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畔,點翠軒。
揚州城自古便是文人墨客的風流地,即便籠罩在朦朧雨簾之下,也漫溢着柔靡的詩情畫意。
斜風輕撫着瘦西湖畔楊柳玄垂的枝條,在這連綿細雨中錯落拂動。點滴微雨滴落春池,漾起層層漣漪,只望得無數波痕泛開,有去無回。
青蕪坐在自己房內,四面門窗緊閉。她將雙臂交疊,互相扣住另一邊的關節,脣齒緊閉,卻抑制不住臉色不斷地白下去。
屋內溼氣越發重了起來,她索性便坐到了臥榻上,可伸手摸了一把被褥,卻又閃電般縮了回來。
江南的確是寶地,可溼氣委實重了些,尤其在這初春時節,接連都是陰雨天氣,催得她一身多年入骨的寒疾反覆發作,折磨得她夜裡都睡不好。
“薑湯來啦!”門外傳來許玉蘭歡快的呼聲,不等青蕪開門,便徑自推門而入,又在進門的一瞬間,用腳尖把門扇勾回原位,又用屁股和半個身子狠狠一撞,把門撞緊拍實。
“等等啊……”許玉蘭抿着脣,眉頭用力皺緊。她先是用屁股在門扇緊閉的縫隙周圍蹭了一圈,又轉過臉去,用耳朵在門縫邊蹭了蹭,跟着重重嘆了口氣,垂頭喪氣道,“不行,還是有風吹進來,我給你點個火盆吧。”
“犯不着,”青蕪笑道,“用處不大,煙氣也燻人。”
“那個王掌櫃就是個大騙子,”許玉蘭把手裡的薑湯遞給青蕪,一跺腳道,“說了只要銀絲炭,非得摻點別的,我看他就是想欺負咱們都是姑娘!”
“等天氣好些我便去找他算賬。”青蕪嚥下半碗薑湯,咳了兩聲道,“你也別動氣,即使真拿的都是銀絲炭,作用也不會太大。”
“你年紀又不大,怎麼會得這樣的病?”許玉蘭撇了撇嘴,在她身旁坐下,道,“這樣不行,改日你得了空,咱們就去找個名醫看看,我爹留下那麼多財產,還怕找不到能看病的醫師麼?”
“若是能治,早便治好了,”青蕪話音無力,眼神愈發顯得空洞,顯然是被這頑疾抽乾了氣力。她的腰背與四肢關節處,正蔓延開一陣酸脹刺痛,幾乎下一刻就會摔倒下去。
“其實你有這樣的病,越是不該住在這種地方,”許玉蘭百思不得其解,“爲何一定要住在揚州呢?”
“揚州繁華,往各地來去都要比別處方便,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怎能爲了這病給耽擱?”青蕪蹙眉,勉強把剩下的薑湯灌下去,還吞了滿嘴的碎渣,她起身將碗放回桌上,若有所思道,“其實,你當初又何必執意與我同住?你有這些身家,自己尋個營生,可不比往後牽扯上江湖恩怨好得多?”
“尋什麼?又不能去嫁人。男人都靠不住!”許玉蘭嗓門突然大了起來。她父親是生意人,也並非什麼書香門第,唯一的女兒也就只勉強教會了讀書識字,至於禮儀女學,半個字都沒給她傳授過,也無怪乎長到這麼大,做甚事,說什麼話也都是大大咧咧的。
“我一個女人,身無所長,當今又是儒學盛行,我已經沒了爹孃,又學不會三從四德,一個人撐不起家業,找個男人又會欺負我,還不如跟着你呢,”許玉蘭走到青蕪身邊,抱起她的胳膊撒嬌道,“你看呢,我出錢,你住着,這麼養着你,我還能有種,你在依靠我的錯覺。哎,你要是個男人多好,我就嫁給你了,誰都不要。”
“男人?”青蕪不覺發笑,她把胳膊從許玉蘭手裡抽出來,道,“我可不想當男人。再者,烹飪持家或是女紅,我也同你一樣,半點學不來,真做了夫妻,怕是誰也照顧不了誰。”
“可現在不也一樣嘛?”許玉蘭昂頭,神情頗爲得意,“我起碼學會了煮薑湯!”
“是是是,你可比我能幹得多,”青蕪朝她打趣,道,“若沒有你給我擋着風,我怎麼熬得過這些陰雨天氣?”
許玉蘭一聽就知道她在說自己方纔在門縫邊蹭來蹭去的事。與青蕪打鬧一會兒,見她臉色實在是差,便硬把人給拖上了榻,讓她好好睡上一覺。
青蕪的寒疾已連着發作了好幾日,使她也睏倦得很,因此才躺下沒多久,便混沌睡了過去,連許玉蘭開門離去的聲響都未曾聽見。
恍惚了許久,耳邊的雨聲竟忽地重了。
她隱約聽見一陣雨聲,綿延不盡的雨,在漫漫夜色中蔓延開去,延伸到盡頭,只有一片漆黑,凝重而深邃,什麼都看不見。
雷聲轟鳴,每一聲都能震碎這暴雨之下交錯的慌亂腳步聲。
忽然之間,不知怎的在身旁多了許多貨箱,在身體兩側堆疊得老高,跟着隨着腳下劇烈的晃動聲,一個個翻倒下來,落在她身上。
青蕪本能想要伸出手去招架,卻絲毫動彈不得。
擡頭張望,只能看到延伸向無垠盡處的海水,倒映着夜色濃重的慘淡天空,彷彿要將世間所有渾濁與污穢,都納入汪洋深處……
青蕪猛地睜開雙眼,看見的卻是頭頂的房樑。
她這才察覺自己渾身都已被汗水浸透,就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狼狽。
青蕪只覺口渴,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茶壺掂了掂,卻是空的。
青蕪扶額,低頭去望着自己身上那污濁不堪的衣裳,恍惚了一陣方纔理清思緒。見外頭天色昏黑,雨也停了下來,這才知道自己已睡了大半日,便去打了水來燒開,好好洗了個澡,換上乾淨的衣裳後,把嘰嘰喳喳的許玉蘭趕回屋裡睡下,這才得了空,從案几上的書底下翻出一張圖紙來。
那是一張畫像,畫像裡畫的是個男人,年輕英倫,可在她看來,卻是要作嘔的。
這個男人的畫像,如今已經在各門各派,以及遊俠刺客手裡,廣爲流傳。
蕭璧凌當然也有一張。
這畫像上的人,姓張,不知從何處來,亦不知往何處去。
他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卻忽然成爲了諸多門派與殺手組織競相爭奪的對象。
究其原因,卻是不久前的一個傳聞,說是這位張公子隨身帶了一隻玄鐵黑匣子,匣中裝着一件寶貝。有說是武功秘籍的,也有說是藏寶圖的,可若要確定究竟是什麼寶貝,那就只有找到張公子,打開盒子才知道了。
江湖上的事,向來都是如此,但凡有點什麼風吹草動,便能引來無數爭端。更何況是一個書生懷裡揣着許多門派幾輩子都沒見過的千年玄鐵,不叫人起疑纔怪。
蕭璧凌得到這張畫像的時候,他的手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此時此刻,他就坐在下榻的客舍房中,一面端詳着畫像,一面從罐子裡抓梅子吃。
要說這位昔日的“大俠”,平素也沒什麼愛好,若一定說要有,那就是嘴饞愛吃,不然這七年退隱,早就跑去深山裡,也不會到小鎮上當廚子去了。
可自從他回金陵起,就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不是被同門問責,就是被師弟嫌棄,要麼就是老冤家一言不合來追殺,總之來來去去,還把手給傷了,弄得他大半個月都沒能好好吃頓飯。
而且這幾天,他還聽聞方錚旭也已派出了人手找他。
這家客舍的廚子菜做得一般,梅子倒是醃得不錯。蕭璧凌津津有味吃着梅子,仔細打量這畫像,只越發覺得這畫像上的人在哪裡見過。
偏偏他怎麼也想不起來。
也許是七年前他還在扶風閣的時候,與各大門派往來時見過,又或許是在金陵城曾照過面。只是既然記不得名字,未必會是什麼大人物。
他琢磨了片刻,心想着這畫像多少與本人形貌有些差距,若是能見一見這位張公子本尊,興許就想起是誰了。
於是他將畫像往桌上一拍,便開始籌劃該怎麼見見這位張公子纔好。
扶風閣曾在盛極之時,被江湖中人稱作“神捕門”,原因是在任峽雲與秦憂寒先後在位時,曾受託解決過許多門派的新陳瑣案,如今這張公子既出現得蹊蹺,方錚旭是肯定要來插一腳的。
想到這點,蕭璧凌又有些猶豫了。
他並非不想回去,只是前思後想之下,總覺得方錚旭有古怪。
蕭璧凌與秦憂寒師徒二人失蹤七年,這位方閣主雖始終對外聲稱在找,卻連一個實在屁都放不出來,且不說師父,便說蕭璧凌自己,這些年也並未刻意躲藏,以扶風閣只能,又豈會有找不到的道理?加之宋雲錫雖有些憨厚,卻也並非無能之輩,可在這七年當中,卻如同被束之高閣的陳舊器具,從未得到過重用。
如此想來,這姓方的可不只是有點問題,而是大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