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耳畔,除了風聲,只有一片冷寂。
就在今夜,那個沉寂多年的夢境,忽然又變得清晰起來。
彷彿一切都未曾變過,雲夢山裡的一草一木,都還是原來的模樣,她也依舊是師父眼中的天之驕子。
直到有一天,白煜來向她討教武功。
她的師兄,敗了,敗得十分徹底,而後很長一段時日,都難以振作。
她聽師父說,白煜變得越發不思進取了。
終於有一日,被黎蔓菁狠狠訓斥過的白煜提着酒來找她訴說苦衷,三大壇酒,將她灌得宿醉,再醒來時,卻是雲舒雨罷,朽木成舟。
荊夜蘭怒極,可卻在白煜自責愧疚的安撫下變得迷茫,念在同門多年,白煜又向她表明愛意,天真如她,竟真的以爲,那只是白煜酒後真情流露的唐突之舉。
她無法接納自己未來的夫君武功遜於自己,便揹着師父,將所知所學,對白煜傾囊相授,漸漸的,她感到了這位師兄的疏離,然而在江湖上已闖下名頭的她,只沉醉於自己小小的功名裡,全然忘了追究。
直至她有了身孕,在告知白煜此事之後,她滿心以爲,這一切終於不用再瞞着師父,卻不想不久便被白煜告了黑狀,說她有心勾引,威逼利誘,還以腹中胎兒脅迫,要毀他名聲,來換一個夫妻名分。
荊夜蘭自知這是黑白顛倒,可黎蔓菁想及自己曾蒙冤遭逐之事,只想先按下徒兒憤恨的心緒,細細調查此事,然荊夜蘭心高氣傲,承受這般污衊,又身懷有孕,一時之間,性情大變,只追着黎蔓菁與白煜,要他們立刻給出答覆。
可就在黎蔓菁終於起疑之後,白煜卻“自盡”了。
一死以正清白,迫使一切塵埃落定……
從夢中驚醒的荊夜蘭驀地坐起身來,她抹了一把額間因驚懼而生的汗水,扭頭卻瞥見臥榻邊伏着一人,正是沈茹薇。
她睡得很深。
的確,這幾日下來,她着實太累了,後腰的傷不但未有好轉,甚至還加重了許多,因此這點小小的動作,當然驚動不了她。
柳擒芳與天琊早已各自回屋休息,房內除了這師徒二人,只有一個蕭璧凌坐在牆角的椅子上休息。他除了斷塵散復發,倒是沒受傷,也沒怎麼與人交手,因此精力好得很,聽到荊夜蘭坐起身的細微聲響,立刻便睜開了雙眼,怔怔望着荊夜蘭。
“孩子你……回來了?”荊夜蘭一愣,隨即放下心來,長舒一口氣,道,“沒事就好。”
蕭璧凌哪裡聽得懂她的話,看着她的眼神,比之前還要茫然了一些。
“你這是……”荊夜蘭覺出異常,忽地想起斷塵散之事,略一沉吟,便又試探着問了一句,“你……還認得我嗎?”
蕭璧凌把腦袋歪向一邊,仔細打量着她,漸漸蹙起眉來,搖了搖頭。
荊夜蘭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當下垂眼望向沈茹薇,眉心緊蹙,喃喃自語道:“可憐的丫頭……怎就這麼苦命……丫頭,丫頭你……”她說着這話,無意間伸手卻摸到沈茹薇額頭髮燙,便忙翻身下臥榻,將她攙扶起來,一面對蕭璧凌用力招手,道,“別看了,快過來!”
蕭璧凌沒能聽懂她說什麼,卻看懂了她的手勢,於是起身上前,卻見荊夜蘭將人推到他懷中,隨即轉身走到窗邊,衝着院內大喊:“程師妹!程師妹!”
程若歡看守了白煜很久,這時纔剛剛睡下,聽到荊夜蘭的喊聲,便忙跑了過來。
幾人手忙腳亂將沈茹薇扶到臥榻上躺下,隨後喚來了柳擒芳,好容易才讓她發熱的體溫稍稍退下些許。
而到了這時候,已是夜盡天明。
黎蔓菁聞訊趕來,看着這些晚輩個個不是傷便是病的,只覺得頭腦發脹。
可還有一件事,須是現在解決的。
她示意荊夜蘭與她一同退出房門,走到院中,適才開口道:“蘭兒,過去的事,到了現在,爲師只想說,你所說的一切,我都願意相信,至於煜兒……”
“他仍舊不願承認,對嗎?”荊夜蘭垂眸,脣角泛苦。
“告訴爲師,你想要怎麼做?”
“我想……親自與他談談。”
聽到這話,黎蔓菁的身子不由微微一滯,她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闊別多年的弟子,人消瘦了,憔悴了,也安靜了許多。
彷彿執念越深,倒越能約束衝動,當年出走之前的荊夜蘭,要取白煜狗命這樣的話幾乎時時都掛在嘴邊,可到了現在,反倒平靜了。
又或許,是這一天讓她等了太久,等到在心底生根發芽的執念,都已開始泛黃枯萎。
“那你去吧,”黎蔓菁搖頭長嘆,“若有其他需要,喊歡兒去便是。”
她深知自己也是促成這場悲劇的推手之一,亦不願再多看那牲口一眼,程若歡心胸寬廣,又處事公正,或許更適宜見證這樣的場景。
“好。”荊夜蘭雙眼空洞,漆黑而無半點神采,彷彿魂魄遊離身外,連同曾經豐潤的骨血,一絲絲消散。
黎蔓菁不忍再看她,將臉別到一旁。
程若歡一向嫉惡如仇,加上這次白煜還有叛師行徑,因此她追回這廝之後,也半點沒有客氣,她不知從哪找來兩根粗麻繩,把封上了穴道的白煜直挺挺綁在了他臥房內的木臥榻上,白煜又是個自以爲是,心高氣傲的主,因此從被綁上開始,就沒合過眼,一直瞪着,到了這會兒,眼眶之內已經佈滿了深紅的血絲,看着十分滲人。
荊夜蘭進屋的時候,瞧見這般情形,既沒有嘲諷,也沒有幸災樂禍,只是安安靜靜走到木臥榻一側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白煜瞥見是她,同樣沒有開口說話,整間屋子也跟着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本以爲,再見到你時,我會忍不住一刀殺了你。”荊夜蘭道,“結果,是我想錯了,你根本不配。”
“那個孩子怎麼樣了?”白煜沉默許久,終於開口問道,“你腹中的孩子。”
“死了,”荊夜蘭口氣寡淡,“即便不曾小產,我生下他之後,也會親手掐死。”
“你也是個狠人,”白煜嗤笑一聲,“既是如此,當年之事也不過相互利用,你怨我作甚?”
“相互利用?”荊夜蘭驀地起身,“世上怎會有你這般無恥之徒?你誘姦在先竊我所學,這般惡臭行徑,豈是正人君子做得出來的?”
“我不論你信不信,那時我是真心實意想與你相伴終老,”白煜道,“可你的性子着實太過強硬,即便不是與我,換做別的男人,也無一人能夠受得住。”
“你這張顛倒是非黑白的嘴,只怕是一句人話也說不出了。”荊夜蘭上前一步,拎起白煜胸前衣襟。
許是因爲她已怒極,臉色漸漸開始泛白,身子也跟着顫抖起來:“你倒是說清楚,當年之事,是我引誘你在先,還是你在誆騙我!”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事是怎樣的來龍去脈,難道你還不清楚嗎?”白煜冷笑搖頭,“師妹,你爲何總是想不通呢?”
“我要你親口說出來!”荊夜蘭怒吼。
她氣血上涌,只覺得喉頭腥甜,幾欲嘔出血來,卻硬是咬着牙關,生生將那口血嚥了回去。
她痛恨白煜,並不因白煜騙她感情,而是怨憤這廝毀她前程,還要污她名聲,令她無處申訴,更以假死斷了她討回公道的路。
荊夜蘭嚥下喉中那口鮮血,一時未及續上氣力,竟噎得一個踉蹌,登時便鬆了捏着白煜衣襟的手,木然退了兩步,有氣無力道:“我寧可……你所言爲真,是待我一片真心……”
白煜鬆了口氣:“我便說,你不過是恨我負你,女人啊……”
“你錯了!”荊夜蘭退到牆邊站定,死死盯着白煜的眸子,道,“不是我對你舊情難忘,而是你若動了半點真心,都尚能讓人相信,你用心不至那般險惡!可若是你從一開始便算計好了之後的事,引我入局,那便是侮辱了師父她老人家,你分明……你分明是罵師父她是個瞎子!”
“無稽,還在狡辯。”白煜嗤笑一聲,別過臉去。
“我再問你一次,當年的真相,你說是不說?”荊夜蘭低聲喝問。
白煜再一次被她揪緊了衣襟,可他卻只是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盯着她,像是嘲諷,又像是可憐。
就在這時,房門再一次被人推開,一個人影緊跟着跌跌撞撞跑了進來,並衝荊夜蘭喊了一聲:“師父?”
“小師妹……不,小妹妹,你怎麼就這麼不信任我呢?”程若歡緊跟在沈茹薇身後走了進來,伸手攙住她道,“我都說了,白師兄被我綁得結結實實,只要師姐不一時糊塗給他鬆綁,縱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是逃不掉的。”
原來,高熱退去的沈茹薇,一心擔憂荊夜蘭的身子,說什麼也要過來看一眼,可適才跑到門外,便聽到荊夜蘭的怒吼,想起白煜那張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頓覺憂心,便不管不顧推門闖了進來。
“你總說我騙你,可她們呢?”白煜冷笑,“好啊,這個丫頭竟是你的徒兒,生着與你一般紅顏禍水的相貌,哄騙得荀弋那後生暴露了我的所在,我本想自我了斷,怎奈,你仍是不肯放過我。”
這廝自我感覺極好,總是能夠將過錯推給他人,饒是程若歡身處局外,也快要看不下去,當下便要上前揍人。
可沈茹薇卻攔住了她,繼而將這被五花大綁,姿勢極爲不雅的白煜打量一番,道:“小師叔,師祖說過,這是牲口。不與牲口置辯,是人的本能。”
“小丫頭……”
白煜聽到這話,適才發覺遇上了對手,正要駁斥,卻聽得她繼續說道:“對待牲口,或打或殺,大卸八塊,食其血,啖其肉,亦不爲過。”
“小丫頭不明事理,便不要胡說八道。”白煜駁道,“這是我同你師父之間的事。”
“您若是用師伯的身份施壓,可就免了罷,”沈茹薇脣角微微上揚,似是想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好意思要求我?”
白煜語塞。
“我本當白師伯是真俠士,自視再高,也當知道羞恥,至少,也該坦然承認自己做過的事,可如今才知道,下流無賴的秉性,真是您與生俱來的天賦。又或者,身爲長輩,您是打算教導我,厚顏無恥,纔是俠之根本?這般說來,您豈非可算得上是這其中的宗師了?”
白煜聽得額前青筋暴起,卻絲毫無法還口。他情緒變得十分狂躁,開始劇烈掙扎,口中罵道:“荊師妹,你負我一片真心,我也不與你計較,你是從哪弄來這麼個野丫頭來羞辱我?你當真……”
“我師父心性溫良,不善爭辯,莫以爲你佔了這便宜,便能對她指手畫腳,你既然說你待她乃是真心,那麼你對她所做之事,又有哪一件出自真心?”沈茹薇道“是將她灌醉後大行不軌,還是在師祖面前污她名節?若這些也能算作真心,那拖去浸豬籠都可算是對你最大的褒獎了。”
白煜狂怒之下,真氣在全身遊走,已迅速衝開了幾處被封的穴道。他開始扭動着身子,試圖掙脫這繩索束縛,一面大聲說道:“你這野丫頭年紀輕輕,滿口的歪理邪說又是跟誰學的?”
“不敢當,歪理邪說這種事,最在行的還是師伯您啊!”沈茹薇氣定神閒道,“凡夫俗子,便是菜市口的劊子手,斬罪人頭顱之前,尚且心神難寧。師伯這一點可比他們強多了,毀人一生,連眼睛都不帶眨,真乃鼠輩中的典範,當可封神,建廟鑄像,讓那些偷雞摸狗之輩往來瞻仰供奉,引爲楷模——”
她話音一落,只聽得麻繩崩碎斷裂之聲噼裡啪啦響了一陣,原本被綁在木臥榻上的白煜,已然飛身而起,蹬足踢向沈茹薇頭頂百會,沈茹薇見之蹙眉,正待出手,卻見荊夜蘭身形已離地而起,雙掌交疊,並扣在他胸前,重重拍下。
白煜被這一掌拍落在地,卻很快翻身躍起,站穩了腳步,荊夜蘭亦已將沈茹薇護在身後。
“我徒兒說這麼多,無非是想與你就事論事,莫再與我胡攪蠻纏。”荊夜蘭神情疲憊,道。
“到底是誰在胡攪蠻纏?”白煜怒喝,他說完這話,目光不由轉向門口——那裡空空蕩蕩,並沒有黎蔓菁的身影。
在他心裡,永遠欠他一個解釋的黎蔓菁,當真如她所說過的那般,再也不會出現在這了。
“我想起一件事……”程若歡說着,便即湊到沈茹薇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沈茹薇聽罷略一點頭,對白煜問道:“我記得,師伯曾一心求死,是因爲覺得心中有所虧欠,這‘虧欠’二字,到底指的是什麼?”
白煜對此置若罔聞,他的目光依舊盯着空蕩無人的房門口,神情漸漸變得扭曲。
“不好,他要……”程若歡覺出異常,當即上前去攔,然而瞧見白煜猛地嘔出一口血來,便本能向旁閃開。
等躲開這噴濺的鮮血,她又上去提起了白煜衣襟,卻見白煜歪着頭,對荊夜蘭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師父不在,你要我說給誰聽?”
“我在這就可以了!”程若歡喝道,“你難不成還想……”
“自盡”二字,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白煜的腦袋便似沒了支撐,完全歪倒下去,身子也變得軟綿綿的。
不復絲毫生息。
荊夜蘭驀地瞪大了雙眼。
“你……還未承認你所做過的事,”荊夜蘭好似僵了,走向白煜的一步步,變得十分遲緩,“你還未告訴我你爲何算計我,你還未告訴師妹,告訴師父,你當初是如何污衊我,毀我名譽,斷我前程……”
等她終於走到白煜跟前,先前木然的模樣驀地變成了歇斯底里,她推開程若歡,一把搶過白煜的身子,用力抖動着:“你給我起來!立刻起來!你告訴我,你害我作甚?我還要等你承認這一切,親手了結你性命,你怎能搶了先機,怎能又死一次?你給我起來,給我……給我……”
“師父!”沈茹薇見荊夜蘭臉色越來越白,立刻奔上前去攔着她,道,“師父你別這樣……”
荊夜蘭雙瞳變得僵硬,漸漸溢出怨毒,她直勾勾盯着白煜的臉,卻因渾身脫力而連帶着白煜的屍體跪倒在地,她漸漸罵不出聲,口中只有沙啞的兩個字,歇斯底里地不斷重複:“起來!起來!起來……”
“師父……”沈茹薇欲哭無淚,只能緊緊擁着她。
“起來……起來……”荊夜蘭喊着喊着,空洞的雙瞳漸漸盈滿淚光,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不再念叨這兩個字,而是沉默了好長一陣,說道,“不是我逼死你,而是你……非要逼死我嗎?”
她鬆開了拉扯着白煜衣襟的手,緩緩站起身來,轉身走向門口,沈茹薇即刻起身追趕,卻被她一把推了回來,便只能在她身後喊道:“縱使他不承認,師祖也已經相信了你說的話,師父……”
“可是,這天底下,還有誰會知道,我由始至終,都是清清白白?”荊夜蘭的聲音沙啞,幾乎已沒了人間的煙火氣。
沈茹薇聽罷喉頭一梗。
的確,當年白煜散佈的謠言,已將他編造出的謊言,變成了所有江湖人眼中的真相。
誰會相信一個失了貞的女人?
一個自甘墮落,便失了爲人的資格的女人。
白煜許是知道,這一劫再也躲不過,所以選擇了萬無一失的方式逃避,那就是帶着過去的真相,永墮地獄。
沈茹薇看着荊夜蘭的背影,脣角的苦澀逐漸擴大,漸漸裹入笑中,笑着笑着,眼裡便溢出淚來,覆了滿臉。
苦等多年,卻是重蹈覆轍。
即使白煜仍是假死,又能如何?總之世人只會認定,女人永遠只會爲情所困。
而男人頂天立地,生是大俠,死也一樣。
幾瓣飛花飄落,觸碰到荊夜蘭單薄的身子,那具彷彿乾枯了的軀殼便如朽木一般,忽然傾斜,倒地。
裙襬被風吹開,在地上鋪成了一個完整的圓。荊夜蘭就倒在這個圓的中央,緩緩闔上雙目。
沈茹薇立刻起身衝出房門,卻在即將到達荊夜蘭身旁的那一刻重重摔倒在地……
夢裡本空茫無垠的黑,變得如水面般粼粼,許多古怪的顏色零散灑落在黑暗中,交替閃爍出讓人叫不出顏色的光澤。
沈茹薇只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幾乎窒息,她彷彿聽到了八年多前,被吳少鈞拖入房中之後,門外的姐姐用身子撞門的聲音,又彷彿被人剝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被路人指指點點,而那些路人之中,甚至還混入了兩張熟悉的臉孔,一個是蘇易,一個是柳華音。
沈茹薇只覺背脊發涼,立刻睜眼坐了起來,大口喘着粗氣。
守在臥榻邊的程若歡立刻伸出一隻手,將她冒着冷汗的手握住,關切問道:“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沈茹薇腦中閃過昏迷前的情形,連忙問道,“我師父呢?”
程若歡搖搖頭,一臉沉重:“她能堅持回到這裡,已實屬不易……強弩之末,縱是柳醫師在,也無力迴天。”
“那……白煜的事情……”
“也就那樣了……”程若歡道,“師父震怒,直接拍碎了白師兄的肋骨,就算他是假死,這次也真的死透了。”
“可是……”
“師父聯絡過唐掌門,想爲師姐正名,唐掌門在那些名門正派之中,算說得上話的,師姐所蒙之冤,也總算能夠洗刷乾淨了。”程若歡垂眼,嘆道,“你高熱未退,又受了刺激,都睡了好幾天了……”
沈茹薇仔細打量着屋內四角,突然蹙起眉來:“蕭璧凌呢?”
“這個……小師妹……”
“他人呢?”沈茹薇盯住程若歡的眸子,問道,“他現在神志不清,除了我一個人都不認得,怎麼會好幾天都不見人?”
“也沒有好幾天,只是你睡了好幾天,他也不過就是昨天才……”程若歡被她套話套漏了嘴,說了一半便連忙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才什麼?”沈茹薇蹙眉,追問道,“難道他也……”
“沒沒沒,”程若歡連忙擺手,打消她的猜測,“只是昏厥,命還在。”
沈茹薇聽完,怔怔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嗤笑一聲,露出一臉自嘲的表情,向後仰倒,靠上冰冷的牆面:“我多半命中註定就是個孤家寡人,家人,師父……甚至男人,一個都留不住命。”
“也別這麼說,”程若歡握住她的手,道,“男人可以換。”
“若是換了又死呢?”沈茹薇搖頭苦笑。
“哪有那麼邪乎?”程若歡搖搖手指,道,“你看沈軒活得那麼好,就該知道你不會克人性命。”
“沈軒不是也同樣生死不明瞭嗎?”沈茹薇搖頭,道,“時間過去這麼久,也沒幾件事能有進展……我比我所想象的,還要無用。”
“你從前不是這樣的,”程若歡不解道,“怎麼突然開始自責了?”
沈茹薇搖搖頭,一言不發。
如今的她,整個人瞧着都十分頹喪,毫無生氣,又並不像是大病過的緣故。
“仔細想想,好像沒有什麼事情是你沒經歷過的,”程若歡道,“有些事,我恐怕……的確做不到感同身受,可是……可是你別無選擇,除了面對,沒有第二條路,你說呢?”
沈茹薇看了看她,沉默良久,方點了點頭。
“不過你昏迷這幾天,我們倒是發現了一件事,”程若歡道,“師姐傳給你的內力,你所用到的,十分有限,而剩下的,還有極大一部分尚未發掘。”
“還有嗎?”沈茹薇不解。
“我不確定……因爲聽了你之前被鬼燭下藥的事,柳醫師找出了配方,說是可能,那種藥,也催發了你的內力,”程若歡道,“你想想,如果,你能變得比現在更強,那麼之前所有無法進展之事,是否還可能會有轉機?”
“可我要怎麼做?”沈茹薇搖頭,越發不解。
“你是不是傻?”程若歡重重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道,“這是哪?”
“雲夢山。”
“雲夢山裡的哪啊?孤城派,鬼谷洞,你是孤城派的門人啊!師父她老人家健在呢!”
“你是說……”
“你好好在山上待些時日,一來好好練功,二來,柳醫師也有時間繼續提煉斷塵散的解藥,你需要的不是否定自己,也不是一蹶不振,而是時間。”
沈茹薇身形微微一滯,過了一會兒,轉而露出了釋然笑意。
這一路艱險來得頻繁,竟差點讓她忘了自己是誰。
而到了此刻,她也總算可以稍稍喘息幾口。
“我先去看看老蕭。”沈茹薇翻身下榻,在程若歡的看護下走出房門。
還有兩日便是小暑,正是六月初,門前荷塘裡的花苞也越來越多,沈茹薇繞過荷塘,到了蕭璧凌所在的客房門外,卻並不進去,只是隔半開的窗望着其中的情形。
蕭璧凌躺在臥榻之上,面容蒼白,幾乎看不見血色,柳華音剛好坐在一旁給他診脈,陽光透過窗,照在他面頰之上,那張只剩嚴肅的面容,看得沈茹薇心下不免微微發顫。
沈茹薇脣齒微微一動,心下不由又添了幾分惆悵。
“會有轉機的,”程若歡拍了拍她肩膀,道,“想要所向披靡,先得學會把手裡的刀拿穩了。”
“我的刀……”沈茹薇苦笑搖頭。
“我帶你去見師父。”
程若歡說着,便拉着她朝庭院正中走去,卻剛好看見端着藥走來的高昱、成碧涵二人。
“穀雨姑娘你醒啦?”成碧涵有些激動地小跑幾步上前說道,“真好……如此一來,大家也都能放心了。”
“這些日子,都是你們在照顧他嗎?”沈茹薇不覺嘆了一聲,“真是勞煩了。”
“別這麼說,”高昱忙道,“此事正是我職責所在,大公子也派人傳了消息過來,讓我安心留在二公子身邊,好生照料。”
“那成姑娘的事,豈非要耽擱了?”沈茹薇微微蹙眉。
“蕭公子受奸人所害,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更何況,這裡很好啊,”成碧涵笑靨如花,“我不想做的事,總算不會再有人逼我了。”
沈茹薇聽罷莞爾,心下卻仍是苦悶的。
她同程若歡到了正廳,在那兒,天琊與黎蔓菁相對而坐,似乎正在交談些什麼。
“身子可好些了?”黎蔓菁見了沈茹薇,便即站起身來。
沈茹薇沒有應答,而是面對着她與天琊二人深深跪倒在地,前額叩及地面,淚流不止。
“這是作甚?”黎蔓菁連忙上前攙扶。
“徒孫……行事不周,以致事態演變至此,着實愧對師父與師祖。”沈茹薇含淚道。
“人各有命,錯不在你。”黎蔓菁嘆道,“蘭兒的事,至此便算過去了,往後便不要再提起了。”言罷,便示意程若歡將她扶起,轉身回到了座位上。
“丫頭,我帶你去看看蘭兒罷……”天琊忽然發話。
沈茹薇剛被程若歡攙扶起身,聽到這話,有些木然地點了點頭。
荊夜蘭就葬在後山的一塊平地上,墓邊不遠處栽着新木。沈茹薇瞧見了墓碑上荊夜蘭的名字,便跪倒下去,深深叩首。
她甚少流淚,適才哭過一次,這時已不會哭了。
除了死去多年的父母和二姐,荊夜蘭大概算得上是她最後的親人了。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如今卻也離她而去。
倘若蕭璧凌平安無事,興許還能給她一絲安慰,可惜,他的性命,也幾乎快要斷送在柳華音手裡。
回想生平種種經歷,沈茹薇只能苦笑搖頭,她叩完首後,就這樣直直跪在荊夜蘭墳前,從未時起,直到黃昏。
程若歡與天琊,也陪着她站到了黃昏。
遠山,夕陽逐漸蘊開的光,將雲裡雲外通通染得橙紅一片,又隨着天色漸漸昏暗下去,沈茹薇靜靜望着這些,忽然卻感到如釋重負。
“走罷。”她終於開口,她揉着已失去知覺的雙腿癱坐下去,一時半會兒還站不起來,好在有程若歡上前攙扶,這才勉強站直了身子。
“去見師祖,”沈茹薇口氣篤定,她衝程若歡莞爾,卻是難得的如舊笑顏,“我聽你的話,暫且留在雲夢山,學會如何拿穩手裡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