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在冰天雪地的遮掩下,蓮臺山山陰處的密門也變得毫不起眼。
蕭清瑜的衣裳沾滿了雪花,大半已經融化,將一襲白衣浸染。溼透的衣領、衣袖貼在身上,寒冽刺骨。
在他前襟還沾着一絲淺淺的血痕,應是方纔受傷時吐出的血水,經融雪所化,再度封凍,幾乎已看不見了。
密門之後是個山洞,再走過一條幽深的小道,還有第二道小門。
這纔是密室的真正入口。
入口雖小,內裡卻十分寬敞,四壁懸着燈火,桌椅板凳、衣食茶水,一應俱全。此處放眼望去,除了這一道密門,便再無其他出入口,空氣流動皆只能仰賴於光滑的四壁頂上幾處交疊的岩石背後的細小縫隙。
蕭元祺就坐在洞內正中的一張石桌之後,冷眼望着緩緩向他走近的蕭清瑜,在他身後,韓穎與陳夢瑤則並排躺在軟墊上,雙目緊閉,顯是因被封了穴道而沉睡。
“如此落魄,”蕭元祺幽幽開口,“想必是你的計劃落空了。”
蕭清瑜不言,只是上前解開母親身上的穴道。
“瑜兒?是你回來了……”韓穎初醒之時還有些迷茫,本能便拉住他的手,然而餘光瞥見躺在一旁的陳夢瑤後,眸光卻驀地騰起殺意,“賤人,你還……”
“別衝動,”蕭清瑜大力將她拉起身來,單手將其隔在身後,道,“還不是時候。”
“什麼不是時候?”韓穎情緒激動,“誰讓你把這女人帶來的?我一看見她便心下生厭!”
“所以我纔會封了您的穴道,以免衝動誤事。”
“誤事?她不該死嗎?”韓穎表情猙獰。
“她的命,留着還有用。”蕭清瑜口氣平靜,用以隔開韓穎與陳夢瑤二人的手卻紋絲不動。
然而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了蕭元祺的嗤笑聲:“有此逆子,真乃家門不幸。”
“家門不幸,這話本應由我來說,”蕭清瑜口氣寡淡,只用餘光瞥了一眼蕭元祺,道,“您可以選擇不認兒子,可我卻無法換個父親。”
韓穎見氣氛不對,便忙掙脫蕭清瑜的手,跑到蕭元祺身旁,正待說些什麼,卻被他一把推開,跌倒在軟墊上。
她不敢出聲,只能瑟瑟發抖地回過頭去望自己的丈夫,見蕭元祺目光始終冰冷,不覺失望垂眸,眼角隱隱泛起瑩光,看起來十分可憐。
“這便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蕭元祺冷言斥道,“母子如出一轍,一個更比一個不擇手段!你們兩個……很好……很好……”他顯已怒極,加之受藥物壓制,氣息阻滯,臉色已然漲得通紅。
“當年您若能善待她,也就不會發生之後的事。”蕭清瑜見母親始終低着頭不敢發聲,便索性替她開口,道,“又或是您不續娶他人,我們一家,原是完滿的。”
“滿口胡言!”蕭元祺勃然大怒,“你娘行欺瞞之事在先,騙了爲父整整三十年!今日竟還怨起我來?”
“你們都別再爭了……”韓穎見二人這般爭執,心中亦不好受,她這一生,所恨之人太多,在意的卻只有眼前這兩個,對於他們,心中只有情義,卻無怨懟,然事到如今,已是覆水難收之局,心下萬般怨恨,總歸要怪在一個人身上,而那個人,自然就是陳夢瑤。
韓穎眼中忽然涌起殺意,死死盯住了仍在昏睡的陳夢瑤,驀地便跳起身來,抽出腰間匕首撲了上去。然而這時,蕭元祺身形卻忽然動了,就在韓穎手中匕首離陳夢瑤喉心只餘毫釐的剎那,一手扣在她脈門,向外翻擰,只聽得骨節摩擦聲響起,韓穎慘呼一聲,整個人都被掀飛了出去,重重撞上石壁,又落在地上,猛地嘔出一口鮮血。
幾乎是同一時刻,蕭元祺也躬下身去,咳出一灘血來。
“以內力強行衝破穴道,反致毒發,”蕭清瑜苦笑搖頭,“我便知道,您一定會這麼做。”
“你給我下的什麼毒?”蕭元祺怒吼,“逆子!還不交出解藥?”蕭元祺擡眼望他,大喝一聲道。
“此毒並非出自我手,您既一心求死,孩兒也只好成全了。”蕭清瑜垂眸,目光剛好與之對視,只可惜,父子相對,眸中卻已無半分溫情。
“無妨,”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三人身後傳來,“下毒之人,我已經給你們帶來了。”
話音落地,幾枚石子倏地飛出,點在陳夢瑤周身穴道,將閉鎖的穴位通通解了開來。
三人聞聲詫異扭頭,一齊朝着山洞入口方向望去。在看清來人面目後,蕭清瑜便彷彿被冰雪封凍住一般,呆立良久,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清琰——”陳夢瑤甫一睜眼,便瞧見此情形,明白過來的她一時喜極而泣,“真的是你嗎?你終於肯來救爲娘了!”
蕭璧凌對此並不予理會,只是自顧自將手中拎着的鬼燭隨手扔在腳邊。
“你爲何能找到此處?”韓穎臉色大變。
“託了二哥的福,”蕭璧凌沒有多看她一眼,只是望向蕭清瑜,緩緩說道,“你若不心急來此查看,也不至於被我跟蹤。”
他語調乍聽來十分平靜,可每一個字裡,都暗藏着機鋒。眼神亦如洞外的冰天雪地般冷冽。
“你到了齊州,卻並不出面……”蕭清瑜怔怔說完,恍恍惚惚明白過來,“也對,那個假冒的周素妍,不過是個引我上鉤的餌罷了。”
“不止如此,還有葉楓,給他賣的破綻,是爲了讓他引開各大門派,令你自以爲有機會脫身罷了。”蕭璧凌平靜答道。
“不對,”蕭清瑜搖頭,蹙眉說道,“關在家中的那些人呢?僅憑你一人,如何可能救得出來?”
“早就被人賣了,竟還不自知嗎?”蕭璧凌不自覺發出嗤笑。
“你想說什麼?”蕭清瑜睜大了雙眼,眸底盡是難以置信之色。
“你將玄澈玩弄於股掌之間,旁人看在眼中,又怎會盡信於你?”蕭璧凌搖頭,只覺眼前之人可笑至極,“那裡守衛鬆懈,極易攻破,看樣子,你的計劃已全盤落空了。”
蕭璧凌神情之中,並未流露出半點得勝者的喜悅,只是俯身拎起鬼燭領後衣襟,將他上半身提了起來,並解開部分穴道,令他能夠開口說話。
“說罷,”蕭璧凌道,“你給我父親下的毒,可有解藥?”
“我這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罷了,看你這裝得,倒還真像是那麼回事。”鬼燭受了這一路折騰,早已是不怕被開水燙的死豬了,他嘿嘿一笑,道,“解藥我可是早已給了你兄長,怎麼,還要賴我不成?”
聽完這話,蕭元祺早已佈滿血絲的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清瑜!”韓穎踉蹌爬起身來,卻又因傷跌倒在地,便只能衝他哭喊道,“我們不是都說好了,不能傷害你爹嗎?你這又是爲何……”
“我不傷他……他可還會承認我這個兒子?”蕭清瑜嗤笑一聲,搖了搖頭。
“他若不是爲了保全你,‘蕭清瑜’這三個字,早就刻在墓碑上了。”蕭璧凌道。
聽到這話,韓穎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當下邁開幾個大步,跨至陳夢瑤跟前,將手中的匕首鋒芒抵上她脖頸,衝蕭璧凌大喊:“你再上前一步,我便殺了這個女人。”
“隨你。”蕭璧凌眸中無光,滿不在乎道。
“你說什麼?她可是你的……”韓穎不禁愣住。
“不必親自動手,也不必背上不孝之名,餘生更不必再受她掌控,如此,再好不過。”蕭璧凌說完這話,蕭元祺兩眼充血之狀,比起方纔又嚴重了幾分。
原以爲他只是假裝淡漠,好讓韓穎鬆懈防備。
可蕭璧凌說這話時,眼裡有一瞬閃爍起如釋重負般的光芒,雖是稍縱即逝,卻真實得令人髮指。
這就是他的兩個兒子。
蕭元祺驀地感到一陣悲哀,轟然癱坐在地。
陳夢瑤亦僵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怔怔問他:“你……你說什麼?你竟如此……痛恨我嗎……”
就在這時,蕭清瑜身形一動,右掌發力拍向蕭璧凌天門。他得“千歲枯”催發身中潛力,身法之快超乎旁人所想,而這一掌又幾乎凝聚了全力。
蕭元祺與陳夢瑤二人都未料到他會突然出手,一先一後高呼出聲:“住手!”
然而蕭璧凌卻不知使了什麼步法,向旁錯開半步, 以同樣令人駭然的速度扣在蕭清瑜右手脈門,大力向上翻擰,只聽得骨節咯吱作響,蕭清瑜一時吃痛,本能向後退開數步,一臉錯愕朝他望去:“怎麼會……莫非你也……”
“我沒你那麼無恥。”蕭璧凌並不打算同他多說,只是乘勝拍出一掌,卻留了餘地,並未攻其要害。
說起來,蕭璧凌幼年習武的根基,當是遠勝於蕭清瑜的。幼年他便被困於陳家機關內院,從未出過門,從早到晚,除了讀書便是習武,加之在陳夢瑤心裡,這個生來便是棋子的幼子,全無人格可言,幾可算作是她此生全部的籌碼,所有他人所不能忍之重負,自然都壓在他一個人肩上。
蕭清瑜卻與他不同,他有着看似正常的家,有着正常的玩耍以及與外人的交際往來,用在習武上的精力,頂多只有他三成罷了。
爲求擺脫宿命,蕭璧凌在十二歲那年離開了襄州,陰差陽錯拜入扶風閣,此後多年,因那任峽雲自作聰明,狗尾續貂寫就的殘章之故,不得不放任自流。
裘慕雲所言雖不詳盡,但顯然她就是那墓穴主人的正統傳人,再者,聽她所言,竹隱娘也仍舊未能窺得碎玉訣全貌,可這般情形之下,身手亦已非凡,也還是能夠與裘慕雲過上幾個回合,蕭璧凌得她助益,經脈大抵疏通,威力絕非常人可比。
更何況,他原本的功力已足夠深厚,只是經脈盡通之後終於不必再有所保留。
這才叫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韓穎本以爲蕭清瑜可一擊制勝,卻不想他一出手便陷入苦戰,且落了下風,一時竟看得愣了。陳夢瑤當然不傻,見她動作有所遲滯,便立刻將之推開,閃去一旁。
“哎喲……”韓穎摔倒在地,一時惱羞成怒,便要起身還手,卻聽得蕭元祺大吼一聲。
“都給我住手!”
暴怒之下,雖有劇毒纏身,蕭元祺這一聲吼,仍舊聽來震耳欲聾,在他身旁石桌上的茶水,也因這吼聲震盪濺起水花。
本打算和陳夢瑤拼個你死我活的韓穎受了驚嚇,身子立刻一縮。陳夢瑤亦愣了愣,身形僵直不動,可一旁纏鬥的兄弟二人卻似並未聽見這吼聲,反倒愈鬥愈狠。
蕭璧凌雖有玄蒼傍身,卻始終不曾動用,只與同樣手無寸鐵的蕭清瑜空手相搏,如此情形在陳夢瑤看來,只當是他心存仁厚,有意留下餘地,心下斷定是他軟弱無能,毫無殺伐決斷之力,可當着蕭元祺的面,又無法開口斥責,只得在心中罵道:“當真是婦人之仁,如此大好機會,竟還給他留有餘地,這是要急死我!”
她心中所想,那藏不住話的眼神,也都盡數表露了出來,好在蕭元祺與韓穎與她所望的都是同一個方向,並未留意到此。
只有蕭璧凌看到了她的眼神,也清清楚楚知道,陳夢瑤徹徹底底想錯了。
在許多年前,他第一次知曉自己來到這世上的緣由時,便已生出厭倦之感,十二歲那年因變故得以脫身,逆反之心隨之愈盛,也更加不願受陳夢瑤私心趨使。那時的他,所想所念便是永遠不認這父母,而非與韓穎母子勢不兩立,也決計料不到會有今日這般光景。
可惜事與願違,在韓穎母子的步步緊逼之下,他所有的逃避之心,都早已煙消雲散,如此重壓在前,兒時內心所有的委屈與不平,也都一股腦迸發出來,好似滔天巨浪,幾乎將他淹沒。
他想要一場絕對公平的比試,爲自己正名,也讓始終偏袒蕭清瑜的父親能親眼看到,自己絕不遜於眼前這個滿心都是陰謀詭計,機關算盡的異母兄長。
二十多年來,他從未奢望過還能從這個家裡得到些什麼。然而當真到了這劍拔弩張的一刻,卻不自覺推翻了過去所認定的一切,忽然異想天開,想要得到肯定。
又或者,越是得不到的,才令人愈加渴望。
“我在叫你們住手!”蕭元祺再一次怒吼出聲,一掌重重拍上石桌,只見得茶盞翻倒,水光四濺,石桌表面也因這一掌,驟然皸裂開數道縱橫的紋路。
蕭璧凌聽見這吼聲,心下忽地一顫。蕭清瑜見他動作稍有遲滯,立刻屈指探向他喉心。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蕭璧凌反手握上了玄蒼劍柄,只聽得一聲錚鳴,他手腕輕抖,長劍已然出鞘,在這四壁昏黃的燈火交映下,泛起森寒的光華。
他終於想起,這原就是一場殊死之鬥,根本不該談公平。
蕭清瑜被玄蒼劍尖抵在咽喉,探向他喉心的手也終於認命般無力垂落下去。
“把劍放下!”蕭元祺繼續喝道。
“爲何?”蕭璧凌嗤笑搖頭,“您大概想錯了,今日之戰,與救人無關,不過是我二人私怨罷了。”
“什麼私怨?”蕭元祺心念一動。
“連您也心虛了嗎?”蕭璧凌道,“那來歷不明的暗花,想必以父親的本事,早已查明。可您爲何遲遲不告知我真相?”
蕭元祺頓時沉默。
“還有九年前那件事,”蕭璧凌不願壞人清譽,並未說出高婷的名字,他目光直指蕭清瑜,一字一句道,“瞞得過相貌,卻瞞不過特徵,你背後的三道疤,已是鐵證。爲隱瞞事實,數月之前,你與幽冥谷合謀,設計給我生造出相似的傷痕。蕭清瑜,你總認爲我在對你苦苦相逼,可你又何曾想過,從前我無意與你相爭之時,你又做過何事?一個無辜之人,餘生盡毀,爲的就只是你所求的虛名?”
聽完這話,蕭清瑜仍是無動於衷,可韓穎卻駭得臉色發白,脣齒顫抖:“你在胡說些什麼?當着你爹的面,怎麼能給我孩兒亂潑這髒水?你辱了人家女兒清白,又關我孩兒何事……”
起初還未有任何反應的蕭清瑜聽到這話,臉色立刻就變了。
“既與你們無關,遠在金陵發生之事,韓夫人又豈會知道得如此清楚?”蕭璧凌淡然說完,韓穎適才意識到自己已不打自招,纔剛剛站穩的雙腿又不自覺一個哆嗦,癱坐在地上。
“你……你都幹了些什麼?”聽完這一席話,蕭元祺只覺猶如五雷轟頂,他望向蕭清瑜,露出一臉難以置信之色。
此言像是質詢,又彷彿是自言自語,等了半晌,他仍未聽到任何回答,周遭亦陷入死一般的靜默。
又過了片刻,韓穎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
蕭元祺不及開口,臉色卻忽然變得煞白,再次躬下身去,一連嘔出好幾口鮮血。
幾乎是同一時刻,韓穎與陳夢瑤二人都朝他奔了過去,一人攙扶一側,關切之狀溢於言表。
“祺哥,你還撐得住嗎?”韓穎說着,即刻轉向蕭清瑜,厲聲斥道,“你別做糊塗事,快把解藥拿出來!”
陳夢瑤點頭,亦轉向蕭璧凌喝道:“不給就搜他的身,一定不能讓他們得逞!”
只有在看見自己的丈夫性命攸關時,這兩個女人才會忘記爭鬥,一致對外。
蕭璧凌只覺哭笑不得。
他轉向蕭清瑜,伸出左手,語調出奇平靜:“交出來。”
蕭清瑜彷彿認命一般,緩緩閉上雙目。
韓穎急火上涌,當下小跑至蕭清瑜身後,從他身上翻出解藥,又匆匆回到丈夫身旁,只見陳夢瑤大喊一聲“給我!”便劈手奪下解藥,立刻倒在手心喂蕭元祺服下,見他臉色漸漸恢復如常,方鬆了口氣。
這些動作,蕭璧凌看在眼裡,聲色未動,內心卻似有塊大石落下。
“你還想對我兒如何?”韓穎緩過勁來,回頭見蕭璧凌手中玄蒼仍舊抵在蕭清瑜喉心,當下尖聲嚷道。
蕭清瑜脣角動了動,繼而睜開雙目,用極其輕蔑的眼神將蕭璧凌上下打量一番,好似忍不住一般冷笑出聲:“私怨未了,他當然不會罷休。”
“你倒是很清楚。”蕭璧凌神情漠然。
“那你打算如何?”蕭清瑜道,“殺了我?”
“以你所作所爲,千刀萬剮亦不爲過。”蕭璧凌目光坦然。
“你敢!”韓穎立刻跳了起來,然而方纔的內傷還在,身子都沒來得及挺直,便又摔倒在地,便只能在嘴上威脅道:“他可是你的異母兄弟,你若殺了他,連你爹都不會放過你!”
“那又如何?”蕭璧凌淡淡道,“我和他二人,總得有一個活着。”
此話言外之意,在場幾人心下都明白得很。
蕭元祺共有三子,長子未來已不可期。因此,來日執掌門派也好,長伴身側盡孝也罷,只能從眼前這二人當中選擇。
可這二人,偏偏一個狼子野心,忤逆不孝,而另一個……
他甚至不知蕭璧凌對他究竟是何看法——這個孩子,尚在陳夢瑤腹中之時,便險些被他親手扼殺,如今雖趕來相救,疏離之態卻顯而易見。
也不知道,他對自己這個父親,愛憎相比,究竟哪一種感情,要更多一些?
陳夢瑤在丈夫面前始終都表現得與世無爭,這已是她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因此,對於眼前僵局,她雖有想法,卻隻字不言。
可蕭璧凌方纔那句戳傷她心裡的冰冷話語,始終還徘徊在她腦中,揮之不散。
沉默良久,蕭元祺發出一聲長嘆,道:“把劍放下吧。”
“那麼,等從這裡出去,到了各大門派面前,您打算怎麼說?”蕭璧凌並未聽從他的話。
“我自有分寸。”
“對外,這忤逆的罪名,他已扣在了我的頭上。”蕭璧凌目光定定注視着蕭清瑜那對已經變得空洞的雙眸,道。
“爲父自會處理。”蕭元祺道,“此事到此爲止,爲父誰也不會責怪,但你若傷你二哥性命,爲父縱是搭上這飛雲居的百年基業,也定當將你斃於掌下!”
最後幾個字,蕭元祺刻意加重了口氣。那一刻,蕭璧凌只覺得心下那潭本毫無波動的死水,忽然被扔進了一顆小石子,看似毫不起眼,卻立刻激起千層漣漪,向四面激盪。
他忽然便意識到了自己與蕭清瑜最根本的不同。
不論是否受到各自母親的名分和寵愛庇廕,蕭清瑜到底曾經成爲過父親心目中那個完美的孩子,之後不論所行如何荒唐,都只是在一方完璧上慢慢削落下殘碎的邊角,漸漸變得不完美罷了。
可蕭璧凌卻不同,從一開始,他在蕭元祺眼裡,就只是一塊不值一提的廢石,本就沒有任何價值,更不用說,他還數度頂嘴忤逆,已然犯盡了讓父親無法容忍的錯。
甚至這種錯,自他未出世起,就已在陳夢瑤身上開始計算,累積多年,從未歸零。
想到這些,蕭璧凌不覺慘然一笑。
他並不覺得釋然,只是覺得自己可笑。
“也罷——”蕭璧凌說着,手中玄蒼驀地向前挺刺而出,然而這時,剛剛纔恢復些許元氣的蕭元祺卻倏地飛身而起,橫檔在這兄弟二人之間。
蕭璧凌大驚,本能收勢退後,足下免不了一個趔趄,內中氣息亦因此紊亂,當下吐出一口鮮血,猩紅的血絲濺在被雪水浸溼的衣袖上,逐漸暈染開來,顯得分外灼目。
“爲父說的話你沒聽見嗎?”蕭元祺中氣見穩,吼聲比方纔受傷之時更具威力。
“瑜兒!”韓穎立時飛奔上前,將蕭清瑜拉至身後護住,衝蕭璧凌大喊,“你再敢上前一步,我要了你的命!”
蕭璧凌定立原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許久,又似不經意般瞥向陳夢瑤,卻見她只是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忽然笑出聲來。
這笑容,沒有半分歡喜。
可他也只能笑着,將所有慘淡的自嘲顏色,都藏入眼底,溺於內心那潭深不見底的寒潭之中,好不被他們看穿。
真是淒涼。
是怎樣的一廂情願,竟將他自己作弄到如此可憐又可悲的地步?
蕭璧凌執劍的手無力垂下,背過身去,擡腿要走,卻聽得蕭元祺怒吼一聲“站住”。
他只覺身後有勁風涌動,卻又驀地停止,隨着韓穎驚呼出一聲“是誰”,這才恍惚發覺,身旁有個人影一晃而過,便忙回過頭去,卻不由愣住。
蕭元祺探向他肩頭的手在半路便被人扣住,而做出此舉的,不是別人,正是沈茹薇。
“蕭莊主,”沈茹薇目光清冷,右手始終扣在蕭元祺脈門,半分不曾鬆懈,“您這是何意?”
“你又是何人?”蕭元祺蹙眉,低聲喝道,“這是飛雲居的家事,還請姑娘不要插手。”
“恕難從命,”沈茹薇輕笑,“我可不是你兒子,由得這般呼來喝去。”
“放肆!”陳夢瑤見她仍是這般目無尊長,心中便覺來氣,當下衝她大喝一聲。
沈茹薇對此毫不理會,只是瞥了一眼蕭清瑜,眼神迴轉,似笑非笑道:“我在門外站了很久,也聽了很久。似乎有一件事,到現在還沒人告訴蕭莊主您。”
“何事?”蕭元祺眉頭深鎖。
“不要聽她胡說八道!”韓穎似有些慌了,“這女人來歷不明,說的話一個字都不可信!”
“是嗎?”沈茹薇見鬼燭正躺在不遠處,便即踢起一顆石子擊打在他胸口,令他吃痛掙扎起來,隨即說道,“趁着人都到齊了,不妨彼此做個見證——蕭家長子蕭清玦,本該身子健全,無傷無病,卻在胎中就被人下了毒,蕭莊主您要不要猜猜,這是誰幹的?”
“你說什麼?”陳夢瑤登時變了臉色,一個踉蹌險些栽倒下去。
“滿口胡言!”韓穎氣得跳了起來。
“又是不打自招。”沈茹薇“撲哧”笑出了聲,她又看了一眼蕭元祺,卻見他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蕭元祺閉目深吸一口氣。沈茹薇覺出他手中勁力已撤,這才鬆開了扣在他脈門的手。
“敢問姑娘究竟是誰?”蕭元祺睜眼,與她對視,道,“爲何要管我家事?”
沈茹薇莞爾一笑,目光隨之轉向蕭璧凌,對上他錯愕的目光,道:“有些人,在蕭莊主看來或許什麼都不是,可在我這,卻是稀世珍寶,與其在您手中蒙塵,還不如交給我。至少,我不會讓他傷心。”
蕭璧凌聽到這話,眸中有一剎閃爍起異樣的光芒,似是驚喜,又似訝異。
“你別不知好歹,怎麼到哪都陰魂不散?”陳夢瑤上前幾步,試圖去拉蕭璧凌的手,卻被他躲開。
“讓他們走。”明白過來的蕭元祺沉吟片刻,繼而拂袖轉身,道。
“走?”陳夢瑤一驚,“誰要走?”
沈茹薇對她視而不見,拉起蕭璧凌的手便朝門外走去,臨走之時,又像是想起了何事,低頭瞥了一眼鬼燭,道:“對了,此人是送給蕭莊主您的禮物,若是您對許多事仍有疑問,找他問問便知,還有——”
說着,她又回過頭來,握着蕭璧凌的手又忽然緊了幾分,衝蕭元祺道:“蕭莊主是一派掌門,自當一言九鼎,說話算話,既然已經做出決定,就不要後悔。都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您這樣的人物,總不會不如一匹牲口吧?”
最後幾個字,她有意加重了口氣,隨即便拉着蕭璧凌的手揚長而去,連頭也不回。
蕭元祺反像是被何物給定住了身形,木然立於原地,良久未動一步。
洞外,烈風呼嘯,皓雪紛亂。
沈茹薇拉着蕭璧凌的手走出洞口,卻發覺他忽然加快了腳步,於是緊緊跟着,直到山腳另一頭的避風處才停下,與方纔所在的洞穴拉開了很遠的距離。
蕭璧凌緊緊牽着她的手倏地鬆開,彷彿渾身的力氣都已被抽乾,重重癱靠在背後冰冷的石壁上,沿着它慢慢下滑。
“是小高他們擔心你的處境,又怕跟來會拖累你,所以便託我來看看。”沈茹薇道,“你還好嗎?”
蕭璧凌微微掉頭,只覺雙腿越發支撐不住身體,直接便癱坐在雪地上,他仰面望着始終不曾停過的雪,目光逐漸渙散失神,卻不發一言。
“我知道,”沈茹薇垂眸望他,眼底俱是心疼之色,“你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所以纔要不斷求證……心懷期許,並不是錯。”
蕭璧凌仍舊不言,只是閉上雙眼,搖了搖頭。
“可你很明白,他們給不了你答案。”沈茹薇眉心微頹,“縱你能把一切都做到完美,對他們而言,仍舊一文不值。”
冷冽的風吹落石壁上的冰霜,落在蕭璧凌肩頭,漸漸融入衣衫,刻骨的涼意令他恍惚間想起些什麼,匆忙站起身來,雙手支開氅衣寬闊的袖口,擋在沈茹薇頭頂。
沈茹薇驀然擡眼,與他目光相對,立時便看穿了他眼底慌忙掩藏起的彷徨,她只覺心裡像是被許多小針密密麻麻地扎過,當下伸出雙手將他環擁:“你該看重的,應當是你自己,而不是他們。”言罷,她擁着他的雙手,又靠緊了幾分,雙足輕輕踮起,柔聲勸慰,“你還有我。”
“對不起。”蕭璧凌低頭在她額前輕輕一吻,嗓音近乎沙啞,“拖累你千里同行,卻是這種結果。”
“你我處境,皆如這風雪裡的殘燈,隨時都會熄滅。”沈茹薇長嘆,“不論走往何處,都毫無分別。”
“我不會再回來了。”蕭璧凌咬着脣角,道,“只是……”
“飛蛾撲火,百死不休。”沈茹薇道,“你若無法正視自己,便永遠不會放下。”
蕭璧凌身形一滯。
沉默良久,他遲疑開口,道:“父慈子孝……應是怎樣的情景?”
“很抱歉……”沈茹薇擡眼望他,目光也是與他一樣的迷茫,“我也不曾經歷過。”
蕭璧凌頓覺喉頭一梗。
落雪漸趨稀疏,似乎是要停了,剩下張狂的烈風在空谷之中來回喧囂。聞着風聲,蕭璧凌只覺得像是聽到了自己心底的聲音,心口忽地發出疼痛,不自覺便鬆了支着衣袖的手,躬下身去。沈茹薇只覺所擁之人一個趔趄,便忙將他身形攙穩。
她驀地發覺,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
“爲什麼……你不能恨他們?”沈茹薇心疼得幾欲撕裂,“這些誰都不曾在意過你的喜怒哀樂,你又何苦牽掛他們?”
蕭璧凌緩緩搖頭,語調輕得近乎縹緲:“我以爲……”
“你以爲你不在乎,你以爲你對他們只有怨恨,可是到頭來……卻還是一場空。”
“我又能如何?我所期望的,這一生都不會得到。”蕭璧凌重重跌坐在地。沈茹薇攙不住他,身形也跟着跌倒下去,恰好撲入他懷中。
卻在此時,雪忽然又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