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霜冷,風寒露重。
沈茹薇感到倦了,便披上薄衾,走到窗邊,打算將半開的窗格拉上,卻驀地感到一陣寒意上涌,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纔不到十月,縱夜風寒涼,也不至如此蕭肅。
她覺出異常,當下奔出所在的二樓客房正門,一連敲開幾間房門,才發覺當中都已空空如也。
從葉楓離開,再到此時,不過也就半個多時辰的光景,房中又無打鬥痕跡,怎的一個個都憑空消失了?
也絕不可能是下毒,不然至少她還能找到柳華音。
沈茹薇心下震顫不已,然而不等她想出應對之策,便覺身後一陣勁風來襲,回首方見眼前多了一截不知從何處延展而來的木製骨架,末端那隻機械手幾乎快要貼上她面門。
她雖料到難以避過,也只好盡力向後退開,然而就在這時,背脊卻不知中了誰人掌力,整個身子也跟着向前撲了出。
身法再快,在這樣非人力可及的夾攻之下,也頗顯得力不從心。沈茹薇索性一橫心,當下縱步而起,直接翻越過一側欄杆,向院中躍去。
沈茹薇落地之後,這才得了空當回頭,這纔好不容易看清,那位對她而言,幾乎可算是噩夢的白鹿先生,就立在牆頭,無數的機械爪鉤從他雙臂,背後,傾巢而出,如同一隻張牙舞爪的巨大蜘蛛,無限延展出三頭六臂,從四面八方向她包裹而來。
這哪裡還是人的手段?分明已無處可避。
沈茹薇退無可退,總竭盡所能避讓,仍舊未能倖免,只一瞬的功夫,四肢與後背便多了無數道血口,鮮血飛濺而出,在她身後的草叢間落下一片腥紅。
她踉蹌着退後幾步,勉強站穩身子,再擡眼時,卻見二樓圍欄之內,已無白鹿先生的身影。
“你在看什麼?”那個可怕的聲音,在她身後重新出現,沈茹薇愕然回首,胸口卻捱了重重一掌。
拍出這一掌的,仍舊是一隻機械手,掌力、速度遠超尋常練武之人數十年功力之外,她的身子也因此而不受控制向後斜飛而出,徑自撞上廊下木柱,又重重跌落在地,而那根被她撞過的木柱,也裂開了一條半寸寬,兩寸長的縫隙。
沈茹薇隱隱聽到了肋骨斷裂的聲音,胸腔也悶痛不止,險些喘不上氣來。
莫說無力還手,此時此刻,她甚至連站起來都十分困難。
可就在這時,一隻手捏住了她後頸衣領,整個向上提了起來。
那是一隻普通人的手,卻冷如冰霜。
“玄尊主。”白鹿先生的面具之下,透出森冷寒冽的目光。
“白鹿先生,”玄澈鬆了提着沈茹薇衣領的手,轉而扼住她纖細的脖頸,用勁之大,像是下一刻便要扼斷她的脖子,“你做得很好。”
沈茹薇只覺得即將窒息,幾乎昏死過去。
“怎麼?玄尊主莫不是想要終止合作?”白鹿先生的語調聽不出情緒,甚至沒有一絲人氣。
“當然不是,”玄澈皮笑肉不笑,“本座只是擔心,太過放任閣下,會合作得不愉快罷了。”
“哦?”白鹿先生冷笑。
“沈軒我都交給了你,等到目的達成,再給你那隻盒子——那我豈非什麼籌碼也沒有了?”玄澈嗤笑一聲,道,“屆時,有着如此實力的白鹿先生,要殺我,甚至傾覆整個鏡淵,根本就是易如反掌,本座又豈會那麼傻呢?”
沈軒與那個盒子竟然真的落在了玄澈手裡?沈茹薇聽得心下一驚。
如此說來,白鹿先生搗毀重華、天元兩派,爲的只是尋找沈軒?
這廝與父親沈肇峰之間,究竟有何等淵源?除了一個帶着盒子的沈軒,竟連她也能用來要挾此人?
玄澈扼着沈茹薇咽喉的手稍稍鬆了些,隨着一股新鮮氣流涌入脾肺,彷彿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沈茹薇,總算是緩過氣來。
她不自覺咳了兩聲,卻忽然覺出一絲異樣的氛圍。
玄澈驀地擡頭,只聽得屋樑斷裂聲響起,一個帶着斗笠的高大男子,竟生生破開了長廊上的房檐,雙手握刀,徑自劈向玄澈頭頂,這一刀來勢迅猛,萬不可硬接。玄澈是貪生之人,當下便鬆了扼着沈茹薇咽喉的手,提起飛縱出廊外,而那戴着斗笠的男人,則穩穩落地,並將已無力逃生的沈茹薇接入臂彎之中。
沈茹薇也看清了此人的模樣——他竟戴着一張與白鹿先生一模一樣的面具!
若非是因他臂彎間還有常人該有的溫度,沈茹薇只會當他又是一個機關傀儡。
“是你的人?”玄澈站在長廊之外,回頭看了一眼那頭戴斗笠的男子,又看了一眼白鹿先生,不覺嗤笑道,“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玄尊主該不會以爲,老夫身邊就只有一個夜羅剎吧?”白鹿先生冷哼一聲,對那頭戴斗笠的男子擺擺手道,“帶回去,我還有要事。”
“是。”男子冷漠應聲,嗓音竟如同被煙燻過一般沙啞。他簡單給沈茹薇接上肋骨,即刻翻出客舍圍牆,向着茫茫夜色中疾奔而去。
沈茹薇不知被他扛着跑了多遠,期間着實太過疲憊,甚至還昏睡了一陣,睜開眼時,天色已然大亮。
那男人走到一條河邊,將她平穩安放在了地上。
沈茹薇無力站立,只能勉強坐起身子,蹙眉問道:“怎麼?不帶我走了?”
“走。”男子一面說着,一面繼續往前走出幾步,“不過,是你一個人走。”
沈茹薇愕然:“你到底是誰?”
“你不想活了嗎?”男子停下腳步,冷冷問道。
“可你……你既是白鹿先生的手下,就這樣放了我,他便不會向你問責?”沈茹薇不解。
“多管閒事,”男子嗤笑搖頭,“真是不自量力。”
“你此話何意……”沈茹薇話未說完,那男子便已絕塵而去。
她不由愣了愣,歪着頭想了很久,卻仍舊沒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然而眼下,她渾身脫力,好不容易勉強自己站起身子,雙腿卻在驟然間又癱軟下去,轟然跪倒在地。她渾身上下都是傷口,到了此刻,血水雖大半都已乾涸,體力卻也因此流失了不少。
還有那隻機械手拍斷她肋骨的一掌,早已將她經脈震傷,直到此時胸腔中都還瀰漫着一股腥甜的氣息,不住向上翻涌。
她隱約感到白鹿先生這名手下的異常,分明就是有意放過她,甚至連白鹿先生本人,都並不想要她的性命。
沈茹薇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可她如今體力不支,越是思考,便越覺氣脈不暢,半晌之後,驀地躬下身去,雙手無力支着地面,一連嘔出好幾口鮮血。
罷了,她勉力擡起右手,緩緩握上,然而五指虛脫,非但無法緊握,還不自覺發出一陣陣顫抖。
然而就在這時,身後卻傳來充滿譏諷的話音:“不過如此而已,我還以爲,他們會殺了你呢。”
這嗓音聽着實有幾分耳熟。
沈茹薇緩緩回頭,正看見蘇易從一棵老樹後走了出來,一步步向她靠近。
“我當是誰,”沈茹薇搖頭,嗤笑一聲道,“很得意嘛,總算是讓你找到了耀武揚威的機會。”
蘇易被她這話激怒,當下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她跟前,俯下身來,一把擰住她腦後垂落的長髮,向下拉拽,好迫使她不得不擡起頭來。
“你再說一遍!”蘇易怒視她雙目,低吼一聲。
“何苦?”沈茹薇只覺這廝的舉動令她頗爲費解,只是淡淡笑道,“殺人滅口,此刻就是最好時機,別錯過了。”
“殺你?”蘇易眼中驀地騰起殺意,卻又很快被迷惘所取代,片刻之後,他眼中再度燃起怒火,失了理智一般對她嘶吼,“你豈會不知,我若要你性命,他會如何?我纔不會讓你得逞!你……你……”
蘇易怒極,當下將她狠狠摔在地上,抽出隨身的佩劍,指在她眉心,道:“他恢復記憶之後,不過一牆之隔,可他……可他甚至都不曾來見我一面……你可知是爲何?”
“我怎會知道?”沈茹薇試圖爬起身來,卻又被他一腳狠狠踢翻在地,當下嘔出一口鮮血。
“都是因爲你!”蘇易怒吼,道,“因爲你又出現了,你陰魂不散,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邊!”
他一時失聲,過了半晌,方繼續說道:“我不明白……女人究竟有什麼好?我曾遍尋花街柳巷,卻找不到半點答案……”
“既非所愛,何必勉強?”沈茹薇無力躺倒在地,緩緩說道。
她着實不願再與之爭辯,一個沉浸在自己的喜怒悲歡中的瘋子,決計是聽不進任何勸導的。
蘇易聽到這話,身形略微一滯,過了半晌,卻似開了竅一般,露出恍然之色。
“我若非要勉強呢?”蘇易提起沈茹薇衣襟,死死盯着她雙目,眼中兇光畢露,“得不到他,我這一世……都不會甘心……”
“你想做甚?”沈茹薇目露困惑,冷不防被他將一顆藥丸塞入口中。
她立刻躬下身去,極力想要將那顆藥丸吐出來,卻是已經嚥下,再無迴轉餘地。
“這是什麼?”沈茹薇驀地擡眼。
“上回我將他困於石室中,也是用了此藥。”蘇易說完,便將她扛上了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