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手記當中,記載了許多繁瑣。
沈茹薇曾在密室裡發現的靈位,所供奉之人,的確是文萱寧的母親不假,早年因與丈夫文功乾意見不合,於懷胎三月時出走,回到了她幼年時期所居住的凝霜谷。
青嬋與丈夫不睦的源頭,似乎是來自於一張機關圖紙,而後青嬋將家傳的玄鐵寶劍融出一部分,鑄成了一隻玄鐵機關盒,將那張圖紙封藏於其中,剩下的部分,則重新鑄造成了如今蕭璧凌手中的這把玄蒼。
青嬋還有兩個徒弟,一女一男,加上文萱寧,便是四個人,共同居住在這凝霜谷中。最大的那個,是個女孩,叫做青梅,文萱寧原名青寧,還有三師弟青蓮。
青嬋早年因傷斷了一指,後仰仗平生所學,以木石爲骨,接在斷處,代替斷指,行動與常人無異。
而這些,也都教給了幾個弟子。
那本手記到了這裡,又接着寫了許多小事,譬如與青梅一起給野兔療傷這樣的瑣碎日常。
最吸引蕭璧凌注意力的,是那之後的一段記載。
青嬋早年只有三個弟子,是到了這三人成年之後,又有一人前來拜師。
關於第四個弟子名姓,手記當中語焉不詳,卻提到了此人極有偃術天分,還記載了這麼一件事——某一日,青梅怒氣衝衝提着幾具野兔的屍首去找青嬋,指責小師弟爲謀私心而殘害生靈,青嬋不解,細問之下,卻不由勃然大怒。
小師弟對於機械之術的專注,早已超乎人師徒幾人的想象。他看到青嬋能將木石接上人骨,便異想天開,想着試圖用鋼鐵徹底取代人骨,以此獲取不朽不滅之力。
然而不論人也好,兔子也罷。血肉之軀一旦失了溫度,那便只是徹徹底底的行屍走肉。
於是,在青梅無意發現師弟劍走偏鋒,殺生以祭此道後,大怒之下便回頭告了狀。而小師弟的試驗也並未能成功,所有的兔屍在接上鋼骨之後,也依舊是冰涼的屍體,半分動彈不得。
震怒的青嬋,也不惜將此最有悟性的弟子出逐。
而那本手記,也將近卷尾。
也不知是什麼緣由,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文萱寧再未用這本小冊記錄什麼,從手記每頁所寫的時間上看,大約又隔了半年的工夫,文萱寧又寫上了短短的幾行字。
七情六慾,唯貪一字,最易生惡。
從這頁再向後翻,所看到的,便是文萱寧潦草的字跡所寫的祭文,大約是青蓮因與鏡淵尊主有染,因而將那貪心的玄澈引入谷中,害死了青嬋,也盜走了那隻玄鐵盒。
隨後,一師四徒,便只剩了姐妹二人,離開凝霜谷後,便各奔東西。
蕭璧凌看完這些,已漸漸能夠將過去所經歷之事,與種種見聞,稍稍聯繫起來。
玄鐵機關盒,玄蒼,青蓮,野兔屍體。
除了玄蒼,最讓他印象深刻的,便是這個“青蓮”。
與玄澈有染。
他清楚地記得沈茹薇曾經告訴過他,顧蓮笙沒有死,只是易名青蓮,在均州開了個緲雲閣,專供男色。
此青蓮,是否彼青蓮?由於這手記當中並沒有提及鏡淵或是玄澈,顧蓮笙是否就是青嬋的弟子,尚且未知。
但又幾乎是個可以斷定的事實。
可是,這個原本應當在青蓮手裡的東西,與沈軒手中那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黑盒子,會不會是同一個?
如果是,這個盒子又是如何離開青蓮手中的?怎又到了沈肇峰的手裡?沈肇峰又會是誰,和凝霜谷,和青嬋師徒幾人之間,又有什麼關聯?
他或許認得青蓮,又或許,正是因此而受到牽連,這才致使一家殞命?
他從鏡淵搶走了盒子?
可他一個書生,即使於某一道才能超羣,也不可能會有這種本事。
沈肇峰的確也是此中高手,那麼有沒有可能會是青蓮的弟子?
那麼是不是那個小師弟呢?
好像……從年紀上看有一點老。
蕭璧凌忽然想起沈茹薇的話——“以前爲了幫姐姐學偃術,我偷過我爹的手記,裡面有個名字叫做‘青崖’,想是我爹的化名。”
可即便沈肇峰是那位小師弟,如今也已經是個死人了。
蕭璧凌忽然發現自己已陷入了僵局。
從手記裡能查到的事只有這麼多,而其餘可能追尋到線索的人,明確知道下落的,似乎就只有青蓮一個。
倘若他不是顧蓮笙還好,倘若真是他……
他能說實話?
先叛師後叛主,至於好心告訴沈茹薇自己被蘇易所擒之事,只怕也是因爲和那個小師弟有什麼私仇舊怨,想借她之手把人揪出來而已。
想到此處,蕭璧凌忽然又有了一個疑問。
如果那背後之人真是小師弟,不是應當先對付鏡淵,把盒子搶回來嗎?
殺他這個不相干的人作甚?
蕭璧凌自覺自己還沒有欠揍到那種天怒人怨的地步,不過若正經究其緣由,只怕是對方已知道自己在追查那個盒子的下落。
不論那張圖紙到底有多玄,身爲精於此道者,能夠針對的大概也只有這一件事。
蕭璧凌在被這一切弄得暈頭轉向之餘,也有些慶幸文萱寧能夠留下這麼一本手記,剩下的,便都是愕然。
不管怎麼說,這一切未免也太過巧合了。但他倒是勉強弄清楚了一點,夜羅剎也好,活死人也罷,還有沈肇峰一家當年遭遇的一切,以及葉濤的死,都與那個玄鐵小盒脫不開關係。
蕭璧凌與穀雨二人在野外暫時棲身破廟裡讀完這本手記後,天早就黑透了。
已是深夜。
這周遭除了眼下棲身的破廟,四面只有山石樹木,廟裡四面空空,只有石臺上有個兩人高,長了綠毛的銅鑄神像。
有些睏倦的穀雨退到角落,抱着胳膊靠着牆,面容漸露憊態:“你讀這本手記的時候,臉色有些異常,可是知道了什麼?”
“此事牽涉到八年前沐劍山莊老莊主暴斃的懸案,也許,你的身世正與此相關。”蕭璧凌想起文萱寧屋內的那些腳印,對於穀雨身份的猜想與懷疑,又更深了幾分。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憑藉什麼確定能夠替我找到身世,可我也的確沒有第二條線索。”穀雨苦笑道,“你要是不介意,能把與之相關的事情都告訴我嗎?從八年前到現在,這些恩恩怨怨,牽扯過多少人,其中又可否有人失蹤,或突然失去音信,也許,都是我過去記憶的關鍵。”
“當然可以。”蕭璧凌將兩人面前的火堆又撥旺了些,隨即起身走到門口,伸手探了探從破廟外吹來的風。
“怎麼了?”穀雨擡眼,問道。
“你好好休息,我來守夜。”蕭璧凌淡淡道。
“用不着那麼麻煩,我能自保。”
蕭璧凌沒有回話,而是和那扇關不緊的廟門開始較勁,折騰了半炷香的功夫後,終於低頭放棄,遂在廟外的臺階上坐了下來。
此地四面荒蕪,風也格外凜冽,縱使再好的身子骨,也忍不住要打個寒顫。
卻在此時,耳邊忽然有沉重的腳步聲傳來。
他驀地擡頭,卻發現奎木狼就站在不遠處,乾癟的眼球直勾勾對着破廟的門,手中朴刀,分明已蠢蠢欲動。
蕭璧凌站起身來,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早到達襄州之前,那根骨折的中指,便已經痊癒了。
初次見到這玩意的時候,他一無趁手兵刃隨身,二又不得不隱瞞起他向來不願透露的身世。
二度相會,卻偏偏折了一根手指。
蕭璧凌也很奇怪爲何自己每一次與這些麻煩的東西交手時,都會遇上或多或少的狀況,本有機會取勝的他,也因此吃了不少悶虧。
可是這一次,他絕不會容許自己再把這活殭屍給放走了。
要是能夠捉回來看一看,說不定還能查到點什麼。
奎木狼在聽到指示之人的哨響之後,便徑自朝破廟大門走了過來。
“既已到來,爲何不現身?”蕭璧凌起身之時,順手扣了一把石子,朝那哨聲響起的方向,彈指激射而出,然而石子過處,只有落葉颯颯,全然不見有人藏身。
習武之人自幼便都要培養眼觀千里,耳聽八方只能,是以那哨聲的來處,他是決計不會聽錯的。
而眼下石子打空,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人的身法,比那石子要快。
隨着身後那陣詭異的勁風到來,蕭璧凌立刻擡劍擋在一側,穩穩接下身後那倏然而至的一劍。
這一動作,不論時機還是角度,都把握得恰到好處。
蘇易當然不會輕易着了他這分明以賣弄爲主,實則大大放水的一招,他避過鋒芒,即刻以哨聲叫停奎木狼,翻身躍至蕭璧凌跟前站定。
“爲何不殺我?”他問道。
“你放我幾次,我也同樣會放過你幾次,你我之間,最好還是像這樣有來有往,兩不相欠的好。”蕭璧凌淡淡說道。
這話若放在從前,蘇易神色必然會有些許動盪,可自上回在石屋內外親眼見過蕭璧凌的決絕之後,那些不切實際的期待與幻想,似乎也都隨之消散了。
“既然你這麼說,那——”蘇易將手中劍一橫,道,“蘇某倒是很想見識見識,蕭二公子如今的劍法,究竟精進如何。”
他話音剛落,手中長劍便纏了上來。
劍不是鞭,本當來是來,去是去,一起一落,皆應乾淨利落,可蘇易的劍卻不是這樣。
那把滿大街都能找到,幾文錢一把的劍到了他的手裡,便如生了風,幻了形,指東可以打西,彷彿一條吐着信的長蛇,儘管柔韌,卻從未失其迅猛,一劍生萬變,萬變之中,招招皆能致命,更絲毫不因對手使着能削金斷玉的寶劍而受半分損傷。
蕭璧凌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用劍,也不知是自己前幾年瞎了眼,還是對面這廝近來又抱了抱佛腳,總之這樣的劍法路數橫看豎看都透着一股陰鷙的邪氣,倒是頗有羅剎門的“正統”風範。
當然,對於如今的蕭璧凌而言,莫說是蘇易用了他從未見過的劍法,哪怕他成了什麼“白羅剎”,“太陽羅剎”,都絲毫不會影響他臨敵的心境。
假若飛白不再是當年的蘇易,那麼蕭清琰又何嘗還會是那個散漫逍遙的蕭璧凌?
對於蘇易而言,眼前的蕭璧凌,除卻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孔,也幾乎成了陌生人。
這位二公子,的確趁得上他手裡這把厚重而古樸的劍,他的招式,既不投機,也不取巧,沒有一絲一毫花裡胡哨的拖累,卻偏偏叫周遭的寒風,也爲之戰慄起來。
蕭璧凌在六七歲的時候便學會了拿這把劍,那時的他,一半是被強迫,另一半是因爲在那方寸大小的內院裡,着實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新鮮玩意。
一把重於尋常兵刃的劍,一年一年逐漸累積下的內力——對蕭璧凌而言,其實早在幾年前,他就有十分的把握,駕馭平生所學。
可是偏偏受那相沖的心法剋制,不得施展。
在回到飛雲居後,蕭清玦在看到他默下的兩套“留仙引”心法後,曾斷言他所學的那套是拙人續筆,倘若完整的那一套,當真都是出自任峽雲之手,那麼此人不是被門夾過腦袋便是失過憶,生生毀了自己的苦心孤詣的上乘之作。
然而即便是蕭清玦,也無法完全領會那半章殘卷中的所有精妙,只能是盡力改去其中弊病,使之少妨礙些蕭璧凌施展兒時所學。
只是若再想讓那兩股相沖的內力有所改善,便只能指望找到遺失的那些後半卷殘章了。
不過就目前這般來看,至少在蘇易眼裡,他的“長進”已幾乎算是一日千里了。
也終於不用由於無法使出那部分內力而絞盡腦汁取巧耍滑。
而是實實在在的功力。
而對於蘇易而言,當年每每挑釁都能得手的場面,對比如今這般勢均力敵之狀,彷彿是無數個嘲笑他不自量力的大巴掌,每個耳光都正中靶心抽在他的臉上。
可這人仍是執拗着不肯驅動奎木狼出手,非要繼續這一場單打獨鬥。
在金陵城郊相遇時,蕭璧凌手中並無寸鐵。
而在西嶺雪山奪劍脅迫他時,也是攻其不備。
更不用說藉着蕭璧凌身中劇毒時將他囚禁。
蘇易很想光明正大再勝他一場,只需一場就好。
如此一來,纔好結束過往的種種不甘。
就在這時,破廟的門被穀雨從廟內拉了開。蘇易瞥見了,當即出語譏諷道:“這麼快就換了新歡?蕭二公子還真是多情啊——”
他有意拉長了尾音,讓這話變得更刺耳了幾分。
“無聊。”蕭璧凌聽了只覺聒噪,當即橫劍別上蘇易手中劍柄與劍身連接處,向旁大力一推。
他如此舉動,忽然便激起了蘇易內心一股無名之火。
“他是誰?”穀雨話音未落,便看見原本沉浸在逞勇鬥狠中的蘇易忽然調轉劍鋒,朝她一指,另一隻手則以劍鞘重擊奎木狼脊背,使那龐然大物的身子,立刻就到了破廟門前。
蘇易口中哨聲響起,便見那活鬼應聲而動。
“當心!”蕭璧凌立刻喊道。
穀雨即刻退入破廟,並掩上了廟門。奎木狼也跟着上了石階。
“下作至極。”蕭璧凌見奎木狼即將破門進入破廟,當下反手便是一劍,蘇易卻只是笑着,手裡的劍也又一次纏了上來。
那破廟的門年久失修,原是關不緊的,加上奎木狼身形魁梧,幾乎沒有多大動作便將那門撞得飛了出去,可與此同時,從那門框上方也掉了塊足有那廝腦袋一般大的石頭下來,不偏不倚砸在奎木狼頭頂上。
這要砸中的是個大活人,說不準就立斃當場了。只可惜這種傷害對於奎木狼這樣的活鬼而言,根本不起作用。
蕭璧凌起先還在擔心穀雨處境,眼下看了此景,便稍稍放下心來。
她手中雖無寸鐵,卻似乎總能找到別的東西來應對,
“聽說,馬幫近日收留的那位許姑娘也在你手裡?”蘇易的話把蕭璧凌的視線給拉了回來,這廝似乎已不在乎輸贏,而只在乎如何將他激怒,“這一次讓你綁了人去,若是有何差池,只怕蕭莊主縱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也難以不叫飛雲居與馬幫互生嫌隙了。”
“許姑娘?”蕭璧凌冷冷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曾見過。”
“孔仁峰那個腦子少根弦的東西,將手下的死都遷怒於馬幫,帶着剩下的人手一路摸去了青州,趁着許玉蘭外出之時將她挾持,就在快到澤州時,遇上了我們的人。”蘇易的笑容之中,略帶着幾分邪氣,“孔仁峰那些怕死的手下當時正押着許玉蘭,見這陣仗一個個都跳下了城外的山裡泉,個個以逃命爲先,把人給鬆開了。”
蕭璧凌原當他是在故意胡說八道,可聽他之後說的這一通話,心卻懸了起來:“你說什麼?”
“聽說,那位許姑娘被一位姓蕭的公子給救了。”蘇易說完,笑容越發肆意起來,“看來不是你。”
蕭璧凌不言,手中長劍倏地上挑,蘇易自然回劍去擋,冷不防露了空門,肋下被他提起劍鞘狠狠撞了一下。
就在這時候,從破廟裡傳來一聲巨響,比剛纔大石落地的聲響,還要大得多。
緊跟着,屋外二人便看見穀雨一路小跑出來,身上的氅衣已經不見了。
“蕭公子,你猜得不錯,這東西的確看不見,聽不到。”穀雨說道,“我適才躲在神像之後,用衣裳蓋在那東西的臉上,可他還是能夠立刻知道,我身在何處。”
“奎木狼呢?”蘇易瞳孔急劇一縮。
“銅像底下壓着呢。”穀雨輕笑一聲,“公子不必擔心,以那東西的能耐,過不了一會兒便能出來。”
“這個女人好不簡單,”蘇易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還真有幾分羅剎鬼的意味,他當下收了招式,退開幾步,劍尖直指蕭璧凌,道,“既然如此,二公子不妨猜猜,今日究竟是你們二位先脫身,還是那奎木狼先出來?”
蕭璧凌凝眉,橫劍格開蘇易那極不禮貌的一指,道:“蘇兄既然喜歡下注,倒不如先賭一賭,在那活死人出來之前,你是否還活着?”
蘇易脣角微微動了動,卻並未發出任何聲音。
“此事與你無關,先走。”蕭璧凌小聲對打算上前幫忙的穀雨說道。
“你確定這附近沒有與那個奎木狼一樣的東西在?”穀雨倒是沒客氣,“我可不敢亂跑。”
蘇易像是故意拖延似的,將手裡的劍挽了個起勢,卻並不急着動手,誰知蕭璧凌看見他這故意挑釁的模樣,也懶得廢話,乾脆掉頭就走。
到了這時,蘇易身形方纔一動,誰知到了那姓蕭的近旁才發覺這一掉頭只不過做做樣子,爲的只是逼他先出手吃這悶虧,實則早已做好了準備,回身一劍狠狠斜削向上,當場將蘇易那把廉價的破銅爛鐵劈成了兩截。
穀雨見此情形,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只覺得這場不知因何而起的較量似乎很快就能分出勝負,因此本打算坐下的她,便即理了理裙襬站好,彷彿隨時準備開溜。
蕭璧凌並沒有時間去關注這個合格的看客,他很快便看到,蘇易的眼神變了。
那眼神裡,藏着他從未看過的狠厲與決絕。
那把斷劍在蘇易手裡,彷彿從斷口生出了新的鋒刃,將周遭的風都絞碎散得七零八落,這兇險的殺機,卻在本該直取蕭璧凌咽喉的剎那,便被玄蒼劍鋒狠狠壓了下去。
蘇易在此之前有未盡全力,蕭璧凌並不能看出來,可他還記得在此之前每一次交手之時,他劍招的變化。
一次又一次的不可預料,一次又一次突如其來的殺着。
蕭璧凌直覺感到,他這一次或許又會給自己新的出其不意。
是以,這位很久沒有如此“工於心計”的二公子,頭一次選擇了不那麼輕易顯山露水。
幾個回合之後,蘇易的劣勢已然暴露無遺。
蕭璧凌本已成竹在胸,卻聽到破廟裡斷斷續續傳來忽大忽小的響聲繼而擡眼望了去,卻看到奎木狼那龐大的身軀,已然一步步從破廟裡走了出來。
“看來,蕭二公子你是高估自己了。”蘇易言罷,忽然自口中發出一聲尖銳的哨響,緊跟着,奎木狼的步伐,突然便快了許多,當下朴刀一橫,掃向蕭璧凌頭頂。
穀雨當機立斷拾起一顆石子,擡手彈射而出,無比精準地擊打在蕭璧凌後頸穴道,破得他在奎木狼落刀之前彎腰,險而又險地避過一擊。
蘇易冷眼看着蕭璧凌,惡狠狠咬了咬牙。
蕭璧凌突然想起以往自己每一次面對蘇易的挑釁,似乎總是因爲被蘇易激怒,而顯得像個十足的二百五。
可仔細想來,這種憤怒,似乎並無必要。
自己如今應該做的,只是平聲靜氣將他制服,再問清楚想問的事而已。
在此之外,也無需再有更多瓜葛。
他的招式又一次沉斂下來。
可在這時,蕭璧凌卻忽然看見,蘇易又笑了。
那是一個不易察覺,又帶着些許詭異的笑,而且,那個笑似乎並不是衝他,而是衝着站在一旁的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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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雨原本早就退到了很遠,也根本想不到,奎木狼手裡的朴刀,還能用扔的。
然而蕭璧凌與她相隔之距甚遠,根本無法上前相救。好在穀雨及時提氣閃避,與那飛縱而至的朴刀,擦身而過。
與此同時,蕭璧凌手裡的玄蒼劍鋒,分毫不差地抵上了蘇易的咽喉。
“看來,你的長進還不是一般大,”蘇易故作氣定神閒之狀,他看了一眼奎木狼,似乎十分滿意他與穀雨之間這一場你追我趕的遊戲。
“你要怎樣才肯讓他住手?”蕭璧凌面無表情問道。
“你不覺得這樣很好玩嗎?”蘇易開始認真裝起了無辜。
“你爲何總愛和女人過不去?”蕭璧凌問道。
“哪有?我只是喜歡和你身邊的女人過不去。”蘇易笑意漾然。
“那還真是有出息。”蕭璧凌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隨即便擡手封了他周身幾處大穴。
有些點穴手法,並非真的讓人不能動彈,而是讓被點穴之人一旦動彈便渾身痠痛麻癢難忍,因而不敢動彈。
蘇易也因此而立刻癱坐了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奎木狼的動作,突然變得遲滯了起來。
蘇易不由得睜大了眸子。
與此同時,奎木狼的拳頭也即將觸及穀雨面門。這活死人的動作就在這剎那忽然僵住,緊跟着,龐然大物似的身軀,重重前栽倒下去。
穀雨心有餘悸地後退兩步,眼睜睜看着奎木狼轟然倒地的模樣,忍不住流露出些許驚愕之態。
她聽到了一陣細微的響聲,從這廝的身體內部傳來,就像是有什麼極其細碎而精妙的零件斷裂,散碎開來的聲音。
即便隔得有些遙遠,蕭璧凌似乎也聽到了一些。
“你輸了。”蕭璧凌衝蘇易一挑眉,隨即用劍柄勾着他的衣領提了起來。
蘇易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蘇兄好不容易現身,我看暫且就不要走了。在下剛好還有些事,正想向蘇兄請教。”
“看樣子,蕭公子與羅剎門淵源不淺呢。”穀雨盈盈上前,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蕭璧凌,又轉向蘇易,俯下身去,用略帶玩味的眼神盯着他看,語調忽然變得極其溫柔,“該如何稱呼你呢?蘇公子嗎?”
周遭的空氣裡,突然便充滿了火藥味。
“你愛如何稱呼便如何稱呼,”蘇易笑眯眯道,“丫頭,沒有記憶的滋味,很難受吧?”
“我聽你方纔說到玉蘭,”穀雨說道,“這天底下,應當不止一人姓蕭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蕭璧凌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個人的名字。
“難道是蕭清瑜?”蕭璧凌眉心一蹙。
“蕭清瑜……蕭清琰……你們兩個什麼關係?”穀雨擡眼,問道。
“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前不久不知因何緣故,母子二人都被我父親逐出了家門。”
聽完這話,穀雨對於蕭璧凌之前所說的“家中情形複雜”這句話,又更明瞭了幾分。
“蕭璧凌,”蘇易冷笑幾聲,瞬間擡高嗓音衝蕭璧凌道,“從蕭清瑜被逐到你回齊州認親,當中才隔了多久?你可別說,他們母子二人無家可歸,不是你的手筆。”
穀雨聽得不是很明白,卻隱約覺得,眼前這兩人應當不只是對頭這麼簡單的關係,只覺得這蘇易在淪爲夜羅剎的傀儡之前,與蕭璧凌應當有些交情。
“你們事情,一會兒再說,我且問你,有關玉蘭的事,你可有胡說?”穀雨推了一把蘇易,令他直接一屁股坐進了一個土坑裡。
“你很關係她?”蘇易陰陽怪氣問道。
“看來是問不出什麼了。”穀雨拾起蘇易掉落在地上的斷劍,戳了戳腳下的泥土,自言自語點頭道,“這土地鬆軟,挖起坑來應當很容易。”
“你要做甚?”蕭璧凌問她。
“他對我一個陌生人都不說實話,何況是與他有仇的你呢?”穀雨直接把手裡的斷劍插進泥土中,拍了拍衣襬的灰塵,道,“活埋算了。”
“活埋?”蕭璧凌聽了這話,脣角略微抽搐了一下。
穀雨沒有答話,只是用那把斷劍在地上刨出一個人頭大小的坑,隨即起身走到蘇易身後,在他背後踹了一腳,把他踹翻在地。
“你想怎麼樣?”蘇易方纔還假裝不在乎,看穀雨動了真格,這才怕了起來,所有的風度和僞裝都不要了,直衝着蕭璧凌喊道,“姓蕭的,我可不欠你什麼,你便任由這丫頭胡……”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穀雨便拎着他的後領口,將他上半身都提了起來,這女人到了此時此刻,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仍舊有着風雅的氣韻,絲毫不像要殺人的樣子,反倒像是在請人喝茶。
“蘇公子,廢話就不必說那麼多了,我看之前在澤州,蕭公子好聲好氣問你話時,也不見得你有多講道理。”穀雨依舊柔聲說着。
她這番話,明裡在說蘇易不值得叫人廢話,暗裡卻是提點着蕭璧凌,這只不過她用來逼蘇易說實話的手段。
於是她便直接將蘇易的腦袋,摁進了那個土坑裡。
穀雨的力氣大得很,蘇易周身穴道又受制約,根本無力反抗,只能咆哮着撲棱起來,活像只受了驚的老母雞,絲毫不見往日的風度。
蕭璧凌默默看着這一幕,不由伸手扶額。
穀雨掐算着時辰,估摸着到了蘇易喘不上氣的時候,終於把他的腦袋給拎了出來,此刻的蘇易頭頂髮髻都已散了,滿臉都是凌亂的長髮與大小不一的泥塊,她見蘇易用充滿怨毒的眼神盯着她,便搖了搖頭道:“蘇公子,你這雙眼睛真好看。”
蘇易的眼底,驀地浮起恐懼。
“若是隻剩下恨,也是可惜了它。”
蘇易本以爲穀雨要挖他的眼睛,卻不想她竟說出了這番話。
蕭璧凌見狀,不覺長嘆一聲,搖了搖頭。
“蕭公子,若他說的是真的,你的那位兄長,人品如何?可會傷害玉蘭?”穀雨擡頭問他。
“我與他並不熟悉,不過江湖之中,大多數人對他的評價,都還不錯。”蕭璧凌俯身,示意她放開蘇易,等她鬆開提着蘇易後領口的手,方道,“此人曾與我是同僚,剩下的話,可否讓我來問他?”
穀雨略一點頭,不再說話。
“你不用再隱瞞了,”蕭璧凌盯着蘇易的眸子,淡淡說道,“奎木狼早已被夜羅剎捨棄了,對不對?”
蘇易沒有答話。
“你也同樣是他的棄子。”蕭璧凌道,“又或者是,你在脫離夜羅剎掌控的時候,刻意帶走了這個殘次品。”
蘇易抿緊的脣微微顫了顫,還是沒有開口。
“起初我並不明白,爲何你要處處與我作對,”蕭璧凌道,“在上回見過奎木狼與馮千千後,我的答案也早就告訴了你,所以,你還不能明白嗎?”
蘇易喉頭一哽。
“有些話要是能夠早點說清楚,事情或許不會變得如此複雜。”蕭璧凌拾起那把被穀雨隨意丟在一旁的斷劍,在手中端詳,眸光變得越發平靜,“很抱歉,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
蘇易原本是跪坐在地上的,聽到這句話,整個身子卻驀地一顫,身子幾乎要癱倒下去,臉色也驀地變得蒼白。
穀雨不明就裡地聽着,越發琢磨不透這二人什麼關係。
“蘇易……”蕭璧凌還沒想好下一句該說什麼,卻看見這廝彎下腰去,一口淤血不偏不倚噴在了穀雨挖好的坑裡。
“哎,你……”蕭璧凌想要扶他起來,可是伸到一半的手卻又踟躕了,他看不見蘇易此刻的表情,卻能看到對方的雙肩,正發出的微微顫抖。
這位向來寧折不彎的二公子便只好有些尷尬地直起身來,在一旁站着,他甚至不太敢再說什麼,生怕再引起對方的情緒波動,惹得不好收場。
“蕭公子……你們兩個該不會是……”穀雨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可蕭璧凌卻沒讓她把話說完,而是搖了搖頭,道:“別瞎猜。”
“是又如何?”蘇易倒是坦率承認,他斜着眼珠子,露出自嘲的笑容,看着蕭璧凌道,“被男人看上了,就那麼難以啓齒嗎?”
蕭璧凌搖頭不言,只是嘆了口氣。
“那個女人都已經死了,爲何你就是放不下?”蘇易苦笑追問,口中帶着哭腔,“就算那天死在火場中的人是馮千千,如今過了這麼久,那女人有災有病也都該好了,爲何卻不回來找你?”
“那是我的事情。”蕭璧凌神情淡漠。
蘇易聽了,不覺乾笑了兩聲。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怎的,竟又大笑起來。
穀雨從這笑裡聽出了隱隱的哭腔,有些淒涼,可她卻一點也沒覺得此人可憐。
同理心往往不是那麼容易有的,反之若是男人和男人相愛,而又有與蘇易有着相似般瘋狂的女人喜歡上這兩個男人其中的一個,也未必能夠得到這類人的同情。
她起身走到了一邊,只覺得離他太近會有些尷尬。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過了很久,蘇易終於不再笑了,他的話音十分低沉,也顯得十分疲憊。
“什麼時候……”蕭璧凌居然很認真地開始回想這個問題,他想了半天,總算是稍稍有了一點對這個問題的印象,“算是……顧蓮笙告訴我的。”
“你見過他?”
“見過,你失蹤之後不久,大概是……我也不記得了,他派人來找我的前不久,我剛好見過玄澈。”蕭璧凌說完,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對了,我見到玄澈那次,你是不是就在附近?”
蘇易輕笑了一聲。
蕭璧凌只好立刻閉嘴。
“許多事,來來回回,好像又回到了原點,”蘇易掙扎起身無果後,歇了一會兒,便又開始努力,“到底還是遙不可及。”
“你這又何苦?”蕭璧凌凝眉,想了很久纔開口,“要是我早點知道……”
“早點知道,你會如何?”蘇易打斷他的話。
“早點把話說清楚,免得你浪費時間。”
蘇易的心又涼了半截。
他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卻仍舊背對着蕭璧凌,沉默良久,卻自苦笑出聲:“既然早晚都是一樣,那也沒什麼分別。蕭二公子把我留下,難道就是爲了和我說這個?”
“我不留你,難道你還有地方可去嗎?”蕭璧凌神色如常,始終不見絲毫動容,“你幾次與我通風報信,夜羅剎也絕不可能放過你。”
“留我?”蘇易冷笑,“只有她死了,你纔會想起我的死活?”
“你不是說她還活着嗎?”蕭璧凌道。
蘇易聽到這話,竟忽然回過頭來,對他輕笑道:“這你也信?”
“那麼馮千千呢,她又在哪裡?”蕭璧凌平靜問道。
蘇易別過臉去,沒有回答。
“難道你想這一世都躲躲藏藏,永遠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蕭璧凌道,“還是說,你天生就喜歡受人驅使?”
“我的死活,幾時輪到你來管?”蘇易這咬牙切齒的一句話,總算顯露出了些許硬氣。
“說實話,你的死活我還真不在乎,”蕭璧凌抱臂倚着樹,道,“只不過,既然沒有人會在意你,那麼你爲何不爲自己活一次?”
蘇易沒有回話,身子卻顯然僵住了。
“你認得她嗎?”蕭璧凌望向穀雨,“她和夜羅剎的人,幾乎同時出現在澤州,難道僅僅是巧合而已?”
“我早就是夜羅剎的棄子,這個女人從何而來,我當然也不會知道。”蘇易萬念俱灰,眼神漸漸變得空洞。
穀雨聽了這話,似乎有些失望,卻也覺得,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爲何,蕭璧凌對蘇易這個答案,似乎也不大滿意。
她哪裡會知道,蕭璧凌對她身份和過去的猜想?求證無果,自然是會失望的。
“那,許姑娘的處境也是真的了?”蕭璧凌定了定神,又問。
蘇易點頭。
“那麼,夜羅剎想作甚?”
蘇易聽罷,良久不言。
一陣夜風吹過,順着三人的衣領灌入脖頸,而站在寒風裡的蘇易,只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連縮脖子這樣的小動作都不曾有。
“你先替我把穴道解開。”過了很久,蘇易適才開口。
其實,蘇易知道的事,也並不算多。夜羅剎對待他這個昔日的叛徒,也絕不可能有多麼看重。
他在離開益州沒多久,便遭遇到了鏡淵的圍追堵截,走投無路的他在鄂州遇上了馮千千,也就是昔日羅剎門的同僚魅影。
“清性之所以會死,正是由於他救了夜羅剎。”蘇易補充道,“和尚只能渡人,卻渡不了鬼,渡人不成,不過遭些羞辱鄙夷,渡鬼不成,便是到了西天也不得安生。”
蕭璧凌只是默默聽着,畢竟清性的死因,幾乎算是他早已料到的事。
蘇易的話,大多都很簡潔,也的的確確沒有什麼更深的線索了。
他只知道夜羅剎身邊有一個白鹿先生,而那個人似乎十分忌憚着蕭璧凌,殺“沈茹薇”,也不過是多算個添頭,免得她爲了情郎日後又來找麻煩罷了。
可誰知道蕭璧凌沒死,那個女人也失蹤了,而且夜羅剎與白鹿先生都不曾想到,這個咋咋呼呼的野小子竟然會是飛雲居的人。
夜羅剎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人,起初收容蘇易也只不過讓他繼續曾經殺手的使命罷了,可經過他三番兩次放水後,夜羅剎再傻也該知道要斬草除根了,至於奎木狼,根本就是在馮千千死後就被捨棄的殘次品,只是她曾在打算替蘇易將功補過時,便於臨別之際給這活鬼換了主人,這才讓蘇易有機會帶着他一同逃跑。
然後出來坑蒙拐騙。
“那麼,那日在馬幫客舍中出現的活死人又是誰?”
“夜羅剎的人真去找過你?”蘇易神情顯然有些驚訝。
這廝居然不知情?蕭璧凌不覺愕然。
不過想想也對,換了自己是他,那時候逃命都來不及,那還有時間監視那催命鬼在幹什麼?
這些消息聽起來,似乎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唯一能夠確定的,只是沈茹薇並未死在火場中而已。
穀雨很好奇那個“青蕪”是什麼人,也很好奇,這麼一個大活人,爲何說不見就不見了。
蘇易卻似乎有些得意,蕭璧凌見他隱約露出笑容,不覺蹙眉問道:“你怎麼這麼開心?”
“看見你過得不好,我當然要開心了。”
連蕭璧凌自己都不曾想到自己竟有可能說服蘇易,而蘇易似乎也順水推舟找到了待在他身旁的理由,竟也就此安分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