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無盡的夜色籠罩着深山野嶺,放眼望去,只有漆黑的一片,伸手難辨五指。
這樣的夜,亦籠罩着十數裡外的白雲鎮。
寒夜盡,天漸明。
到了清晨,一縷陽光透過門窗的縫隙,斜斜照進客舍後院的房裡來。
沈茹薇睜開雙眼,見身旁的人還熟睡着,便輕手輕腳下了牀榻, 披上掛在一旁的外衫,走到窗邊,緩緩推開窗扇。
陽光如一泓清流般涌入客房之中,將她玲瓏有致的輪廓暈染成迷離的金色。
沈茹薇立於朝陽的暖光下,擡眼望向窗外紅楓,卻在這時,一雙手從她身後穿過腋下合抱,將她環擁,背後旋即陷入蕭璧凌溫暖的懷抱裡。
“若是往後都能像今天這樣,也不算虛度了。”蕭璧凌將下頜靠在她右肩,神色安然。
沈茹薇脣角浮起笑意,“倘若有朝一日疑雲散盡,我最想做的事,便是踏遍四海山川,看遍世間美景。”
“一個人嗎?”
“從前是的,”沈茹薇雙手掌心覆上蕭璧凌合扣在她腰間的手背,道,“現在卻不是了。”
蕭璧凌微笑不語,只輕輕闔上雙目,將臉埋入她垂落在頸邊披散的青絲中,嗅着其間似有若無的馨香氣息,享受這難得的安寧。
“你可曾想過,即便你父親親手將蕭清瑜送出去,這件事也未必能罷休,”沈茹薇蹙眉道,“你若依照原先的計劃,會齊州圓謊倒好,可如今你不在他身旁,莊掌門又要求退婚,這件事在他們眼中,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私奔?”蕭璧凌挑眉,“就算我想,只怕你也不會肯。”
“那些賓客,總會陸續到的,”沈茹薇蹙眉,“加上高姑娘的事,你身上新添的傷疤,這件事情,不會那麼輕易就結束的。”
“你在這裡,我捨不得走,”蕭璧凌這話題聽來彷彿還未完全睡醒,慵懶之中和着纏綿的柔情,“我不能再拋下你一個人,哪怕從此萬劫不復。”
“你這頂風作案,真不怕蕭莊主擰下你的腦袋?”沈茹薇眉梢上揚。
“他無可選擇,舍了蕭清瑜,便非留下我不可。”
沈茹薇聽罷,啞口無言。
原當他城府深了,原來到底是從前那個性子。
只要面對的是她,便會對其餘一切不管不顧。
許是看盡滄桑後的返璞歸真,然而在她眼中,卻是真傻。
“其實,我能夠做的,都已經安排好了,”蕭璧凌道,“如今也只有聽天由命……我實在放不下你,一刻也離不開。”
沈茹薇沉默片刻,不覺展顏,搖搖頭道:“罷了,有你這話,我也算是圓滿了。”
她說完這話,房門卻被人敲響了。
“誰?”蕭璧凌一個激靈站直了身子,回首問道。
他纔剛醒不久,話音還有些睏乏之意,與本音有差,問完之後,便聽得敲門聲止,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我沒找錯吧?”
這句話,問的應當是敲門之人身旁的同伴。
“可剛纔那位小二哥說的是這,應該不會錯……”
“玉蘭?”沈茹薇聽到後面那句話,先是一愣,隨即便掙脫蕭璧凌的懷抱,將手抻入外衫袖內,掩好衣襟,三兩步奔至門邊,拉開了房門。
許玉蘭同宋雲錫站在門口,見房門大開,在見到沈茹薇的那一刻,眼裡飛快晃過一瞬的恍惚。
但她很快便看出了些什麼,當下挽起沈茹薇的手,道:“你怎麼……”
後半句話對着她問不出口,便衝着緊隨她身後走出門來的蕭璧凌一瞪眼,道:“衣衫不整,你對我們阿薇做了什麼?”
聽到這話,沈茹薇不自覺掩口而笑,搖搖頭道:“你在擔心什麼呢?我都這麼大人了,能有什麼不得了的事?”
“那我不管,”許玉蘭撇撇嘴,很快便留意到了沈茹薇臉上那道清晰可見的傷疤,當下瞪大雙眼,關切問道:“是誰欺負你了嗎?怎麼臉上突然就……”
“意外而已。”沈茹薇莞爾。
許玉蘭問這話之前就猜出她定會如此回答,當下便扭頭衝蕭璧凌瞪了一眼。
蕭璧凌當下凝眉,眸間隱有疚意,上前幾步開口:“她的傷……”
“我聽說,師兄你是獨自一人離開的齊州?”宋雲錫有些急切地想要知道在此期間所發生的事,便一股腦將心中的疑問都倒了出來,剛好打斷蕭璧凌的話,“蕭清瑜也不在齊州了對嗎?你們到底遇上了什麼?白鹿先生可有再出現過?”
“此事說來話長,不過那白鹿先生倒是沒再出現過,只是陸陸續續有些雜碎來到白雲鎮,茹薇她傷得太重,難堪勞頓,便留在鎮上休養了些時日。”蕭璧凌走到沈茹薇身旁,伸手扶在她雙肩,道,“怎麼只有你們,其他人呢?還有你們失散那天,究竟發生何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天……我們似乎都是被人有意分散引出了客舍,可那個白鹿先生,卻並沒有傷人。”宋雲錫眉心緊鎖,“這也太古怪了,那個白鹿先生,究竟是何來歷……”
他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完,身子卻驀地發出一陣顫抖,無力躬下身去,蕭璧凌眼疾手快,即刻將他身子攙穩,轉向許玉蘭問道:“他受傷了?”
許玉蘭點了點頭。
蕭璧凌見宋雲錫神情痛苦,牙關緊咬,便不再多問,徑自便將他攙進屋,沈茹薇拉着許玉蘭的手,緊隨其後進了客房,只見蕭璧凌將人扶至牀上躺下,隨後伸手碰了碰他手背與額頭,面色倏地變了:“怎麼身上這麼涼?”
“我們遇上的那個人,像是會妖術一般,”許玉蘭說着,便伸手比劃起來,“她能平白無故變出冰來,就像刀劍那樣鋒利,他……對不起,是他替我擋了一刀才……”
“想必是寒毒侵體,內外俱損,強忍了這一路罷?”沈茹薇長舒一口氣,回身從行囊中翻出一隻白瓷葫蘆,交給蕭璧凌,道,“這是柳華音給我的,此藥能祛除我體內多年淤積的寒毒,對他的傷勢想必也會有所幫助。”
“還好有你。”蕭璧凌接過她手中的白瓷葫蘆,倒出一顆藥丸,塞入宋雲錫口中,見他面色漸有好轉,適才放下心來。
“他說得不錯,我本不該跟來的,來了……也不過是讓你們多個包袱而已。”許玉蘭垂眸,自責說道。
“你方纔說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蕭璧凌問道。
“是個女人……叫什麼……”許玉蘭記人名一向困難,她抓耳撓腮想了許久,方猶猶豫豫道,“那什麼……星星什麼的門派,叫……桃……哦對,桃七娘!”
“那是誰?”蕭璧凌一愣,思索良久方目露恍然,“好像是聽過這個名字。”
“星海派的桃七娘?”沈茹薇沉吟許久,卻並不能完全確定自己的判斷,“這個人……似乎不怎麼在人前露面,玄澈這回到底是給他們許了什麼承諾,能讓幽冥谷與星海派,都加入他的計劃?”
“這些人一向活在暗處,與那些名門正派之間的瓜葛,早已多不勝數,玄澈與白鹿先生有所合作,這或許,對他們而言,就是最大的勝算了。”蕭璧凌若有所思道,“可我還是不明白爲何,那個白鹿先生,還是如此輕易就放過了扶風閣與沐劍山莊的人。”
“他是不想親自動手,還是另有目的?”沈茹薇不解道,“如此看來,他最想要拿下的人,還是我。”
蕭璧凌聽罷,凝眉不言,見宋雲錫正扶着牀板坐起身來,便回頭問道:“你能否確定,那天扶風閣內門人並無傷亡?”
“我是被一個木甲人引出去的,而後折回客舍查看,也沒發現他們房中有打鬥的痕跡,不過也……”宋雲錫說到此處,不禁猶豫了,“如此說來,的確……”
“我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既然老蕭你如今不便與家中聯絡打探消息,我們便自己去找人吧。”沈茹薇道,“而且,對方多半也已知道我們在這的消息了,繼續留下也不安全。”
“那……我呢?”許玉蘭說着,伸手指了指自己,問道。
“你……還是跟着我吧,”沈茹薇想着如今外界情形難料,不論將她送去何處都不免叫人擔憂,便如此說道,“如此一來,你也不用再爲我擔驚受怕了。”
許玉蘭聽完,登時喜上眉梢,用力點了點頭,卻見沈茹薇目露憂慮之色,走出房門去了迴廊。
“我去看看。”蕭璧凌言罷起身,也跟了出去。
沈茹薇就坐在迴廊邊的椅子上,扭頭望向院門,神情專注,像是思考着什麼,蕭璧凌走到她身旁,安靜坐下,並未出言打攪。
“我記得,你不是得到了那間密室裡完整的心法嗎?”沈茹薇忽然開口。
“我之前便抄錄過拓本打算交給素妍,可那拓本,被我大哥無意看見,”蕭璧凌眉心微蹙,“碎玉訣雖然完整,可我內傷得以治癒,並不完全是因此功法,而是因青梅前輩在此之前便以此功力將我心脈打通,可是對雲錫他們而言,已被留仙引那狗尾續貂的東西阻滯了部分經脈,又無青梅前輩那般深厚內力爲輔,想要抹去錯處,從頭開始,根本不可能。”
“你大哥不是不會武功嗎?”沈茹薇回頭望了他一眼,道。
“可他原應是個習武的奇才,只可惜被那韓穎……如今只是徒有悟性,身子卻已廢了。”蕭璧凌言罷,搖頭長嘆,“素妍也認同他的說法,不敢貿然讓門人涉險,而且,如今諸多爭端,正是因那碎玉訣而起,扶風閣已飽經風霜,還是不要太引人注目的好。”
“那個盒子,還在玄澈手裡。”沈茹薇站起身來,面對着他,微微笑道,“要不要再去看看你師弟的傷?”
她問完這話,卻聽得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響起,一扭頭便瞧見一個婦人正立在迴廊外的院子裡。
這個婦人,正是桃七娘。
“要不是銀環他們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堂堂飛雲居的三公子,竟爲了個不知名的女人龜縮在這,”桃七娘脣角微挑,冷笑一聲道,“也好,你們四個聚在一塊,剛好能夠一網打盡。”
聽到院內動靜的宋雲錫亦翻身下了牀榻,與玉蘭先後奔出客房的門,瞧見此間情形,腳步皆是一滯。
“你不是……”許玉蘭愣道,“那個什麼瘴毒,對你一點用也沒有?”
“你還敢說?”桃七娘眼神瞬間變得狠辣無比,“死丫頭那一把火的賬,老孃還沒同你算呢!”
“既然是來算賬的,”沈茹薇伸手將許玉蘭撥到身後,望向桃七娘,眉梢輕揚,微笑說道,“那定不是一人來的罷?”
桃七娘冷笑不言,當下輕輕擊掌,隨後,小院四面原本空曠的屋頂上便忽然涌出一片黑壓壓的人影,一個個手持弓箭,箭頭末端還泛着幽綠的光澤,顯是都餵了毒。
許玉蘭本能把脖子一縮,只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進院裡,幾人聞聲扭頭,只見十數人分從這小院的四道門衝了進來,同樣拿着餵了毒的弓箭,將進出的通道盡數堵住。
銀環、斑蠍、百足、守宮四人也分別從這四個入口外,撥開人羣走了出來。
“看樣子,還少了一個。”蕭璧凌將腰間佩劍取下,順勢塞入沈茹薇手中,隨後壓低嗓音,用只有她能聽得見的聲音道,“你傷未痊癒,務必多加小心。”
沈茹薇略一點頭,便聽到身後傳來木框碎裂聲響,一陣勁風緊隨而至,她本能回身拔劍,伴隨的是一聲淒厲的慘叫,隨後定睛去看,正看見嘴上纏着厚厚紗布的無尾半蹲在地,握着右手手腕——一隻沒有手掌的手腕。
而她的右手手掌,正是在她方纔突襲之事,被玄蒼生生削斷,如今已滾落在一旁,動彈了幾下,漸漸變得僵硬。
“早叫過你別那麼衝動。”桃七娘冷冷道。
無尾有些不甘心似的垂下眼瞼,匆匆退入院中,一面撕下衣襬邊緣的布條草草包紮傷口,一面躲在桃七娘身後。
“這……這是……”許玉蘭將身子向沈茹薇靠攏,眼中俱是驚懼之色,“阿薇,我們還跑得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