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谷荒廢數十年,屋宇盡數腐朽坍塌,曾經種植藥草之處,也只剩了滿地的荒草。
比起同樣荒蕪的陳家宅院,這裡竟還要蕭條數倍。
“你從前的武功應當不低,”蕭璧凌同沈茹薇一道下到谷中,見她仍舊神采奕奕的模樣,不由笑道,“不然,與我一路到此,也不會如此輕鬆。”
“可惜了,那個顧蓮笙已經不在緲雲閣。”沈茹薇搖頭嘆道,“不然,說不定能問出更多事情。”
“那些事情,未必會對你找回記憶有所助益。”蕭璧凌道,“反倒是在這神農谷裡,還有一線希望。”
“那也不見得。”沈茹薇搖頭苦笑。
蕭璧凌不由得又多看了她兩眼。
氣度心性,舉止行爲,都如此相似。雖說這一路都不見寒疾發作之象,可也的的確確聽澤州的老醫師說過,她體內有些寒氣淤積。
然而蕭璧凌也只敢是猜,不敢對此斷言,畢竟,所有能當做證據的東西,譬如容顏,譬如胳膊上的傷痕,都並不存在。
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不同。
“我覺得,這裡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樣,此番只怕是要無功而返了。”沈茹薇四下看過一番,不由蹙起眉道,“莫非,這裡還有什麼谷中之谷,或是密道,通往別的世外桃源?”
“我記得,蕭公子你是不是說過,神農谷分醫毒雙宗?”沈茹薇若有所思道,“那麼,多半曾有劃分領地,他們應當並未混居一處。”
“有道理,”蕭璧凌四下張望一番,忽然望見一面覆滿爬山虎的山壁上,隱約從蜿蜒的藤條後露出一塊凹陷,便即走上前去,縱身攀上山壁,隨即拔劍斬斷蓋在那上頭的繁複枝條,露出被覆蓋的那兩個凹陷下去的大字來。
“醫宗?”沈茹薇蹙眉,“這一面是醫宗?那毒宗呢?”
“也許是在山谷另一頭。”蕭璧凌沉吟片刻,道。
沈茹薇略一點頭,道:“此處東面和西面都有山洞,你我分頭去尋罷。”
“你一個人?”蕭璧凌一愣。
“當然,”沈茹薇展顏,“這山谷可不小,若是我倆一同去找,只怕要花上好些時辰呢。”
“也好。”蕭璧凌思索片刻,方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枚飛雲居的穿心煙火遞給她道,“若有異樣,你便放出這個。”
沈茹薇欣然接受,接過那枚穿心煙火揣入懷中,可蕭璧凌卻忽然有些恍惚起來。
這一幕,像極了當初在白石山上,沈茹薇將“春風化雨”交給他時的情形。
通往東面山洞洞口的小路,是一條類同一線天般的狹窄小徑,最高處有一塊突出的山石,遮擋了大半的光線,以至於這條路在白日裡看來都是昏暗的,腳下的道路泥濘之中,偶爾摻雜着幾根枯草,還有一股濃重的溼氣和黴味。
沈茹薇只覺得神農谷的人都頗具根骨,個頂個的世外高人,能在這樣如此符合“窮山惡水”這般形容的深山之內居住數年,難怪連整個門派都作鳥獸散後,所留後人的行蹤也如此神秘。
不過也說不準,多年前的神農谷,也曾有過無限風光。
沈茹薇留心着腳下的路,見這一線天的前方越發狹窄,路也愈加昏暗,不由蹙緊了眉。然而此地昏暗,谷中也長年無人棲居,前方又是個毫無光線的山洞,極有可能藏有蝙蝠,若在此點燃火摺,此物必會撲上來,叫人難以應付。
想到這一點,她俯身拾起一枚石子,揚手扔進了山洞。
毫無動靜,連石子落地的聲響都似乎是從很遠傳來的。
她略一思索,隨即退後半步,背過身去將火摺子裡的星子吹亮,迅速拋入洞中,仍舊不見其中有任何異動。
“奇怪了……這山洞有這麼深嗎?”沈茹薇藉着那落地的火摺上一星將熄的火光,看到那山洞地下,似乎有些裂縫,再仔細看去,這纔看清楚,這地面不是尋常山洞地面會有的結實的岩石或是水坑,倒更像是底下有個巨大的坑洞,被人爲用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石頭給堵了起來。
她手裡沒有兵器或是其他任何可以撬動石頭的東西,便從旁撿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運足氣力,直接砸在了那些亂石間。
只聽得石子碰撞的細碎聲響,那些石頭也都被這一砸,變得鬆動了一些。沈茹薇徒手搬開幾塊稍大的石頭,剩下的便自行鬆散向下落去,露出一個巨大的坑洞,裡頭透出一絲微微的光來。
沈茹薇面露驚愕,隨即深吸了一口氣,便扶着兩側的岩石,下了那個坑洞。
她這才發現,這坑洞竟是一條通道,通往山谷另一頭的通道!
等走過了這條通道,呈現在她眼前的,便是幾間木屋,和一片寬廣的藥田。
屋內只積了一層薄灰,從當中各種痕跡來看,閒置的時間應當不長。這裡沒有日常生活所需之物,想是屋主人走時應當通通帶走了,只剩了些碗筷廚具,以及藥爐。
發現了這一切的沈茹薇露出滿臉喜色,在確認此處無人之後,便回身順着來時的路走了回去,打算把蕭璧凌給叫過來,誰知到了靠近出口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想不到還真是你!”
沈茹薇謹慎探頭去望,只瞧見一個華服婦人提着劍,站在蕭璧凌跟前不遠處,氣勢洶洶對着他。
這女人便是韓穎,不過沈茹薇是不認得她的。就算是蕭璧凌,從前也沒見過此人。
“敢問……你是?”蕭璧凌顯然愣了。
“我是誰?”韓穎冷笑道,“也對,你我從未見過面,你又怎會知道我是誰?”
蕭璧凌在原地站了許久,似乎漸漸明白了過來:“莫非,您就是那位韓夫人?”
“你倒是想起來了?”韓穎咬牙切齒說道,“說,你回到齊州是爲了什麼!是不是想害死我們?”
“我無意加害,如何有此一說?”蕭璧凌凝眉問道。
“無意加害?”韓穎冷笑道,“我與鬼燭的交易,是否是你告發?你回到齊州,是否就是想趁着我與清瑜不在,取而代之?”
“交易?”蕭璧凌聽得一頭霧水,“什麼交易?告發何事?”
“還在裝蒜?”韓穎道,“我借鬼燭之藥假死,以韓穎之名回到祺哥身邊,是陳夢瑤那個賤人非要做他繼室取代我,有個蕭清玦還不夠,還非要生出你這麼個禍害!”
她說完這話,悽然一笑,道:“我一個正室妻子,頂着外室之名生下清瑜,爲的就是他日我兒繼任莊主,洗脫這外室子的污名,可你幹了什麼?你竟還敢說,不是你設計讓祺哥知道我的身份,再趁着大好時機回到齊州,取代清瑜?”
蕭璧凌原是不知道這母子二人被逐原因的,可誰知道,韓穎倒是毫不遮掩,都給說了出來。
“您不覺得,這樣的問題很無聊嗎?”蕭璧凌道,“不過,爲何只有您一人在?蕭清瑜呢?”
“你還敢提他?”韓穎說着,便即飛撲上前,舉劍刺了過去。
“當心!”沈茹薇飛奔上前,出聲示警,卻見蕭璧凌早有提防,旋身避開之後,劈手奪下了韓穎的劍,擲在地上。
“我不明白你想作甚,”蕭璧凌沉聲喝問,“若您心有不甘,大可回去找父親理論,我與你一無血緣,二無往來,您想要的東西,都不是我能給得了的。”
“說得倒是輕巧,”韓穎苦笑,“你爲何要派人加害我們母子?”
“何出此言?”蕭璧凌不解。
“你還裝蒜?那些馬幫弟兄,個個都是人證!”韓穎罵道,“我沒有仇家,除了你,還有誰會做這等下作之事?”、
蕭璧凌搖頭不言,只覺得這女人多半是瘋了。他被韓穎這一通挑釁戳到痛處,一時想起了那些被母親作爲棋子的兒時歲月,便愈加不想繼續與之糾纏,當下拂袖便走。
“蕭公子。”沈茹薇料想此事已結,便走上前去,“適才……”
她尚不及把話說完,韓穎卻突然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朝沈茹薇刺了過去。
她不認爲是因自己武功太低而無法得手,只是恨極了這女人剛纔出言提醒,一時發了瘋,只想將這來歷不明的丫頭除之而後快。
蕭璧凌只當她這一刀應當衝着自己而來,沈茹薇亦不曾想到,此人會瘋癲到這般程度,於是都不曾防備這一手,等反應過來,再躲已是來不及。
蕭璧凌當機立斷,一把將沈茹薇拉到跟前,以後背生生扛下了這一刀。
沈茹薇見狀本能擡腿,一腳將韓穎踹出老遠。
“如何?”沈茹薇攙住蕭璧凌,卻見他吃痛單膝跪地,而再看那韓穎,卻已爬起身來,扔了刀慌慌張張跑遠。
“別讓她走!”蕭璧凌踉蹌起身,“既然她在,那蕭清瑜必然也……”
“她能來此找你,必然有人指路,此地並不安全,還是先找個地方坐下止血再說。”沈茹薇將他攙扶起身,道,“聽你提到蕭清瑜的名字,看來這女人就是韓穎了?”
蕭璧凌點頭。
“他們母慈子孝,若是都在這裡,那個蕭清瑜也會來幫她的,”沈茹薇道。
“你的意思是……”
“先管好你自己。”沈茹薇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蕭璧凌凝眉,卻再也掩飾不住因傷痛而變得扭曲的神情,捂着背後傷口,躬下身去。
“蕭公子……”
“你可是在這谷中發現了什麼?”蕭璧凌有意岔開話題,“不然,你不會這麼快就回頭來找我。”
“是通往山谷另一面的通道。”沈茹薇說完,又看了看他略顯痛苦的神情,不覺凝眉道,“可你……還撐得住嗎?”
“未中要害,”蕭璧凌撇開她的攙扶,硬撐着向前走了幾步。
沈茹薇瞧見,他的背後已被鮮血染透,成了一片通紅。
“你不要命了嗎?”沈茹薇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將他扶穩,道,“我與你非親非故,替我擋這一刀作甚?”
“你若真是她……”蕭璧凌臉色慘白,話音已然十分微弱,“我又豈能棄而不顧?”
“你說什麼?”沈茹薇只聽到了零碎的幾個發音,別的都是一片模糊,眼見他腳下脫力而跪倒在地,便只能跟着俯下身,道,“另一頭就有藥田和房屋,還是先去療傷吧。”
在這二人交談的工夫,張皇逃走的韓穎,已然跑進了另一個山洞。
“我便說了,來到此處,必有所獲。”黑暗之中傳來鬼燭的聲音,“真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韓穎躬身大口喘息了幾聲,道,“你難道在等着我謝你一聲,說勞您費心替我避開那些馬幫弟子?”
鬼燭發出陰鷙的笑聲,卻不答話。
“你爲何要帶我來此?”韓穎質問。
“不好嗎?”鬼燭陰惻惻笑道,“多好的機會啊,怎的你自己卻怯了?”
“你無恥!”韓穎罵道,“我若殺了他,往後你讓我如何面對祺哥?”
“殺他不難,要讓蕭莊主信你,更不難,”鬼燭說道,“除了蕭清玦那個病秧子,死了這個,他還有幾個兒子?偌大的山莊便不要傳人了?”
韓穎身子微微一顫。
“你畢竟是他原配夫人,即便他們能夠回去,一個野丫頭的證言,分量也重不過你,”鬼燭說道,“雖說你出手還是早了些,可沒關係,屆時白鹿先生一出手,他這條命,多半也就葬送在此處了。”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名堂?”韓穎上前一步,咬咬牙道,“我可警告你,若你要害我祺哥……”
“怎樣?”鬼燭打斷她的話,反問,“你殺得了我嗎?”
“我……”韓穎怒目而視,“我便是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鬼燭一時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個做鬼也不會放過我。可是韓夫人,你可別忘了,當年你爲了阻止陳夫人找到蕭清琰,都用過些什麼骯髒的法子。還有八年前,你們母子二人設計毀他名聲,意圖挑起沐劍山莊對他的敵意,這一切……”
“住口!你都給我住口!”韓穎氣急敗壞,“我只要他死,其他的事我都不在意,你告訴我,我還能做甚?我要殺了他,親手把他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