆人大驚失色間,山洞入口處積雪震落,一隻身形龐大的黑熊吼叫着奔出,厚重的熊掌落在地上,發出令人心驚的悶響。
有士兵強忍着恐懼放箭,箭矢紮在黑熊皮糙肉厚的身軀上叫它徹底發狂,四腳並用吼叫狂奔着衝撞向出箭的士兵。
四下大亂,馬匹也畏懼驚散,包括從未見過這等情形的歸期也受到莫大驚嚇,嘶鳴着連連甩頭後退。
“榴火!”隨着李歲寧一聲喊,榴火已抖落身上積雪奔上前。
李歲寧身形利落地換馬,躍至榴火背上,持弓驅馬,混亂中,踏雪繞行數圈,直到那黑熊被再次出箭的衛將軍引開奔去。
李歲寧看準時機,挽弓,連發數箭,先後正中那黑熊後頸。
黑熊奔行數步,終於撲通一聲倒地。
危機騷亂平息,衆將士們大鬆一口氣。
於無言默契中以自身安危配合李歲寧完成了這場獵殺的衛將軍,臉上的緊張之色也隨之卸去,下一刻,手中長弓跌落,人也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衛將軍!”
山洞中很快生起了火,煮水,拔箭,上藥,血腥氣很快掩蓋住了洞內原本的氣味。
衛將軍阻止了下屬替自己上藥,他自己的情況自己清楚,一路撐着來到此處,此時也勉強安心了。
“不必上藥,也不必帶回什麼……”衛將軍靠在石壁處,與下屬交代道:“便將我葬在此處……於石上留一行字……”
他的聲音已經很虛弱,話到此處,笑了笑,而後字字清晰地道:“便留——大盛玄策府衛壽遠永鎮北狄賊子。”
一名士兵緊緊攥着他的手,哽咽着應下。
衛壽遠虛弱地擡眼,看向走過來,在他面前半蹲跪下來的玄袍女子。
衛壽遠平日裡是個話很少的人,此次跟隨前來北狄,是他向崔璟自薦。
他早就沒了家人,早年也曾娶妻生女,但一次洪澇中,十歲的女兒被洪水沖走,待他返回家中時,無法面對喪女事實的妻子發了瘋,已經自縊而亡。
他未再娶妻,孤身一人沉默寡言,只有一回,看着在河邊洗刷戰馬的李歲寧,他說了句,若他閨女還活着,恰也是這般年歲。
此刻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女子,有些恍惚地笑了笑,道:“今日這場突圍之戰,打得很暢快……此來北狄,揚我大盛國威,合算得很,衛某雖死不悔。”
他未向李歲寧要什麼允諾,李歲寧也未曾允諾,四目相視間,他讀得懂她眼底的堅決。
片刻,衛壽遠閉上眼睛,他的部下伏在他身上,陡然哭出聲來。
“哭什麼,還沒死呢……”衛壽遠的聲音突然又虛弱地響起,帶着兩分玩笑:“還不許人閉眼歇一歇了。”
“將軍!”那部將擡起頭,天大的失而復得之感讓人破涕爲笑。
再待片刻,似不想讓自己死的太沉重嚴肅的衛壽遠含笑再次閉上眼睛。
這一次,未能再睜開。
衛壽遠在一片低泣聲中離去。
最後閉上眼睛之前,他說:“下輩子,再做玄策軍……”
玄策軍在,則大盛在。
這轉生之願亦是對故土的祝願。
剛取出腿中斷箭的康芷渾身發抖,將頭抵在冰冷的石壁上,眼淚不受控制簌簌而落,下脣恨得咬出了血來。
阿點坐在那裡抹着眼淚,癟着嘴抽噎,不敢哭出聲音。
李歲寧轉過身,踏出山洞,去查看餘下將士們的情況。
李歲寧很清楚此處乃是禁地,踏入此處便等同自尋死路,但若非入此地,不足以令北狄軍卻步,將士們需要一處庇身之所養傷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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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活過這一步,才能去想下一步怎麼活。
等全部人馬分別找到避身處,安置下來後,清點罷人數,尚餘一千六百人,此一戰折損接近四百同袍。
能突圍而出已是萬幸,能以折損四百人的代價逃出是萬幸中的萬幸,且他們反殺重創了北狄軍約近千人,這是值得驕傲的戰績,可即便如此,卻沒人能真正振奮得起來。
從一場必死之戰中逃生,但此刻他們正處於另一場必死之困境當中。
一日一夜的探查之下,可知除了來路之外,再無其它方向可以離開此地,而那一面來路的盡頭處,阿史那提烈已率軍紮營,令人把守巡邏各個出口。
這處地形複雜的禁地,顯然不適宜作爲戰場,有了山間中計遭到重創的經驗,北狄軍不願再貿然深入作戰,以免再中了盛軍設下的埋伏,他們對盛軍手中持有的火藥毒煙十分忌憚。
將盛軍困在這片禁地內,至多隻需半個月,待對方的食物徹底耗盡,他們便可以最小的代價取勝,何樂不爲。
在此之前,他們只需紮營歇息,烤肉飲酒,商議着如何“厚待善用”大盛皇太女的屍身首級即可。
篝火後,阿史那提烈擦拭着手中長刀,偶爾擡眼看向那片雪松林,面具之下的那雙灰藍眼睛微微眯起,看起來心情不錯,他很喜歡並專注沉浸於這場困獸之鬥當中。
雪停之後,蒼藍天穹之上浮現幾顆寂寥的星子。
這已是盛軍被圍困的第五日。
至此,一直在專心養傷的李歲寧,在心底已經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是夜,因服藥而難得睡得沉了些的李歲寧醒來,發現身邊不見了阿點的蹤影,而她身上覆蓋着的是阿點的外披。
李歲寧起身,出了山洞,去尋阿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