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歲寧躺在雪中,任由自己放空休息片刻。
直到御風來到她身邊,低鳴着,拿長喙親暱地去蹭她散開的發。
李歲寧拿起被御風當做戰利品叼來給她的那張染着血的金色面具,聲音低弱地道:“好……此次狩獵,收穫頗豐。”
這是她與御風第一次合作狩獵,成功獵殺了這片雪原上最兇悍的獵物。
之後,御風突然退開幾步,抖了抖羽毛凌亂染血的翅膀,展翅高飛而去。
不多時,它折返飛回,在李歲寧頭頂上空盤旋,發出急促的鳴嘯。
鷹是雪原上最銳利的眼睛,御風察覺到了敵人的靠近。
馬蹄聲逐漸清晰。
來的是先前被阻於山道及冰河對岸,從而奉阿史那提烈之令繞行的那些後方北狄軍,他們在繞過冰河之後,一路順着阿史那提烈留下的痕跡記號,終於追蹤至此。
爲首的幾名北狄軍,遠遠地便看到了前方雪地裡那一片片刺目的血紅。
他們揮着馬鞭,用北狄語高喝着:“快!在那裡!”
御風急鳴,試圖去抓李歲寧的衣袍。
而這時,不遠處的棕紅大馬奮力從雪窩中站了起來,抖了抖皮毛上的雪,奔到李歲寧面前,先後屈下兩條前腿,發出一陣陣悲鳴的催促。
李歲寧將短刀歸入靴中,吃力地爬上馬背。
那幾名先行的北狄軍已經將距離縮近數十步內,他們隱約看到一匹大馬從雪中起身,馱着一人慾圖離開,立即喝叫出聲,未得迴應,知是敵方,便快速取出身後長弓,欲圖阻殺。
然而他們還未來得及出箭,忽然遭到凌空飛掠而來的黑鷹襲擊,先後摔落下馬,重重砸入雪中。
但後方的大軍很快跟了上來,數百鐵騎蕩起雪霧。
他們很快目睹到了阿史那提烈可怖的死狀,而觀打鬥痕跡,現場並無第三人……
所以,對方是憑一己之力殺死了提烈?!
即便是悍勇的北狄人也無法想象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們震驚到無以復加,甚至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卻還是很快沿着馬蹄痕跡追擊而去!
對方必然也受了重傷,而他們數百人馬,還怕殺不了一人嗎!
李歲寧伏在顛簸的馬背上,御風一路在前,爲歸期指引方向。
歸期力疲之下,與後方追兵之間的距離在不斷縮短。
幸而此路蜿蜒多變,後方追兵不具備放箭的條件。
如此拼命奔行二十餘里,歸期再次臨近力竭之際,猛然嘶鳴着急停下來。
前方是斷崖邊緣!
此處斷崖如同大山探出來的一隻巨手,三面皆是險峻山崖,正前方與另一處山體邊沿相鄰,但至少也隔了接近一丈之距。
御風已飛至對面,盤旋着催促歸期。
歸期驚懼後退,一向脾氣不好的它簡直想罵鳥了——這破鳥怎麼帶的路,它可是馬!它是馬啊!
看着那不可能跨越的溝壑,歸期嘶鳴後退着。
這時,忽有馬蹄聲至,卻是一匹空騎。
它通身棕紅,唯額間一點勝雪白,穿過一片半人高的枯草地,在大雪中奔現而出。
那是榴火。
原本被留下的榴火,在李歲寧動身不久之後,便獨自跟了上來。
但它跑得慢,沒能及時追上隊伍,於是一路循着蹤跡氣息,直到此時纔來到此處。
後方追兵漸近,榴火催促歸期過崖。
歸期仍舊不敢,哀鳴着不復往日威風,眼睛裡泛出淚光。
榴火怒其不爭般嘶吼一聲,不知在傳達着何意,並重重擠撞了一下歸期,而後突然奔向斷崖。
歸期見狀,神情與通身皮毛一凜,不再猶疑,立即緊隨而上。
榴火年少時,曾經帶着它的主人,成功跨越過類似寬度的壕溝,除它之外,軍中再無第二匹戰馬可以做到。
但如今的榴火已經老了。
它也知道自己老了。
垂垂老矣的戰馬凌空躍至斷崖上方,屈起的馬腿前蹄在即將觸碰到對面崖壁時,先後伸出,奮力往前扒去,卻只勉強扒住積雪山石——
在它的下半身懸空下墜之際,緊隨而至的年輕戰馬飛踏而來,一瞬間以身下老馬將墜的軀體爲橋,成功奔躍而上!
歸期驟然落地,蹄下不支打滑,嘶鳴着摔滑而出,將背上的李歲寧也甩了出去。
同一刻,榴火的嘶鳴聲伴隨着積雪和山石碎塊,一同往崖下墜去,迴盪着,直至消失。
相傳羚羊一族需要翻越山崖峭壁之時,老去的羚羊會以身軀性命爲橋,助年幼的羚羊飛渡,這是生存本能,亦見舐犢之情。
而在這二者之外,從江都到太原,再從太原來到北狄的榴火,始終都在踐行着它的忠誠與勇毅。
它的身軀老去,忠心卻從未消減。
於燭火將熄之年固執地奔襲萬里,它等得似乎便是此刻。
那些北狄軍很快趕到,他們無不急急勒馬,而他們身下的馬匹無一敢試圖跨越這斷崖。
看着對面的馬蹄滑摔之痕,那些北狄人震驚之餘,甚至有人流露出一瞬的歎服之色。
爲首之人擡起手,讓身側的部將收起了長弓。
那一人一馬似乎是摔落於對面雪中下坡之處,又有山石阻擋,視線根本看不到具體位置,再多的箭矢也是白費。
想到今晨在帳中聽到的那個消息以及方纔所見阿史那提烈之死,那名部將下令後撤,先擇路繞行再說。
而即便是最近的一條路繞至對面山中,至少需要大半日的時間,甚至更久。
摔落雪中的李歲寧嘗試起身,又再次倒下。
歸期步伐艱難地走到李歲寧身邊,悲鳴着摔臥在她身側。
李歲寧翻轉身形,仰躺於雪中,屈指於蒼白染血的脣邊,吹出一聲哨音。
沒有迴應,她便又持續吹出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直到沒了氣力。
大片雪花砸在女子眉眼間,壓着雪花的蒼白眼睫一顫,一顆圓圓的淚珠自眼角滾落而出,劃過眉尾,黏上雪片,瞬間便將其融化。
待再積攢了些力氣,李歲寧便再次吹響哨聲,一遍遍重複着,不肯放棄。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鷹嘯入耳。
李歲寧正待再次吹哨時,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拔出靴間短刀,插入雪中,撐着坐直起身,看向前側方。
御風飛到李歲寧面前,鳴叫着盤旋了數圈之後,又忽而飛去,在不遠處打轉。
直到它的後方出現了一抹棕紅。
凜冽風雪中,年邁的馬匹步伐緩慢吃力地蹚着厚厚的積雪走來。
李歲寧怔怔而望,直到一身皆是刮傷的老馬走到她眼前,嘶鳴一聲,折腿無力地跪倒下來。
李歲寧猛然緊緊抱住它的頭,以額相貼,閉眼淚如雨下,像個失而復得的孩子,近乎感激地喊它的名字:“……榴火!”
御風盤旋了一陣後,落在歸期身上,正累得大喘氣的歸期四腳朝天將它甩下,御風沾了一身雪,大力地撲棱着翅膀,撲棱乾淨後,收膀於身側,幾分神氣。
御風對此一帶的地形最爲熟悉,榴火墜落的崖底是一條急流,水流由上至下十分湍急,結冰不厚,冰面上方被積雪覆蓋真容,乍然看不出端倪。
榴火墜入水中,被衝入下游,御風一路追去,將它帶回。
榴火身上破開了許多口子,有被山石剮蹭,有被冰塊劃傷,但它下墜之際屈藏起了四肢,因此未曾重傷腿部。
馬腿是戰馬最重要的部位,馬腿斷則必死,即便存了必死之心的榴火在最後關頭,也未曾放棄過求生,這一點和它的主人一樣。
體力不支的李歲寧重新躺了下去,榴火和歸期一左一右緊挨着她,爲她擋風取暖。
李歲寧時而閉眼,時而靜望大雪紛揚的天穹。
此番九死一生,但她無悔自己的決定,再有百次,還會是同樣的選擇。
半人半鬼逆天而歸,行於這世間,走在哪裡皆是冒險,一道命劫懸於頭頂,不知哪日便會突然不講道理地降臨,讓她的一切努力崩塌……與其被這劫數打一個措手不及,倒不如引劫入籠,將其困於可控可知之境,主動迎殺至少佔據先機,此時想來,這一縷先機或許便是她唯一的生機。
她此番猶如不要命的賭徒,可若不賭,便只有被這劫數擊殺的下場。
她憑實力贏來的局面,憑什麼要被全無道理的劫數毀去。
北狄她一定要來,此劫她一定要破,她爲何要以帶劫之身去見她那運氣一向不錯的小王叔,她要在那之前成爲一個真正無厄運所累的“人”,然後公正利落地殺掉他。
此番九死一生又如何,贏了便是贏了,她贏得很光彩,很值得,很暢快。
李歲寧躺臥雪中,身軀殘破虛弱,心魂暢快磅礴。
她靜靜地等待體力恢復,接下來的安排已經清晰地排列在了她的腦海裡。
從此處往南,抄近道行馬三日,便能抵達她的人手據守的部落,那幾處部落早已不願歸從北狄王庭,因此阿史那提烈並沒有急着、也的確暫時騰不出手去解救那些部落裡的老弱婦孺。
故而這條通往南面的路,目前仍是被李歲寧的人手掌控着的,若她運氣稍好些,路上便可以遇到巡邏的將士。
待和後方將士會合之後,點足了人馬,帶上充足的糧草和火藥,便可率兵前去營救被困的將士。阿史那提烈之死,必然會讓北狄軍人心動搖,到時以煙花暗號,同山中將士裡外夾擊,李歲寧有信心一戰打殘阿史那提烈餘下的兵力。
再之後,待休整後,即可直逼北狄王庭。
阿史那提烈這隻碩大的攔路虎已死,後續只要能靠近北狄王庭,有眼線探子相助,總能殺得掉那位北狄汗王。
北狄人歷來有傳統,只要可汗去世,即便是正在征戰的大軍也要即刻返程。
前路一切可望,皆在掌控之中,唯一麻煩的是自己傷得太重,恐怕要拖慢計劃,但此時感受着身側馬匹的毛髮溫度,李歲寧心間卻覺安寧。
幾度昏沉,意識渙散,她卻始終未敢任由自己徹底失去意識。
天上的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地上的雪卻在細微地震動着。
一直在留意觀察四周情況的御風發出提醒的鳴嘯。
那震動在加劇,大地在顫動。
李歲寧定下神,判斷片刻,斷定那是馬蹄帶來的動靜,陣勢之大,必然不會少於數千騎。
仔細分辨,動靜來自南邊,從那裡過來的,應當不會是北狄軍。
後方固然尚有她兩千人馬,但卻是分散據守,按說不會無令擅自集合而來。
那會是誰的人?
這裡臨近斷崖,乃是險路,那些人馬想必不會經過此處趕路,應不會對她的安危造成威脅。
李歲寧尚在思索間,歸期站了起來,突然朝那些馬蹄聲傳來的方向而去。
歸期機敏,若見北狄兵馬它不會貿然靠近,李歲寧便沒有出聲阻止。
約兩刻鐘後,四野大地震動之感愈發劇烈,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前方是一段下坡,李歲寧凝望許久,終於見到一抹玄色自雪白天地間探出。
兵馬整肅,玄披,玄甲,玄策軍旗。
而爲首的青年眼中所現,乃黑袍,黑髮,滿地赤雪。
十六年前,在這片雪原中倒下的女子,此刻提着一柄短刀,從那片赤雪中慢慢站了起來。
四野空曠無垠,寂靜蒼茫天地間唯她一人。
寒風拂其發,銀雪沾其衣,她是殘破的,狼狽的,無聲的,但其周身仿若環繞山海之氣,呼嘯間,震爍天地。
在無絕看來,那分明是自烈火血海中淬鍊涅槃而出,而終於補全的帝王骨相……
何爲天意?——此後她即爲萬民之天意。
何爲國運?——此後她即爲國運!
無絕猛然間終於懂得了天鏡口中此劫的全部意義,一時間心魂爲之震動,踉蹌下馬,奔撲數步,猛然伏地,含淚顫聲叩首:“……恭賀殿下,殺出此劫!”
後方的將士們緊跟着下馬,紛紛單膝跪落雪中,動作齊整地抱拳行禮:“末將等參見殿下!”
無數行禮之下的刀甲相擊聲中,崔璟已快步奔行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