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闊從駱家離開後,便往興寧坊去。
常闊已迫不及待想要進宮去見閨女殿下,但他的故鄉一帶有着弔喪之後需先返回自家卸喪,才能去往親友家中走動的習俗。
且自江都一路來,風塵顛簸,總需要先沐浴更衣,乾淨體面地入宮去。
他如今的身份可是有別於從前了,斷不能丟了太女養父的體面。再者說,李容那女人說不定也在宮中呢。
待馬車近了興寧坊,常闊不禁往車外看,神情很是感慨。
他這一走,竟有四五年了。
各處變了卻未曾大變,大多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常闊同騎馬隨行在馬車旁的金副將感嘆道:“那一年,我奉旨出京討伐徐正業,就是從這條巷中離家而去……”
巷子還是這條巷子,但這京師之主已然換了又換,這興寧坊中的一座座宅子也不知幾番易主。
金副將點着頭,感慨之餘,又覺豔羨。
去時遲暮老將,歸來太女她爹……大將軍出一趟京,也是飛黃騰達上了。
還有……大將軍且不止多了太女她爹這一重身份呢——思及那塊玉佩,金副將又在心中補了一句。
繼而想到同在京中的大長公主,金副將心頭難免升起即將直面八卦的火熱,就連大將軍剩下的感慨都聽不太清了。
在常闊的感慨聲中,馬車很快駛近了忠勇侯府。
馬車還未停穩,常闊便聞喧譁之聲。
待拎着虎頭杖,走下馬車,只見烏壓壓的人影向自己圍涌而來。
“恭迎侯爺回京!”
“我等在此恭候已久了!”
“一別數載,侯爺可還記得下官?”
“聽聞侯爺抗擊倭敵時曾受重傷,不知近來身體安否?這一路舟車勞頓可有不適?”
“我觀侯爺卻是英姿氣概未減當年!”
“……”
常闊壓根兒不知道這些人是如何得知他會在今日抵京的。
聽着這一聲聲恭敬關切的聲音,看着那一張張奉承熱情的臉龐,常闊滿心只有一個聲音——祖墳儼然已變作火山,這是真炸了啊。
常闊被衆人圍着往前走,摩肩接踵之下,叫他有種腳不着地的感覺。
喜兒和阿稚揹着包袱,從後面的馬車中走下來,伸長腦袋卻只能勉強瞧見自家侯爺的腦袋,乍一看,侯爺堂堂七尺餘魁梧大漢,竟好似被人給生生擡進了自家府中。
忠勇侯府也曾被卞軍洗掠侵佔過,和馬相府一樣,吳春白已簡單讓人將此處重新歸置了一番,並分下了十餘名奴僕,其餘的只等常闊回京後再慢慢添置。
常闊一人自是沒那麼多用人的地方,這十餘名奴僕本是夠用的,但此時一窩蜂地擠進來五六十個官員權貴,府中便忙亂起來。
喜兒阿稚等人放下包袱挽起衣袖就是幹,金副將等人跟着搭手,搬椅子凳子,茶盞茶碗統統翻了出來,成桶的打水,纔算勉強先將茶水供上了。
明知常闊初才返京,自是沒人會怪罪什麼,況且本也不是來做客的,自然擺不起什麼架子,有官員幫着泡茶倒茶,說說笑笑,場面倒也融洽熱鬧。
常闊陪着衆人寒暄了約有兩刻鐘,便拱手道失陪了,他今日還得進宮去,需去洗塵更衣,若再耽擱,天黑前便要趕不及了。
這話一出,衆人自然是理解萬分並連連催促:“進宮乃要緊大事,侯爺快快去吧!”
有人陪着常闊出了前廳,與常闊送了又送,揖了又揖,就差跟着過去幫忙搓澡了。
耐心即將用完的常闊拄着拐走得飛快,將人甩在身後。
看着常闊消失的背影,有人不禁感慨:“忠勇侯的確是老當益壯啊……”
另一人視線環顧,捋着鬍鬚若有所思:“就是這府中,總歸缺了個管事的女主子……”
有人打趣問:“怎麼,老大人家中有待嫁的娘子?”
其他人聽得這話,不由紛紛心動。
忠勇侯雖年紀大了些,卻也相貌堂堂,且這一身英雄氣概,豈不迷人?
更重要的是,一旦嫁了過來,那就是太女養母,太女這儲君身份且還只是暫時的,待到不久後……
嘶,如此嫁了便能有的尊崇身份,莫說尋常女郎了,就是他們也覺眼饞哪!
高官顯貴迎娶年輕續絃從不是新鮮事,不少人當即便慎重仔細地合計起來。
待常闊一切收拾妥當後,卻發現大多數人竟然還沒走。
衆人再次圍上前,看着眼前的常侯,很不吝嗇驚豔誇讚之辭。
真別說,常侯這一番洗塵捯飭,亂哄哄的鬍子修剪得整齊威嚴,官袍潔淨,人也清爽,愈見威武不凡,好似年輕了七八歲。
衆人熱情更甚,堅持送常闊出門。
一時分不清誰纔是主誰纔是客的忠勇侯,再一次被“擡”了出去。
常闊跨出門檻,擡眼只見要隨行入宮的金副將和老康,已經在等着了,但卻未見備下馬車。
常闊走下石階,正要問,卻見金副將和老康的神情很有些東西,二人站在那裡,老康眼觀鼻鼻觀心,金副將雙手垂放交握於身前,看似老實侷促,實則竊喜期待。
這時,一個女子走上前,常闊一瞧,卻是搖金。
搖金向常闊行了禮,直言道:“我家殿下也要入宮,恰可捎上常侯一同前往。”
常闊擡起濃眉,扭頭看向不遠處,果見停放着一輛幔幕垂垂的油壁香車。
聽着身後隱隱響起的議論聲,常闊矜持未動,直到搖金側身相請:“侯爺,請吧。”
常闊這才拄着拐,挺着胸,邁着四方步,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走向了那輛油壁車。
眼見車馬隊伍滾滾駛出了興寧坊,忠勇侯府外的人羣終於炸開了鍋。
他們可都瞧見了,那可是宣安大長公主的馬車,常侯就這樣水靈靈的上去了!
有年長的官員不禁痛心疾首,這李容,竟將手伸到了常侯身上來,常侯多年未娶,潔身自好,好好的一個黃花大漢!
話說回來,常侯也真是的,如今已貴爲太女養父,何苦還要再攀大長公主這高枝兒,怎就非得這樣想不開呢?
這李容就更不必提了,分明已是太女姑母,竟還要霸下常侯這太女養父,竟是兩頭身份都想佔下?簡直貪心至極!
這諸般議論常闊無法親耳聽到,但大致也猜想得到,此刻他端坐於馬車內,正色道:“衆目睽睽之下,本侯上了你這馬車,只怕清白名聲要不保了!”
“本宮拿刀強迫你了?”李容看他一眼,勾脣道:“這羣老迂腐們成日就知大驚小怪,上個馬車算得了什麼,待他們知曉歲安是我兒,且有得吃驚呢。”
常闊佯作嚇了一跳:“怎麼?你要宣之於衆不成!”
見他一副拿喬的模樣,李容在心中撇撇嘴,面上矜傲,慢悠悠道:“倒也並非是我想這麼做,說到底還是爲了歲安考慮,我與他既已相認,總不好連個身份都不給明吧?”
常闊“噢”了一聲,看似渾不在意:“那便等這逆子回來,問一問他願意與否!”
二人誰也不樂意先開這個口,壓力就此給到了尚未歸京的常歲安。
搖金隨車伕坐在車轅上,聽着身後車內的說話聲從隱隱約約到吵吵嚷嚷。
但這吵嚷聲多是互嗆,遠未到掀桌子亦或跳車的地步,因而搖金已然感到心滿意足了,甚至還覺得有點歲月靜好。
這吵嚷聲,一直持續到馬車在皇城門前停下。
禁宮門外,早有人在此迎候。
爲首的乃是翟細,此外還有阿點。
見着常闊,阿點欣喜若狂:“常叔!”
“誒!”常闊笑着應答一聲,趕忙駐足並拄穩柺杖,儘量穩住下盤,但還是被疾奔着撲抱而來的阿點撞得連連後退了四五步。
被阿點緊緊抱着的常闊:“你這孩子,我好不容易進京來,險些又叫你再給我推回江都去!”
阿點這才鬆開常闊,有些不好意思,笑容依舊憨直純澈:“常叔,都怪我太高興了!”
他說着,一手拉着常闊,一邊熱情地向正在同李容和常闊行禮的翟細介紹道:“翟公公,這就是常叔!”
翟細當然分辨得出,但還是向阿點投去笑意,輕一點頭,而後再向常闊單獨行了一禮:“奴名翟細,現今在太女殿下身邊侍奉,今日奉殿下之命,特在此迎候常侯入宮。”
說着,側身讓至一旁,垂首相請:“常侯舟車勞頓,奴讓人爲侯爺備了轎。”
又向李容恭敬地行禮:“也煩請大長公主上轎,隨奴去往東宮吧。”
轎子有兩頂,原只備了一頂給常闊的,另一頂則是在外宮門的內侍前來告知大長公主與常侯一同入宮時,翟細令人臨時擡過來的。
待常闊和李容先後上了轎,翟細才直起腰,帶着一行內侍往宮內而去。
阿點跟在後面,同隨行的金副將、老康,還有喜兒說話。
奈何喜兒他們都是頭一遭進宮,即便從前陪同着來過皇城,卻也只能在禁宮門外等候,踏過這重禁宮門,是從未有過的事。因此大家都極其緊張鄭重,目不斜視,全然不敢與阿點閒聊。
看着都不說話的大家,阿點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他湊到喜兒身邊,將聲音壓得不能再小:“喜兒,我都許久沒見到你了!你們可將橘子和黑慄帶來了?我託殿下給你們捎了信的!”
正緊張的喜兒連點頭的幅度都控制得很小,說起話來也同蚊子似得:“帶來了的……只是我們隨侯爺趕路走得急,它們且在後頭,要等個兩三日才能入京。”
“那太好了!”阿點一不小心聲音又大了,捂嘴片刻,繼續小聲問:“喜兒,那你帶棗泥糕了嗎?”
“未曾……等明日婢子給阿點將軍做。”
“好好!”阿點的聲音在忽大忽小之間來回切換:“這裡很大吧?我至今還會迷路呢……但你不要怕,殿下說了,之後這裡便是咱們的家了!”
經阿點這樣安慰,喜兒竟當真覺得好了些,至少腿沒有那麼軟了。
第一次入宮的人,很難不被震懾。
皇權的貴重從來不是一句空話,而是體現在方方面面,其中最爲直觀的衝擊,便是建築的規制。
宮牆,宮道,殿宇,處處可見至高規制,遠非尋常府邸可比。色彩,用料,高度,皆是不可逾越的存在。它巍峨龐大地矗立着,彰顯着皇權,俯瞰審視着每一個來人,令人戰戰惶惶,臨深履冰,而自覺渺小。
喜兒一路未敢擡頭亂看,待一行人來到東宮時,恰見一羣官員從正殿中退出來。
那些官員大多四十歲朝上,一身沉着的威嚴官氣,喜兒難免有些怵得慌,但她一想到殿中坐着的人是誰,心中便生出底氣……雖仍恭敬垂首,卻不自覺挺直了背。
喜兒未跟着入殿,翟細帶着她來到一旁廊下,向一羣數十名宮娥道:“這位便是喜兒姑姑,之後太女殿下的起居事宜,一概由姑姑負責過問。”
喜兒愕然瞪大眼睛,姑姑?誰?她嗎?
喜兒就差伸出手指向自己的臉了。
這麼大的地方,交給她來管嗎?她可是第一回來!
看着那些動作齊整,儀態悅目的宮娥們向自己施禮,齊聲喚“見過姑姑”,喜兒只覺平生從未這樣心虛過,偏還要努力裝出樣子來,不敢露了怯。
認過人之後,翟細便讓宮娥們散去做事了,只留了兩人跟隨喜兒,那兩名宮娥跟在後面,翟細帶着喜兒走出長廊,邊與她含笑問:“姑姑可知她們因何敬重姑姑?”
不待喜兒回答,翟細已自行往下說道:“是因姑姑在太女殿下身側侍奉多年,是殿下信任親近之人。”
“這一點,誰也搶不去。”翟細說:“至於其它,姑姑只需慢慢熟悉習慣,總歸都是能學得會的。”
聽罷這樣一番話,喜兒大感安心,緊繃感卸下,鼻頭猛然有些發酸,她壓下那莫名其妙有點驕傲的淚意之後,轉頭對翟細道:“慢慢熟悉習慣哪裡能行?我學起東西來很快的!”
想她喜兒,從陪着女郎啼哭,再到陪着女郎“倒拔垂楊柳”,從京師到江都,從閨閣到軍中……之所以能一直在女郎面前站穩腳跟,憑得可是實打實的能力!
喜兒找回了自信和幹勁,立即回頭交待那兩名宮娥,帶她去熟悉事務。
殿內,李歲寧正與雙眼含淚的常闊說話,不多時,無絕聞訊而至,常闊趕忙抹乾眼淚。
待到了各處下衙的時辰,喬央也過來了。
李歲寧留了衆人一同在東宮用晚食,並使人私下接了孟列入宮,魏叔易也留下蹭了頓飯。
常闊分外開懷,痛飲喝了個爛醉,先被裝入轎子裡,再被塞進香車中。
老康和金副將騎馬跟在大長公主的馬車後頭,但走着走着,卻見那輛馬車一個拐彎兒,竟直接往大長公主府的方向去了。
金副將愣了一下,大長公主不打算把他們侯爺送回去嗎?
等等,大長公主這是把侯爺擄走了吧!
金副將大驚回神,忙問老康:“咱們要不要去追!”
向來爲人保守的老康只覺沒眼看,一臉保守地道:“……丟不起那人,回吧。”
金副將猶豫再三,到底還是點了頭,待徹底回過味來,又不免有些遺憾,他若再跟得緊些,何愁不能離八卦更近一步呢?
但無妨,待明日,他親自去接侯爺回來!
輕快的馬蹄聲車輪聲,碾着京畿的月色,在這暮春的夜色中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