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蕪急於將新的線索帶回金陵,又不願扔下荊夜蘭,於是在門外守了數日,只等着師父醒來,卻不想荊夜蘭好容易甦醒後,竟不肯見她。
無奈之下,她只好選擇回中原。
臨行那日,碼頭下了一場不小的雨。
青蕪撐着紙傘,望着浩瀚的海面,眉心愁雲久久不散。
“小丫頭!”天琊的聲音忽然在她身後不遠處響起。青蕪聞聲回頭,遠遠看見天琊朝碼頭跑來,便忙上前相迎。
“天琊師父,您怎麼來了?”青蕪愣道。
“小丫頭,你師父不是不肯見你。”天琊嘆了口氣道。
“我明白。”青蕪垂眼,眸中似有歉疚。
“她是想讓你認爲,她尚有氣力,足夠等到你復仇之後,再替她找到白煜,還她清白。”
“船到了。”天琊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落在逐漸靠近碼頭的那艘客船上。
“天琊師父,請您告訴師父,不肖之徒青蕪,定會早日帶回白煜,爲她澄清一切。”青蕪說完這話,便被天琊推上了客船。
青蕪總覺得,天琊此舉別具深意,當她有所反應欲下船追問時,卻被上船的人潮所阻,只能眼睜睜看着天琊走遠。
與此同時,遠在金陵的蕭璧凌,已然面臨着生關死劫。
不見天日的囚室之內,每一刻都是煎熬,蕭璧凌辨不清過了多少日夜,只知道方錚旭已有很久未再來過。
這裡除了四角昏暗的油燈散發出的微弱光芒,便再也找不出其餘光源。至於呼救,也定然是無用的,剛被關進來的時候,蕭璧凌便試着用鐐銬上的鐵鏈敲打過牆壁,撞擊之後,他能聽到的只是一聲聲異常沉悶的聲響——這砌牆的磚石不僅厚,連合縫處用以粘連的泥沙都十分細膩,以至於所有相連的磚石之間,都貼合得十分緊密,少有縫隙。
莫說大喊,即便把金陵城的屠戶聚集在此一同殺豬,外頭的人也是聽不見的。
方錚旭既然敢將他關在此處,那便必不會選擇一個能隨便讓人發現的地方。
這幾日以來,無水無糧,再如何充足的精力也會被消磨殆盡。
方錚旭所要的正是這個效果。任何人在意識薄弱之時,都是最容易說漏嘴的。
蕭璧凌早已無力站立,卻又受鐵鎖牽制不得坐下,身子稍稍下墜,便覺雙手手腕處陣陣刺痛,令他不得不再次勉力站直,循環往復,他也只能認命般靠在身後的牆面,任那磚石之下,刺骨的涼意穿透身上單薄的中衣,向他全身蔓延。
剛關進來那兩日,他還有閒心想想外頭的事,可到了如今他只覺得,只要現在能夠解開身上的鐐銬,就地睡上一場,都能算是這人間最大的美事。
他昏昏沉沉地閉着眼睛,也不知自己是第幾次不自覺睡去,又因鐵鎖拉扯胳膊的疼痛而清醒過來。便只好竭力睜開雙眼,四下張望,卻仍舊看不見方錚旭的身影。
蕭璧凌嘗試着喊了一聲,只覺喉嚨裡發出一陣陣刺痛,想是同他此刻的脣舌一般,已經乾裂了。
他口渴至極,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下一刻就能冒出煙來。
再這麼下去,自己還有機會出去嗎?
若是不能的話……
他搖了搖頭,想告誡自己快些冷靜下來,卻忽然聽到一聲冷哼。
想是那位“好師叔”又來了?
蕭璧凌抿了抿嘴,本欲出語嘲諷,然而乾燥至極的舌尖劃過牙齒,卻如同兩塊生麻布在摩擦一般,而乾裂的喉嚨裡,竟連一口唾沫都擠不出來。
“你究竟在謀劃什麼?”方錚旭走到他跟前,方幽幽開口。
蕭璧凌說不出話,只能翻了個白眼表示一下立場。
方錚旭卸下腰間裝水的竹筒,捏着他的下巴,往裡頭灌入清水。
蕭璧凌先是覺得一絲甘甜掠過舌尖,但緊跟着便在喉頭梗阻,本能咳嗽起來。
方錚旭自然不會打算給他解渴,因此只灌了一口水下去便退了回來,看着蕭璧凌低頭連連咳嗽的模樣,目光變得愈發陰沉。
蕭璧凌隱約感到了喉頭皸裂處被清水拂略過後生出的麻癢痛感,對着跟前地面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冷笑一聲,並不說話。
“你師父現如今在何處?”
這吃裡扒外的白眼狼總算是把自己的目的給說出來了。蕭璧凌如是想着,冷哼一聲,卻只閉上雙目靠着身後冰冷的石壁,既不解釋,也不作答。
“你可知這一身硬骨頭,會讓你吃多少苦頭?”方錚旭冷哼道。
“我說師叔——”蕭璧凌嗓音沙啞“這件事情,最清楚的難道不是你嗎?”
他多日水米未進,好容易積攢的氣力,都在一口氣說完這話後泄了個乾淨。
“如此說來,你是不想早些解脫了?”方錚旭說着,面色也越發陰沉了下來。
蕭璧凌看見這位好師叔自袖中取出一物——那似乎是一根鐵棍,細長,空心,一端附機關。
這當然不會是什麼好東西,總不可能是拿來撓癢癢的。
方錚旭擡指一按,那鐵棍的另一頭,便漸漸延展出一段螺旋狀的尖錐,且每一處螺旋,都打磨得十分鋒利。
蕭璧凌見狀,心下忽地騰起一種命不久矣的預感。
方錚旭將那尖錐提起,在蕭璧凌眼前,給他仔細展示一番,隨即對準蕭璧凌右臂中段,道:“那就只好看看,你的骨頭究竟能有多硬。”
蕭璧凌眉心一動,不等他反應過來,便覺右臂發出一陣刺痛,他本能扭頭去看,只見那螺旋狀的絞刃已將他衣裳刺穿,沒入皮肉,緊跟着,他便聽到了骨皮被攪開所發出的極其細微,卻又驚心動魄的破裂聲。
“別急,更疼的在後頭,”方錚旭冷笑着,將手中的鐵棍旋轉了一週。
蕭璧凌所感受到的不只是痛,在那劇痛之中,還夾雜着足以讓他渾身散架的酸楚,牽動着每一寸,勝過撕心裂肺。
他起先還壓抑着不肯喊出聲,卻只熬了片刻,便不自覺仰天長嘶。
蕭璧凌的嗓音,原就已經啞了,即便此時已疼痛至極,都未能喊出多高的聲音。
他就這麼喊着,直到喊不出聲,也擡不起頭,如同廢人一般癱軟下來。
然而受着鐵鏈牽制,傷口又跟着痛了一次。
方錚旭這才心滿意足地抽出絞刃,而蕭璧凌的身子,也跟着顫了一顫。
“這七年間,除去吃喝玩樂,你當真沒幹過別的?”方錚旭眸中得意已無法掩飾,“你這小子倒是精明得很,回來之前便已將那些見過你的人都送去了別處,蕭璧凌,這人我是沒找到,可你自己卻送上門來,不覺得虧嗎?”
“送……走?”蕭璧凌想着自己並沒幹過這事,一個名字驀地便浮現在了心頭。
葉楓?他已料理過這一切?
難不成……他在保護那些人?
蕭璧凌艱難擡頭,脣角微微上挑,道:“你不是派人盯着我嗎?”
方錚旭冷哼一聲:“結果呢?都跟丟了,你還真是不要命啊——”說完這話的方錚旭,脣角似乎有些抽搐,他無法忍受,在經歷了這般錐骨之痛後的蕭璧凌,竟還能用這般口氣在自己面前打哈哈。
於是,方纔用過的大刑,這廝又在蕭璧凌的左臂上如法炮製了一次。
這一次,有所準備的蕭璧凌並未嘶喊,只是低下頭,大睜着佈滿了紅血絲的雙眼,不住倒吸着涼氣。
他越發堅定認爲,方錚旭與秦憂寒的失蹤有着某種關聯,可仍舊是無法將那條線索從那一片混沌中剝離,完全條分縷析。
雙臂的疼痛迅速蔓延在他全身,方纔喝下的那一口久違的清水,也都立刻蒸騰出了滿身的汗,即便身處冬日,還在這冰冷陰暗的石室中,卻因着這般徹骨之痛,他身上那單薄的中衣通通都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上半身明晰的線條。
“還不肯說實話?”方錚旭低吼,“你這七年究竟都在做甚!”
“真是管得夠寬……”蕭璧凌已然無力,然而一旦放鬆身子,由於兩側鐵鎖巨大的拉力,死死拖拽着他受傷的雙臂。
那一刻的痛楚,有如墜入阿鼻地獄。
又或許,比那還要可怕。
他骨子裡是極其斯文風雅的性子,也從來不會說出什麼腌臢的言辭,可到了此時,他竟有些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些市井潑皮一樣,惡狠狠罵這姓方的幾句。
可是任他如何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幾個詞來,而僅僅能夠想到的那些詞句,也實在無力至極,根本不足以泄憤。
雙臂的傷口實在是太小,並流不出多少血來——傷口越大,血流得越多,意識也會消退得越快,反之,只會讓受傷之人因劇痛而越發清醒,也越發清晰地感受到那難以承受的錐骨之痛。
蕭璧凌在方錚旭這種貨色面前,他還是挺想要面子的,因此他咬了咬牙,哪怕汗流浹背,也儘可能不再喊一聲。
然而沒過多久,同樣的痛楚又落在了他左大腿上。
那一剎,嘶喊竟成了一種本能。
這不知應當叫做何名的刑具,在他身上留下的只是極小的創口,可也只有親身感受纔會明白,所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過如此。
“你想查什麼,你又知道多少?還有誰知道那些事?”方錚旭拔出絞刃,目光落在了他唯一完好的右腿之上。
蕭璧凌輕笑一聲。
可看似不以爲意的一笑,卻飽含着無可奈何。
蕭璧凌的氣息已微弱至極,可眸中堅毅仍無半分改變,雖已受凌虐至此,心下卻依舊澄明如鏡——方錚旭已下定決心,要逼問出那個雖不存在,卻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的答案,這一錐,必是逃不過的。
因着這聲不自覺的嘶喊,乾涸的咽喉又一次裂開,他甚至能夠清晰感受到那竄到舌根的腥甜氣息,卻也只能認命般闔上雙目,任由那絞刃刺入右腿肌骨,旋轉,留下細小卻深長的創口。
四肢骨骼盡創,骨髓外流,卻又似斷非斷,有那麼一瞬,蕭璧凌覺得自己就像剛剛跌落深谷之人,四肢皆不復在。而一陣恍惚後,被鐵索拖拽的劇痛又讓他不得不清醒過來。
被汗水浸染的衣衫變得冰涼,包裹着已脆弱不堪的身軀,即便從前再如何硬朗的身子,也不由得開始微微顫動。
蕭璧凌無力垂下頭去,原本意氣煥發的清秀面容,此刻已蒙上一層死氣沉沉的灰,脣白如紙,眸光沉寂,也再無一絲氣力發出任何聲音。
“我還以爲你有多麼能耐,卻也不過如此。”方錚旭將手中絞刃收起,冷哼一聲,已然轉身踱出石室,只留下從空曠四壁輾轉而回的餘音。
蕭璧凌終於長吁了口氣,將整個身子都靠在了身後的牆壁上,由於四肢受損,雙腿自然無法支撐他的身軀,便只能藉着牆面緩解些許壓力,稍稍喘息片刻。
“瘋子……”他嘗試動了動右手食指,用一個漫長而艱難的動作,打開了手銬,並嘗試着去查看左臂傷口,卻在觸碰到傷口周圍肌膚的剎那,不自覺發出一聲痛呼。
如今這般情狀,即便能憑一己之力脫身,只怕一時也無法行走了。
想到此處,蕭璧凌忽覺萬念俱灰。
這纔多久的功夫?回金陵一年不到,自己便已落得這般田地。
可這又能怨誰呢?
到了這個時候,他竟忽然能夠靜下心來,仔細回想從離開金陵,再到重新回來以後所發生的一切。
這麼多年來,深藏在骨子裡的軟弱,似乎根本不曾改變過。
如果不是每一次都選擇逃避,許多事情或許根本就不會發生——對於家中的事,他不敢觸及,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而秦憂寒對他而言,大概只是在十四年前,他最無助之時,給他撐起了一方天地,而後在他發覺自己無力支撐這份幾近崩塌的信念之後,又像兒時一樣,選擇了逃避。
若不是被葉楓趕鴨子上架,他真的還會回來嗎?
一番仔細回想,蕭璧凌方纔發覺,自己根本從未有過什麼信念或是志向——小時候,對母親與舅父的想法安排雖有不滿,卻也從未主動做出過什麼反抗,而當被舅父的震怒逼到走投無路時,竟也只能倉皇逃離,而無半分扭轉之力。
於他而言,似乎只要有了方寸之地足夠讓他安身立命,便能隨遇而安地待下去,一心一意坐吃等死。
他甚至遠不如那個將他逼回到這個風雨飄搖的江湖中的女子,儘管明知一己之力微薄,仍舊盡全力堅持着一切,雖然有些做法並不是十分厚道,可到底,她還在靠着自己良善的本性,維護着身邊的一切。
在七年前那場大雨之中,帶着滿身傷痕,踽踽獨行的女子。那個在海上漂泊月餘,方纔重獲新生,卻落下一身傷病的她,所經歷過的絕望,可不比自己如今煎熬得多?
蕭璧凌大概連自己都不曾意識到,正是那個堅韌到常人無法想象的境地的她,正一點點改變着他——從放任到堅持,從脆弱到擔當。曾深陷在命運當中而無力自拔的賴皮大俠,終於將他那點從前只敢深埋心底的欲求與執念,漸漸築成高牆。
他低頭看了看雙腿的血洞,咬着脣,強忍劇痛將身子往右傾了些,將身體的大部分重力,都集中在了仍在顫抖的左臂之上。
若註定無法完好無損出去,舍一條左臂,總比做個廢人要強得多。
而另一頭,怒氣衝衝離去的方錚旭,竟全然未曾察覺,密室出口外不遠處的牆角後,一男一女二人,正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你也發覺不妥了嗎?”周素妍瞥了一眼身旁凝眉不語的陸寒青,道,“難得這一次,你我看法一致。”
“你我雖然都選擇了跟蹤他,可目的卻未必相同。”陸寒青沉聲道。
“那麼,我猜猜看,你是發現有人失蹤了,還是根本知道,某些人爲何會突然消失不見?”周素妍脣角不經意勾起一抹笑意。
陸寒青見她這般神情,竟不自覺有些詫異。
她本是不愛笑的。
“兩者都有,但我更好奇,你是爲了何事?”
周素妍不言,只默默推動椅輪轉了個身,隨即長嘆一聲:“等找到了某個人,說不定我懷疑的事情,將會更有進展。”
“需要我作甚嗎?”陸寒青眉心略微一沉。
周素妍點頭,卻又搖頭,那神情像是在思考什麼。
“先是秦閣主,跟着又是雲錫,還有蕭璧凌。”陸寒青凝眉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也更讓人不得不懷疑,是否有何隱情存在其中。”
周素妍依舊不言,只是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這世上沒有毫無緣由的事,也沒有一個人會不因爲任何理由,無故失蹤,又無故現身,何況這中間還隔了七年,”陸寒青道,“方閣主與秦閣主是師兄弟,可爲何在自己師兄失蹤後,竟毫無擔憂之狀?”
“還有。”周素妍淡淡道。
“是什麼樣的人,非要處處制約與針對自己的師侄?”陸寒青繼續說道。
“這麼說來,你又是如何看的?”
“蕭璧凌會與方閣主對着幹,無非幾種可能,”陸寒青道,“可這幾種可能當中,最不可能的,便是欺師滅祖。”
“你信他?”
“也不知爲何會信,”陸寒青搖頭,眸中似有無奈,“剛好有任務在身,也可以順道查查雲錫的下落。好在我與他們師兄弟二人往來不多,不易令方閣主起疑。不過……”
他話到此處,卻是欲言又止。只見周素妍搖頭一笑,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抱歉,我不該……”陸寒青避開她的目光,神色有些尷尬。
“你要想想,若我真能看上他,早在九年前,他救我一命後,便該看上了,哪還需要等到現在?”周素妍笑道。
“的確,是我想得太多。”陸寒青尷尬一笑。
“無妨,早些啓程便是。”周素妍露出雲淡風輕的一笑,便即撥動椅輪,轉身而去。陸寒青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愣了一愣,隨即露出釋然的笑,轉身走遠。
蕭璧凌在這被困的日子裡,數度恍惚之間,幾乎要忘了自己是夢還是醒。
他總是會在昏昏沉沉閉上眼後,看見當年被舅父珍藏起的那幅畫,還有畫上的詩。
平生憶念消磨盡,昨夜因何入夢來?
思緒交纏,畫間女子又驀地換了容顏,身段玲瓏,眉目端莊,眸子裡是他所熟悉的堅毅,那娟秀的面容,彷彿很近很近,可當他試圖伸手去觸摸之時,四肢卻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蕭璧凌驀然睜眼,卻嗅到周遭潮溼的空氣之中,那混雜着血腥味的汗水氣息,幾度溼了又幹的衣衫也仍舊粘在身上。乾涸後凝結的血跡將硌在傷口,蔓延開異同尋常的騷癢,愈發令他痛苦不堪。
他只覺得自己的神志都快要出問題了,總是能夠在忽然間看到鐐銬鬆脫,整個身子不受控向前傾倒下去,不住墜落,直到墜入地底。
蕭璧凌心想自己會不會大限將至,卻又感到了一陣越發強烈的不甘,他眉尖微蹙,卻忽覺額角傳來一點涼意,他艱難仰首,卻看見上方的牆縫之中,正一點點往外滲着水珠。
此處進出的通道很短,他也只能依稀憑藉記憶判斷,在被押來的時候,在這附近似乎看到過一處枯井。
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外頭下了不小的雨,否則就此處磚石的嚴密程度而言,是決計不會滲進水來的。
蕭璧凌眉心漸蹙,卻不自覺緩緩仰首,讓那混雜青苔與泥沙的水滴落入口中,對於忍受了多日飢渴的他而言,這腥臭酸楚的污水之,儘管味道的確有些怪異,卻是難得的滋潤與生機。
他乾裂許久的脣舌,漸漸在這雨水的浸潤下,好轉了些許。
腳步聲再度響起,被鐐銬捆縛的蕭璧凌聽到此聲,脣角隱隱泛起一絲有些無可奈何的冷笑。
那一襲凌亂的青絲早已掙脫了鬆散的髮髻,盡數垂落在他雙肩,襯得那蒼白的面容愈加虛弱不堪。石室潮溼,被汗水浸染過的衣衫總也幹不透,彌散在全身的涼意,令他的身子不時發出顫抖。
“這滋味如何?”方錚旭幽幽發問。
蕭璧凌不言,卻忽感雙手鐐銬一鬆,整個人便失去重心向前栽倒,重重摔倒在地,四肢傷口亦因着這一摔受到震顫,散發出撕裂般的痛感。
“還當你是銅筋鐵骨,誰知竟如此不堪一擊。”方錚旭道。
蕭璧凌冷笑。
他此刻正十分狼狽地趴在地上,也無力動彈,他費了很大勁,才艱難轉過面頰換了個相對舒服那麼一丁點的姿勢,開始閉目養神。
“你安靜了七年,卻忽然又回來,”方錚旭沉下臉,道,“你認爲,我會信你什麼都沒做?”
“您不覺得自己……很無聊嗎?”蕭璧凌話音微弱,“在怕什麼?”
方錚旭被說中心事,突然便失去了耐心,一時間勃然揪起他衣襟徑自拎了起來,摁在那身後冰冷的石壁之上,低聲嘶吼,“你師父的下落你如何可能不知?你回到金陵,可還有何其他目的!這些日子你躲躲藏藏,別以爲我便不知道都查了些什麼!你當我是白癡嗎?”
蕭璧凌聽罷,只嗤笑了一聲,卻不想方錚旭忽然伸出手,死死扣在他左臂骨傷處,疼得他下意識痛呼出聲。
緊跟着,這缺德師叔雙手的勁力又驀地一鬆,隨即那廝便冷眼望他再次栽倒在地,那眼神活像和他有幾百年的深仇大恨一般。
蕭璧凌不由得發出一聲悶哼,只覺得渾身上下的骨頭都要散架了,他見方錚旭又一次拿起那支絞刃,卻不急着刺向他,正在疑惑間,一隻火摺頂端的微弱光芒,忽然便照亮了眼前中年男子正露出詭異笑容的脣角。
他看見方錚旭用那火苗來回燙着那還保留着黑色血跡的絞刃,呼吸忽然劇烈顫抖起來。
自己這是……害怕了嗎?
鼻尖四周的肌膚,也跟着這驟然失去平穩的呼吸聲,微微顫動起來。
“還不肯說實話?”方錚旭手中被燙紅的絞刃逐漸向他背後靠近。蕭璧凌幾次試圖以雙手支撐地面試圖站起,卻又因斷骨劇痛而失敗,反覆幾回,他聽到了背後薄骨被刺穿的微弱聲響,以及周遭皮肉被燒焦後,發的刺耳滋滋聲。
他彷彿聽見了黑暗之中,無常鬼淒厲的長舌舔舐過生死簿的聲音。
又像是許多年前在襄州,舅父站在舅娘冰冷的墳墓前,對他問責時近乎沙啞的嘶吼。
他快要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離死亡如此之近。
只記得隨着眼前一片黑暗的到來,周遭也陷入了駭人的死寂之中……
水。
他隱約嗅到了久違的水氣,可那種感受,卻從一開始略帶冰涼的滋潤,逐漸浸泡全身,直至漫過鼻尖。
蕭璧凌受這涼意一激,本能地清醒過來,卻看到石室裡不知怎的灌進水來,已有了半寸多深,且還在增加。
他愣了一愣,掙扎站起身來,將四下掃視一番,卻已不見了方錚旭。
多半是用刑之時,忽然發覺石牢爲水所淹,唯恐被人發覺而出去查看情形了。
可這間石牢顯然建成已有了不少年月,爲何突然會有水灌進來?
蕭璧凌想起了那口井。
不過當他看到那水流之中混雜着幾根鐵絲時,便很快明白了過來——想必是有哪個好心人得知了自己境遇,在這密室外頭動了什麼手腳。
周身的痛苦仍在持續,可他殘存的意識卻告訴他,這是唯一的機會。
蕭璧凌艱難伸出手去,如同斷了一般的胳膊,只能用極其緩慢的動作拾起離他最近的鐵絲,將鎖孔打開。
雙足的鐐銬終於解開,蕭璧凌已記不得自己是頂着怎樣的疼痛走出去的。不過未免被方錚旭察覺異常,他還是十分細心地帶走了水中那些他所能夠找到的所有鐵絲。
畢竟不知這引水之源有無破綻,要再被方錚旭發現點什麼,只怕對那位恩人有害無益。
不過,這設局之人遠比他周到得多。
這間密室背後的那口枯井,在扶風閣建派之前就在了,不知是淤泥阻塞還是其他原因導致水淺,打水頗有不便,久而久之便無人再用。
而那人恰恰是借了一場雨的遮掩,借勢將本就疏通得七七八八的水源打通,直接灌入密室,在這之後,越來越大的水勢,便會直接將這間密室以及連通的密道灌滿,再也無人能夠進去。
走出密室的蕭璧凌,在看到這個聰明人後,不由愣了一愣。
“是你……”
在密道盡頭轉角處撐傘靜候多時的周素妍見他這般愕然之狀,卻只是淡淡說道:“同我來。”
她沒有回答蕭璧凌的話,然而無須她回答,這前後籌謀,便已表明了一切。
隨着她的指引,蕭璧凌一路避開門中弟子守衛,總算是離開了這鬼門關一般的宅院。
“雨停以後,一切痕跡都會散去,”周素妍淡淡道,“我也不再欠你性命,更不曾見過你。”言罷,不等他回話,便即轉身而去。
蕭璧凌也終於耐不住傷口疼痛,足下一顫,當下半跪在地,看着她消失在雨簾之中,不覺露出釋然笑意。
他緩緩仰面,肆意吞嚥着漫天亂墜的雨水,潤澤着那乾裂已久的脣舌咽喉,那涼意劃過喉中傷口,發出難以忍受的刺痛,他竟也似毫不在乎。
總算,還是離開了那個鬼地方。
只是,往後江湖路遙,四海之大,他卻再無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