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西嶺雪山,不論是山上或是山下,皆是一片混戰,也沒有任何一人,能夠完全置身事外。
一個纖弱的身影,卻徑自提着刀,從趕往後山的人羣當中撤出身形,施展輕功身法,向山下行去。
青蕪的話沒有什麼絕對的分量,若是此時對唐遠等人說出自己的懷疑,反而更容易坐實奸細的身份,於是她將心下猜測對周素妍簡單說了一遍,便先行下了山去,打算查探一番虛實,再做打算。
只是她還未能猜到,山下早就已經打了起來。
話分兩頭,碧華門的牢房內,光線昏暗無比,只有角落裡那一扇小得可憐的窗,稍稍透進些許光亮,恰好將眼前那一抹久違的華衣照亮。
顧蓮笙緩緩擡眼,望着立在牢門外的玄澈,混沌的眸光裡竭力析出一絲清明,亮起高深莫測的冷光。
那是輕蔑的眼神,輕蔑到讓玄澈攥拳的右手,發出了骨節摩擦的聲響。
“我還當你能玩出什麼新花樣,竟然愚蠢到認爲我會爲了救你而在那些冠冕堂皇的名門正派面前現身。”他漸漸鬆了拳頭,推開牢門,緩緩走到顧蓮笙跟前。
直至今日,他竟還以爲自己的瘋狂,只是因爲得不到?
顧蓮笙不自覺想笑。
“可你還是來了,不是嗎?”他話音一落,整個身子便被玄澈提了起來,頸項亦感一陣大力壓迫,連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
“那是因爲,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玄澈右手緊掐在他喉心,眸底除卻殺機,再無其他,“這一次,你玩得太過火了。”
“我不玩弄你,難道……還要等你來玩弄我嗎?”由於頸部的巨大壓迫,顧蓮笙的話說得有些吃力,“你劫走莊子瀅,有意與六合門結怨,令我與正派武林公然爲敵,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話嗎?”
他見玄澈不言,又繼續說道:“可你沒想到,我會順着你的意圖,索性將事情鬧大。”
玄澈扼在他脖頸的手,又緊了三分。
“可我還來不及,甚至連唐月兒我都沒能留住,”顧蓮笙咯咯冷笑,“最喪心病狂的人,難道不是你嗎?寧可用鏡淵百年基業陪葬,也要讓我下不了這臺階。”
“你爲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一定會不顧一切,如今你有了那麼多的籌碼,必然會走此險棋,不惜親自上山來殺我,不是麼?”顧蓮笙直到這時候,仍舊用十足的力氣,始終維護着那個鎮定自若的神情。
顧蓮笙說完這些,便立刻被他掐得幾乎昏死過去,可片刻之後,玄澈卻忽然鬆開了手,神情極爲不屑。
“你是什麼樣的人……沒有誰會比我更瞭解,”顧蓮笙的身子貼着牆面,漸漸癱軟倒地,話音低到不能再低,“在你眼中,我的所有癲狂與自負,都只是爲了討你歡心。你放任我謀逆,不過是自認爲我可以爲了得到你,而自編自導一出出鬧劇。可你不曾想到,這所謂的鬧劇,竟愈演愈烈,你爲令我失措,而將此事鬧大,卻不曾想我會孤注一擲,隻身來到碧華門。”
顧蓮笙話音未落,身子便再一次被玄澈提了起來,他望見了那對眸子裡的暴怒與不甘,卻只微笑道:“可笑的是,你直到這一刻還認爲我在用折磨自己的方式,博取你那少得可憐的疼惜,卻從來不曾想過,從我被你害到脫離師門的那一刻起,想要的,便只有你的命——”
玄澈盯住他的眸子,眼底殺意愈發濃烈。
“你是多麼驕傲的人,又豈會容得昔日的奴僕如此胡作非爲?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會不惜一切,到這親手殺了我。待你此願達成,鏡淵所餘勢力必然大有耗損,而你如此喪心病狂與衆派結下樑子,即便今日能夠脫身,他們也定然不會放過你——你一定會死,儘管比我晚一些,可我知道,你一定會有那麼一天。”顧蓮笙眉眼一彎,竟不懼玄澈再次掐上他脖頸的手。此時同來的隨從已從牢房另一處將被關押的杜若雲帶來,見到此情此景,一貫冷漠的她一時間花容失色,幾欲撲上前去阻止,卻見玄澈將手中掐着的人徑直朝她丟了過來。
“廢物。”玄澈望着那一齊摔倒在地的兩人,隨即拂袖走出牢房大門,一旁的隨從則一手押着一人緊跟其後,然而此時原本空蕩蕩的後山,已陸續聚攏了不少正派門人,除蕭元祺父子,唐遠等身手較高者之外,大多皆已負了傷,有的甚至連站也站不穩了。
至於莊定閒,在他身旁攙扶他的不是別人,而是段逍遙。
連莊定閒自己都不曾料到,方纔受困之時,第一個趕來相助的,竟會是他。
有些人,有些事,不論平時裡看來多麼格格不入,到了需要共同面對危機之時,總歸是要站在一處的。
也不知莊子瀅若知曉眼前情形,心下能否有所寬慰。
這些名門正派多半已經猜到,山中混亂與鏡淵有關,唐遠到底是一派掌門,等擺脫那詭秘的陣法之後,便很快吩咐下去,將山中被摧毀的防衛重新安排妥當,這才放心趕來後山查看。
守在此處的玄衫人也漸漸聚攏而來,與這些名門正派的人手站在一起,似乎顯得少了些,加上這些掌門長老大多是能以一當十之輩,眼下戰局,似乎已然明瞭。
“想不到,鏡淵竟會有兩位尊主。”蕭元祺眸光冷冽,不疾不徐的話音始終沉穩有力,“只是不知,如今又該如何稱呼二位?”
“自然是隨蕭莊主喜歡,”玄澈將衆人掃視一眼,隨即“喲”了一聲,道,“看來,這裡諸位也是傷亡慘重,怎不快去療傷,還特地來迎接本座?”
難道此事果真是鏡淵內鬥?周素妍隱約感到此前猜測不錯,卻沒有半點成就感和歡喜感。
她看到唐遠此刻的臉色已越變越難看——前些日子這山中的防衛,已因杜若雲等人來犯而加強,竟仍會被玄澈等人攻破,這碧華門接連折損的人手與尊嚴,也不知幾時才能補得回來。
方纔來時她便已悄悄將玄澈可能會將那些姑娘帶來山下之事對唐遠等人說過,唐遠亦已表示會加緊派人前去查看。
然而此時山中正值惡戰,人手緊缺,本就被攻破過一回的防衛更需小心謹慎,即便能夠派出人去,多半也都只會是些沒什麼大本事的年輕弟子,容易露怯不說,江湖經驗又淺,能否找到人都難說,想來,估計也派不上多大用場。
她嘆了口氣,只好期待青蕪能夠自求多福了。
“看來,今日本座要想離開,似乎有些難度。”玄澈說着,卻向身旁弟子使了個眼色,只見那弟子從不遠處的山石之後拖出一名瑟瑟發抖的少女,樑昊見之,不由失聲喊道:“湘湘!”
“昊哥哥——”阮湘湘驚懼已極,一時哭喊出聲,“我不想死啊……”
樑昊就一血氣方剛的少年,哪裡受得了被人如此威脅?一張臉瞬間便因上火而漲紅,提刀就想與對方拼命,卻被樑長嵩按住手腕,狠狠壓了下去。
玄澈此人,要說多喊他幾聲魔頭也不爲過,除了山下關了人,身邊居然還帶着一個,其卑鄙無恥之程度,已經不是旁人能隨便學得來的了。
“不知玄尊主這又是爲何?”樑長嵩強壓心中怒火道。
他倒不是多麼在乎阮湘湘的性命,最讓他憤怒的,只是對方此舉,讓鴻蒙館尊嚴掃地。
見此情形,唐遠負在身後的雙手,也不自覺顫動了些許。
他的女兒,如今又是怎般情形?該不會已經……
好在卓超然伸手將他向後一個趔趄的身子勉強攙穩,否則,這位年過半百的掌門,只怕丟的就不只是女兒了。
在這諸派掌門當中,便數唐遠年事最高,已過了知天命的歲數,膝下卻唯有此一女,在場中人又有幾人會看不出他心中擔憂?可如今大敵當前,若是就此露怯,着實有失正派顏面。
“魔頭!還不快放了那些姑娘!”人羣中有激憤之人嚷道。
“本座有個有趣的主意,既然諸位都在,那就說出來一道聽聽,”玄澈瞥了一眼阮湘湘,意味深長道,“這些姑娘離家多日,各位可都思念得緊呢,本座今日定然無法活着離開此地,那些姑娘,只怕往後各位是再也見不到了。”
“你說什麼!”
“混蛋!”
戴人傑強忍肩胛傷口劇痛,上前一步,樑昊亦罵了一聲,緊跟着搶上前去。
“不好,”卓超然面色一沉,低聲對唐遠道,“掌門且沉住氣,只怕這魔頭還有陰損招數要使,萬不可着了他的道。”
玄澈留意到他此舉,卻並未在意,又道:“可若是今日出得去,也就另當別論了。”
“你做夢!”樑昊怒吼,“還不快放了湘兒!”
“樑公子何必如此動怒,”玄澈的笑依舊狂妄,“諸位可得好好想想,那些姑娘的性命,可並不只是掌握在本座手中。”玄澈的笑容分外狂妄。
玄澈這話說得輕鬆,而場中的氣氛,也漸漸因此而變得微妙起來。
在他身後依舊被手下挾持着,鐐銬始終不曾解開的顧蓮笙,目光在阮湘湘身上停留片刻,變得越發複雜起來。
“即便你今日走得了,往後又當如何?”他的並非刻意的冷漠,在玄澈眼中,卻只剩下矯揉造作。當看到這位真正的尊主輕蔑一笑後,顧蓮笙也不再說話了。
玄澈在衆多下屬的護衛之下一步步朝前走去,神情坦然卻又充滿傲慢,原本各派門人已將下山的道路盡數封死,可看到玄澈如此架勢,竟紛紛開始面面相覷。
“且慢,”唐遠忽然開口,道,“玄尊主打算何時放了阮姑娘?”
“這當然要看諸位今日肯不肯放行了。”玄澈笑道。
“玄尊主的意思是,若是今日我等放你離去,便放了所有的姑娘?”一旁的樑長嵩凝眉,沉聲問道。
“樑館主如此英明,自然知道本座話中之意,”玄澈依舊氣定神閒,道,“若是今日我回不去,還有那麼多小娘子陪葬,倒也不虧。”
“你……”唐遠不自覺向後退開一步。卓超然見狀連忙上前將他攙穩,卻見他漲紅了臉,額間青筋亦已凸起,似乎正極力壓抑着什麼。
“妖言惑衆,”蕭元祺的話音忽然響起,“玄尊主應當清楚,即便你今日無恙而歸,衝着這山中數百條人命,此番深仇,也不可能就此作罷。玄尊主莫非如此自信,他日每回交鋒都可脫身?”
“蕭莊主話裡有話,”玄澈輕笑,“不妨直說。”
“只怕,玄尊主從未打算要放人。”蕭元祺直視他雙目,一字一句道,“否則,今日下得雪山,往後又靠什麼高枕無憂?”
“既然蕭莊主的話如此直接,那不妨再想想,今日或是殺了我,或是放我回去,這二者之間,選擇哪一個,會對諸派失蹤的女眷而言,更爲有利?”玄澈的神情,彷彿對一切志在必得,卻忽見唐遠面色一變,想必是氣急攻心,方忍耐不住,一時躬下身去,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玄尊主請——”戴人傑顫巍退開幾步,眸底盡是不甘,然而妻女受制,他又如何敢以她們性命爲注?看到此情此景,不少門派也紛紛效仿,讓開一條路。
“慢着!”卓超然忽然開口,“玄尊主先別急着走,既然月兒在你手中,那麼爲何我派至今都不曾收到過尊主的信物?”
“本座還正要問唐掌門,”玄澈冷笑,“你自己將女兒藏起來,卻要誣賴我等擄人,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道理?”
“你……信口雌黃!”唐遠面色大變。
唐遠不曾收到信物一事,原就只有蕭家父子與卓超然等人知曉,如今被玄澈如此一說,場面立時譁然。
在衆人眼中,玄澈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着實沒有任何說謊的必要,那麼既然唐月兒不在玄澈手裡,唐遠當初召集衆人,又堅稱女兒被擄,將衆派激憤心緒煽動至最高點,又是出於何種目的?
還是說,此人正打算利用這“契機”,成爲衆派上首,號令整個武林?
卓超然開始後悔方纔一時衝動的問話,本是打算逼對方交代出唐月兒如今情形,可現在看來,只怕衆派原本就不齊的人心,更加要亂了。
玄澈始終狂妄的笑聲,在唐遠聽來,已不僅僅是刺耳這般簡單。
“既然諸位無意相留,本座這便告辭了。”玄澈言罷,便自朝着衆派所讓出的那條路走去,卻忽聽得唐遠怒吼一聲,“攔住他!”隨即那些碧華門人聽令,也都陸續圍上,將鏡淵衆人去路截斷。
“唐掌門這是怎麼了?”玄澈輕笑一聲,然而頃刻之間,不等他的人出手,那些被擄去了女子的名門正派弟子們便紛紛圍了上來。
“唐掌門若是執意如此,那麼便休怪我等冒犯了。”
“姓唐的,你仗着自己老不死,弄出這麼些幺蛾子折騰我們,如今還想害我師妹,究竟意欲何爲?”
唐遠聽到這些質問,不知怎的便突然冷靜了下來,失神了片刻的眸光逐漸沉斂,隨即仰面朝天,高聲呼喊:“月兒,爲父對不起你——”
“爹爹!”
忽然響起的少女呼聲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然而定睛一看,那個幾乎用盡全力呼喊的少女,正由幾名鏡淵弟子押上山來,送到玄澈跟前:“尊主,這個丫頭不知是誰,忽然便闖上山來,她……”
通報的弟子大概還沒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被玄澈當胸拍了一掌,立時便口吐鮮血跪倒在地,而唐遠看着那少女,竟驀地一愣,好半天才喃喃開口,滿眼的難以置信:“月兒……”
“什麼?這是唐月兒?”衆派門人又一次沸騰起來。
“玄尊主方纔不是說,唐姑娘不在你手中嗎?”樑長嵩冷哼一聲,道,“如此竭盡挑撥之能事,看來,玄尊主也不容易啊。”
玄澈彷彿被一千個巴掌輪番把臉扇過了一遍,鬼才知道這個丫頭是從哪裡跑上山來的!
如今人在自己手裡,挑撥對方起內訌,大概是不可能了。
“殺。”玄澈面無表情下令,立刻就要讓下屬將唐月兒處置,唐遠幾乎是不顧一切上前,卻忽然望見有一道細絲在眼前一閃。
隨着血光噴濺,人頭落地的並不是這位碧華門的小娘子,而是那名正欲揮刀處置她的鏡淵門人。在場衆人,連同玄澈在內皆吃了一驚。的確,他爲防衆派出手救人,始終都在留意着唐遠、蕭元祺等一衆高手的舉動,以免留出可乘之機,卻萬萬沒想到,那出手之人,原是他根本沒有放在眼裡的一個女人。
周素妍傷殘九年,自會有一門不同於旁人的防身之計,可她雖以銀絲彈出飛刃殺了那一人,玄澈也還是來得及命他人出手。
就在這一剎的功夫,卻有一道人影飛身躍過人羣,疾縱而上,一手攬過唐月兒腰身,避開衆多玄衫人,一個旋身穩穩落地。
“你是……”唐遠詫異望向那名男生女相的年輕公子,她穿着碧華門人的衣裳,可那張臉他卻並不認得。
“掌門每日要見那麼多人,怎麼會記得弟子我呢?”那年輕人將唐月兒放下,卻見玄澈手下的刀,已穩穩架上了阮湘湘的脖子,當下便一拍大腿道,“糟了,忘了還有一個。”
他話才說完,便見幾枚十字小鏢穿過飛雪到了眼前,直向玄澈等人而去,玄澈只道了聲“班門弄斧”,便即揮袖掃開小鏢,豈知鏢中藏有機關,重重開啓後,便是漫天細如牛毛的小針,被飛雪掩蓋,根本分不清會從何而來。
負責動手的玄衫人慌了神,立刻便被人劈手奪了刀。
“這是……”樑昊直到本能出手去接下對方拋來的阮湘湘,方纔回過神來。
會用這“春風化雨”的,除了那位江南來的,被懷疑了許久的“細作”,還會有誰?
“這麼快便回來了?”周素妍一愣。
“殺!”玄澈一聲令下,手下玄衫人便已一擁而上,然而不少失了女眷的門派,仍舊在此時選擇了沉默。
玄澈死,衆女必死,玄澈生,衆女未必生,如此對比之下,儘管後者只有微乎其微的生還可能,但比起前者,總還算是一絲生機。
華雙雙身旁的幾名女弟子見場面再度染上血腥,一個個都嚇得花容失色,尤其那個姓劉的少女,更是死死抱着情郎的胳膊不敢鬆手。
青蕪覺出身後有人靠近,飛快將刀換至左手,回身刺出,這一刀看似毫無章法,更不合橫刀本該遵循的砍,劈之勢。
這,原是一記劍招纔是。
可這一刀,仍是無比精準刺穿了來人咽喉。
她飛快退回正派衆人當中,放眼當前戰局,除去玄澈未動,顧蓮笙無法動彈,其餘鏡淵門人皆已投入廝殺,而各路正派人士卻已劃爲兩派,一派是失了女眷而放棄出手的幾個門派,另一面則是主張反擊的唐遠蕭元祺等人。
蕭元祺命清瑜同卓超然將唐遠攙至一旁,自己仍舊在原地與玄澈對峙,他心下清楚,如今局勢對衆派已是不利,一旦玄澈出手,戰局將更加倒向鏡淵。
儘管此事仍有諸多懸念未解,可事到如今,似乎也都不重要了。
“你似乎很自信。”顧蓮笙放眼望去,只覺滿山的飄雪皆已染上血色,他將目光轉向玄澈,緩緩開口道,“困獸之鬥,你還能維持多久?”
“撐到你親眼看到,本座長命百歲,而非困在你這算計之中,全無出路。”玄澈發言時,眸中始終含着怒火,他的的確確在恨,痛恨這個原本在他看來不過螻蟻般的奴僕,竟能一步步將他算計至此,他只想從此將那人的下半生掌控手中,狠狠折磨一番,好讓他知道,自己的威嚴,這一生一世都無人能夠觸犯。
蕭元祺本無意插手此事,然而到了眼下這般毫無退路的境地,終究還是出手了。儘管他知道,主動出手多半難以佔得先機,然而細想之下,也無其他選擇——多數門派因瞻前顧後而索性罷手不理,而仍在出手抵抗的正派人士,甚至不敵鏡淵的十分之一,更何況鏡淵來人也大多不弱,那些正派人士,又非個個都能以一當十,負傷更是在所難免。
他若再不出手,又如何下得了這西嶺雪山?
只見他掌風所到之處,連風雪都改了方向,雖似剛勁,卻亦有柔韌之處,足見內息深厚,玄澈振臂疾退,卻不想那一掌藉着風雪之力待他退了三步之多仍覺餘力未銷,本只作近攻的掌力,竟得了這飛雪相助,變得有些玄妙了。
可蕭元祺並未因此一招落空而罷手,反而加強了攻勢,玄澈亦不敢輕視,很快便與他纏鬥一處。蕭清瑜雖自信父親身手無差,卻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可很快他便聽到了一聲熟悉的“我的娘啊!”
這聲音是許玉蘭發出來的,她手無縛雞之力,周素妍又身有殘疾,被多人圍困,難以騰出手護她,偏偏青蕪離她還有些遠,一時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狼狽地左躲右閃,簡直想哭出來。
“當心!”
許玉蘭只覺身子猛然被人拉開,這纔看到蕭清瑜揮劍替她架開一玄衫人致命一擊。
那是一把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長劍。
魏曹丕《典論》曰:“其三劍一曰飛景,長四尺二寸;二曰流採,長四尺二寸。”
而蕭清瑜手中這把劍,正是古劍流採。
“你……”蕭清瑜有些尷尬替她架開一旁提刀攻來的玄衫人,道,“可知方纔有多危險?”
“我也不想啊……”許玉蘭一臉無辜與哭笑不得混雜在一塊,都不知該如何同他說纔好。
蕭清瑜搖頭,不再說話,眼見又有無數玄衫人攻來,也得不沉下心來專心應敵,甚至都顧不上去看父親那邊的情形。
“這些人是不是都有病?”許玉蘭道,“每天殺來殺去,也不怕損陰德。”
“你不怕?”蕭清瑜問道。
“怕個屁……不對,是怕頂個屁用啊,我要是能打,肯定把他們一個個剁碎了餵雞喂狗!”許玉蘭雖然不會武功,可嘴上功夫可是絲毫不肯落下。
蕭清瑜聽到她這話,忍不住微微一笑,再次騰出手去護她,“你別亂跑,在我身後好好站着便可。”
“好!”許玉蘭滿口答應。
雙方對陣許久,始終難分高下,玄澈竟難得還有興致,悠悠說道:“蕭莊主,看來今日,諸位是留不住本座了。我看諸位還是學聰明點,何必再耗損實力,做這無謂之爭?”他的笑一如既往般狂妄,儘管他仍未能夠全盤壓制住蕭元祺的掌力,卻也並不落下風。
“玄尊主,如此鬥下去,即便是你滅了此地衆人,鏡淵人手也必將大有折損。不如諸位在此立個約定,只要玄尊主肯放人,此前恩怨,皆當作煙消雲散,不再追究,如何?”蕭元祺緩緩開口,衆人聽到他力戰多時仍舊氣息平穩,心中不免歎服。
“不再追究?”杜若雲“呵”了一聲,道,“蕭莊主可是忘了祝姑娘和婉兒?若是沒忘,就莫再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情形不同,自該另當別論,”卓超然接過話道,“當時各派並未有傷人性命之意,而那女子卻下了那般狠手,可如今不論鏡淵或是衆派,皆是傷亡慘重,莫說此地都是一言九鼎的英雄好漢,即便不是,那也無力再對鏡淵有何動作了。”
“山上無人,並不代表山下無人,”玄澈輕笑道,“各大門派不過前來議事,而未帶足人手,若是彙集全力,要滅我鏡淵,將何其容易?”
“蕭大俠,你還不肯現身,是打算一個人帶着同門的屍骨回去辦後事嗎?”青蕪說着,耳朵靈的人已經聽到了一些除卻殺戮之外的另一種聲音。
“爹……徐師兄……咦,逍遙哥哥?”
“子瀅!”段逍遙一見莊子瀅氣喘吁吁從人羣之後本初,立時便奔上前去,拉着她上下打量一番,急切問道,“你有沒有受傷?那些人可能爲難……”
“莊姑娘,其他人呢?”摘星樓主邊修明見莊子瀅出現,立時便凝眉問道。
“都在後……啊!”莊子瀅話說到一半,便對着她擡手所指的方向尖叫起來,她看見蕭璧凌被人用劍指着喉心,一步步逼着朝山路上退了過來。
而用劍指着他的人,竟是蘇易!那把指在他喉心的劍,也並非輕霜。
而是玄蒼。
“方纔說得還好好的,怎麼這會兒又變卦了?”蕭璧凌一面後退,一面不慌不忙說道。
青蕪見了這般場面,不由得也愣了愣。
她分明記得,自己在莊子瀅的指引下找到那些女子,並設法救出人後,分明約定過將她們安置好後,再帶着莊子瀅一同上山報信,免得衆派亂了陣腳。
可爲何蘇易卻變了卦,還挾持了蕭璧凌?
“蘇易,你在幹什麼!”方錚旭大喝一聲。
“我作甚?”蘇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瞥了一眼玄澈,只見他那對狹長的眸子卻逐漸眯了起來,似是打量,又似沉思。許久之後,那個狂妄的鏡淵尊主,竟然大聲狂笑了起來。
“那些姑娘,此刻都安然無恙,”蘇易脣角輕揚,“諸位也不必太過擔心。”
“你既救了人,又爲何還要幫本座?”玄澈的面色忽然便沉了下來。
“有些事情,若不是玄尊主,我只怕永遠還醒不過來。”蘇易輕笑,“不過,還是請玄尊主先刺自己一刀,或讓你的手下刺你一刀,免得過一會兒,又惹出其他事來。”
玄澈聽到此處,不由咬了咬牙。
“放肆!”鏡淵門下不知哪一路狗腿喊了一聲,卻被玄澈何止。
緊跟着,這位一向自以爲無所不能的鏡淵尊主,竟然真的奪了手下的一把刀,徑自插入自己肋下。
衆人越發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不過,顧蓮笙明白,玄澈明白,青蕪等人也明白。
姑娘們已都被救了出來,也只有蘇易還能將她們當做籌碼,換玄澈性命。
若不聽從於他,下場如何,可想而知。
顧蓮笙定睛看了看蘇易手裡那把劍,繼而旁若無人似的笑了起來,此舉似乎激怒了身旁的玄澈,以至於胸口立刻捱了那廝全力一掌,像被撕碎的紙片一樣飛了出去,倒在數丈之外的雪地之中,連連嘔血而不止。
“用那些姑娘,換玄澈的人下山,如何?”蘇易此言一出,場面頓時亂了起來,各門各派也紛紛調轉風頭,開始咒罵他是個僞君子。
“你在搞什麼鬼!”方錚旭亦大怒。
“方閣主,蘇某已不再是扶風閣的人了。”蘇易眸光忽然變得恍惚,彷彿沉浸在無盡悲傷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若不答應你,是不是還打算殺了我?”蕭璧凌挑眉,“想我死的人有很多,豈非正好遂了他們的意?”
“你說的沒錯,只要你一死,除我之外,便再無人知曉那些姑娘的下落。”
“那就別廢話,動手。”蕭璧凌那處變不驚的姿態,竟看得蘇易不自覺移開目光。
說時遲那時快,趁着蘇易這一愣神的功夫,蕭璧凌身形已然動了。
他本欲藉此機會劈手奪劍,然而蘇易立時便有察覺,身形倏地一退,隨即手中玄蒼一挺便即刺上前來,蕭璧凌只得閃身去躲。
與上回在金陵城郊一樣,一人長劍在手,另一人卻兩手空空。
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他並非沒有兵器,而是技不如人被奪了去。
“直到現在我都不知,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蘇易笑中帶苦,手中招式卻比這山中的霜雪,還要凜冽百倍。
蕭璧凌避讓了幾招,竟忽然察覺,自己似乎從來都不知他真正實力。
哪怕曾幾何時,曾一同因門中要任困於死局。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關兒時所學心法劍招,一旦在此被人察覺,他想要隱瞞過往,便會立刻暴露。
畢竟,那個他最不想看見的人,也在這西嶺雪山上——
“你既非要動手,那便索性將一切做個了斷。”蘇易眸間驀地閃現殺機,手中劍勢,猶白虹貫日一般。
他雖是如此說着,卻每在手中招式即將得手之時,似是心中猶疑,屢屢凝滯,反給對方留下喘息之機。
青鋒所至,皆是凜冽寒意。蕭璧凌仔細避開蘇易的每一招,他起初只覺這些招式章法全無,然而百招下來,卻連一絲半點的疏漏都難以找到。
蘇易從來到扶風閣前便已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卻爲何從未曾在江湖上聽過他的名字?
而他的招式仔細看來,似乎也有着不同尋常的來歷。
武之起源,本在止戈,意爲安定,而非殺戮,是以意境先行。江湖各派,大多所承武學,招式更以精妙爲重,攻守兼備。
可蘇易所用招式,大多幾乎捨棄防守,以攻爲先,招招奪命,分明是在創立之出,便只爲奪人性命——這江湖之中,唯有一種人,只需行殺伐之事,而不必顧全自身。
那就是殺手。
想到此處,蕭璧凌只覺愕然,彷彿記憶深處有某些事物,皆被包裹於一片混沌之中,幾欲掙脫而不能。然而就在此時,左臂忽覺劇痛,正是被那玄蒼劍給刺中,從肘彎至手背劃開一道狹長的血口。
與此同時,身負重傷的玄澈竟也倏地飛身上前,一掌拍向他後心。
蕭璧凌的功力差他老遠,如此一擊,自然是躲不開的。可蘇易卻不知怎的慌了神,提劍便向玄澈眉心刺了過去。
原本應當是玄澈與蘇易二人對陣蕭璧凌一人,如今卻成了兩名扶風閣門人合力對付玄澈,這般局勢,越發便叫人看不懂了。
“莫要輕舉妄動,”卓超然率先攔下了仗義的弟子,隨即轉向莊子瀅,問道:“莊姑娘可知是怎麼一回事?”
莊子瀅乖乖把自己在山下看到的情形都說了一遍。
“那麼,青蕪姑娘她……”
“她說周長老猜測我們被關在山下,但是脫不開身,就先行去探一探路,後來,也是她幫忙救的人。”莊子瀅仍舊老老實實回答道。
“好好……”卓超然還沒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玄澈卻已將蘇易牽制在手,玄蒼劍也不知何時回到了蕭璧凌手裡,正指向玄澈眉心。
“蕭兄這又是打算如何?”玄澈面色雖依舊保持如常,心下卻已恨得咬牙。
這個蘇易,玄澈原以爲心如死灰的他應當不再會有任何反抗,卻仍未想到此人竟還會決然離去。
以傳位之令換來的玩物,竟從未將自己放在眼裡。
一如顧蓮笙所言,玄澈是多麼驕傲且狂妄的人,他又如何允許自己的囊中之物,自己認定的奴隸,始終都在反抗?
是以如今即便帶着傷,也絕不能再將他輕易放過。
“你只需說出那些姑娘的下落,他便必死無疑。”蘇易笑得一臉燦爛,對蕭璧凌說道。
“可他也會殺了你陪葬。”蕭璧凌緩緩放下手中劍,向一衆名門正派衆人,單膝跪下,拱手低眉,道,“還請諸位恕蕭某暫不能相告之罪。”
“你這個逆……”方錚旭說到一半,卻聽得唐遠搖頭嘆道,“蕭公子到了此時仍舊顧念同門之義,唐某的確欽佩,可這魔頭不除,他日必成大患,還望蕭公子能顧念大局……”
“抱歉。”蕭璧凌說着,不覺咬了咬牙。
許多事他仍舊未曾問得明白,若當真是自己虧欠蘇易在先,如今又令他落得這般,怎能再眼睜睜看着他去送死?
青蕪遠遠看着這一切,心下也不自覺一沉。
方纔若非唐遠開口,方錚旭必然會給這位窮仗義的大傻子安個罪名在身,屆時事了,怎麼處置他都可以了。
可再看蘇易處境,若是玄澈真的必死無疑,十成會殺了蘇易一同陪葬倒是真的。
她還記得,數月前初見蘇易之時,那張彷彿畫中仙人一般的絕美面孔,有着輕狂且張揚的笑容,分明豔可冠天下,卻不染半分妖異。
可是如今再看,那對時刻都彷彿含笑的眸子之中,卻不知從何處染上了幾分滄桑,幾分倦怠。
如此說來,自己那些近乎於胡說八道的猜測,果然都是真的。
她想了想換成自己將會做的決定,隱約之間,不由得竟開始懷疑自己此前對這個“滿身風流債”的男人的認知。
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這樣的人,如何可能會去玩弄他人的感情?那些所謂始亂終棄的謠言,似乎根本就不是真的。
青蕪長舒了口氣,卻見唐遠擺了擺手,無奈嘆了口氣。
“好。”玄澈獰笑,“諸位還不肯讓路?”
“不急,”蕭元祺面色一沉,“敢問我等要如何確定那些姑娘平安無事?”
“我證明!”莊子瀅這個腦袋裡缺根弦的丫頭一開口,立刻就被父親狠狠瞪了一眼。
“這個簡單,玄尊主派一人,唐掌門與蕭莊主各派一人,我再悄悄告訴你們她們的藏身之處,你們再一同將人帶來,可好?”蘇易笑言。
“放肆!”方錚旭勃然,“蘇易,你究竟爲何會協助鏡淵行事,可是受人脅迫?”
蘇易不言,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瞥了一眼蕭璧凌,那恍若隔世之感,讓他的身子不自覺發出一絲顫抖。
“我現在纔是的的確確受人脅迫了,”蘇易嗤笑一聲,那顧影自憐般的神情,不知是在嘲笑他人,還是在嘲笑自己。
雙方僵持許久,場中氣氛也變得愈加詭異,良久,蘇易終於開口:“玄尊主,你已經沒有勝算了。”
“哦?是嗎?”玄澈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
“你剛纔要是聰明點,挾持個有用的人就好了,”蘇易故意長聲嘆道,“如今不論鏡淵或是各大門派,損傷皆已過半,再鬥下去只會玉石俱焚,如今既然雙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麼不如談妥以後,各自罷手,好還是不好?”
“你若問我,那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諸派掌門又作何想法?”玄澈冷笑。
此時放不放玄澈,似乎已沒有多大意義。總之此仇註定已經結下,諸派亦是傷亡慘重,即便能夠合力剿滅鏡淵,也須得好好休養生息,等到完全恢復元氣,也不知要何年何月。
然而若要今日成事,機率也不過對半,註定會再有傷亡,多送上許多人命,是以諸派商議過後,由唐遠等人出面點頭,放鏡淵一行離去。
於是,玄澈便以勝利者的姿態,從容而去。可顧蓮笙卻留在原地,遲遲不動。
“把他帶過來。”玄澈走出一段,方纔察覺,即刻對下屬下令,命他將顧蓮笙押來。
可就在此時,顧蓮笙脣角卻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只見他足尖在面前雪地間迅速劃出一道圓弧,便見雪花四濺,如雨如霧,待得飛雪散盡,人卻已退至崖邊,縱身躍下。
“不——”隨着杜若雲淒厲的一聲哭喊,玄澈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一聲狂吼,卻見杜若雲亦狂奔而出,在崖邊頹然跪下。
衆人萬未料想,事情竟還會有如此一出,連蘇易也不自覺睜大了眼,愣愣看着這一幕,心下一陣涼意逐漸蔓延。
“走!”玄澈此時面色冷得可怕,他命人將杜若雲押回,右手更是死死扣在蘇易脈門。狠狠拽了他一把,帶領衆人朝山下走去。
“你給我站住!”蕭璧凌一聲斷喝,正欲上前,卻忽然捂着胸口蹲下身去,面露苦色。衆人正等着他告知那些姑娘的下落,見此情形,紛紛都涌上前去攙扶。
只有青蕪站在原地,搖頭嘆道:“逞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