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璧凌大概是由於從小就沒跟在父親身邊的緣故,雖後來也在秦憂寒身邊學了些察言觀色的本事,但比起蕭清玦能把李長空那一張一年能臭三百五十天的臉說得舒展開的本事,差得還真不是一般遠。
他得了空閒,便也不打算在這亭子裡和這位師叔繼續這麼相看兩生厭下去。可還不等他從亭子裡出去,左肩便被人用力拍了一下。
這缺德帶冒煙的力道,像是隻有某個人才幹得出的事。
“司焱兄這意思,是與小弟久別重逢,還得先打一場纔算嗎?”蕭璧凌回頭看了一眼正故作深沉朝他打量的司焱,神情自若如常。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司焱一手託着下頜,眉眼間裝出來的愁容與疑惑,幾乎要把他薄薄的眼皮壓塌了纔算數,“我這平日裡都沒幾回正經的小兄弟,居然會是飛雲居的公子。”
“照你這麼說,做個客舍裡的店小二,才更襯得上我這身皮囊?”蕭璧凌挑眉。
“所以呢,這麼說,”司焱一拍手,隨即在蕭璧凌肩頭掐了一把,一本正經看着他道,“最瞭解你的,還是你自己啊。”
蕭璧凌隨即敷衍似的對他還以一笑。
蕭元祺公開此子身份時,自然不會將那些陳年的破事抖落出來,而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託辭,說是因其長兄體弱,唯恐他也如此,便放他在外歷練,以免和兄長一個模樣。
這個藉口聽起來並沒有多大問題,只是韓穎母子遭逐之由模棱兩可,而蕭璧凌又恰好趕在這個時候回來,如此聯想到一處,便難免不叫人浮想聯翩了。
司焱只當這個多年的兄弟是花了二十幾年,處心積慮來換那令他渴求多年的地位,卻不知這只是一個連蕭璧凌自己都不願意遇上的巧合。
而這位二公子,也實實在在如他以往所知的一般毫無野心。只不過,這些話說出來大概也是沒人會信的。說到底,爲了一個女人奔波勞苦,甚至去見去認陌生到勝過仇人的親人,終究是大多數人所不齒之事。
哪怕他自己並不這麼想。
司焱一條胳膊搭在蕭璧凌肩膀,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便遠遠看見高昱朝這頭走來。
“老兄,你先歇着吧。”蕭璧凌看見高昱,便朝他使了個眼色,隨即二人便一前一後,朝着後山無人處走去。
“穀雨姑娘說,既然孤城派的人並未受邀,她上這泰山也沒有太大的意義。”高昱說道。
蕭璧凌聽罷,並不說話。
早在前些日子,蕭清玦指出她想起的那些招式出自孤城派之後,穀雨便已動了辭行的念頭。蕭璧凌雖不願找到故人的線索就此斷掉,卻更擔心自己的猜測是真,或將導致她被捲入不必要的紛爭當中,便把所有的疑慮都壓在了心底。
於是,穀雨便與飛雲居的人一路同行,暫且留在馬幫青州分舵,想着等到許玉蘭回來,向她辭行之後,再前往孤城派,把這其中淵源問個明白。
說完這些,蕭璧凌又不得不回到人羣之中,轉身投入與那些江湖人敷衍的客套裡。儘管各門派的掌門弟子,有許多早就與蕭璧凌相識或是熟悉,可是見他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卻還是頭一次。
如此,也就更逃不開那些場面話了。
而這個時候,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卻偏偏與他擦身而過。
蕭璧凌不自覺回了頭。
紫棠色衣袍,腰佩環首刀。
冷君彌?他竟也來了。
正在他遲疑之際。手心卻被人塞進一物。
回頭一看,卻不知何時,陸寒青也走到了他身旁。
蕭璧凌對他一笑,暗暗便攥緊了被他塞進手裡的,被摺疊得極小的指箋。
靠着認人敘舊打發的一天很快便過去,傍晚在青州最大的酒樓裡,更是擺開了數桌筵席。
蕭清玦因身體病弱,自然是由隨侍伺候在客舍休息,不便參加如此喧鬧的酒局。
蕭璧凌不擅飲酒,而偏偏又因爲如今的身份,成了這筵席之上的主角。儘管這麼些年,那些躲酒的手段都被他玩出了花來,可席上多的是江湖中的前輩,哪能個個都讓他鑽得了空子。
於是,由於不勝酒力,早早便被父親看出了端倪,在他醉意尚未完全顯露之前,便找了個藉口讓這倒黴孩子提前退了席,並讓高昱送他回客舍休息。
走出酒樓的一剎那,蕭璧凌只覺得連外頭的空氣都是冒着清香的。
跟着足下便不自覺一軟,險些倒在高昱身上。
“公子當心。”高昱連忙將他攙穩,卻聽得身後傳來一聲有些清脆的女子呼喚,“凌哥哥!”
蕭璧凌有些迷迷糊糊地回過頭去,卻看見莊子瀅不知何時從酒樓裡跑了出來。
她似乎是硬跟着莊定閒跑來泰山的,那些滿口吹牛皮的男人們大義凜然的豪言壯語她插不上嘴,就只是坐在女客那一桌裡,安靜地吃飯。
“怎麼了?”蕭璧凌定了定神,這纔好不容易口齒清晰地問了她一句。
“你……還好罷?”莊子瀅目露憂色。
蕭璧凌略一點頭,但又覺酒勁上頭口齒髮麻,只能推了一把高昱,示意他快些把人打發走。
“公子他,只是累了,”高昱對莊子瀅略一拱手,道。
沒有人攙扶的蕭璧凌只覺得足下輕飄飄的,彷彿快要飛起來,便忙伸手扶上高昱肩膀,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好讓自己能稍稍清醒一些。
“不用裝了,我知道你不會喝酒的。”莊子瀅說着,便即走上前來,看他額前垂下一縷被風吹亂的細碎髮絲,便本能伸手想要替他捋到耳後。
蕭璧凌卻在這時,驀地想起方纔席間發生的一幕。
是陳夢瑤聽旁人說了許多他以往的事,不知怎的便多看了莊子瀅幾眼,再到後來,便十分親切地拉着她聊了起來。
這麼多年,她仍舊是一個人……
他想起了自己初降於世,對於母親而言的意義。
蕭清瑜母子可還好端端的呢,若是想要穩固地位……
深藏在那個煎熬了多年的婦人心裡,幾乎顯而易見的慾念,讓蕭璧凌本能向後退避,可他本就站不穩了,這一着急的閃避,直接讓他結結實實向後摔倒坐在了地上,只聞馬蹄聲近,一輛行得不快也不慢的馬車,在馬兒的一聲嘶鳴中,險而又險地停在了蕭璧凌身旁。
“看着點!”那車伕十分不爽地看着眼前這個一臉茫然坐在地上,衣冠楚楚的“醉鬼”,當即喝了一聲。
“抱歉,”蕭璧凌只覺得現下酒已醒了三分,竟十分利索地爬了起來,也不管僵在原地的莊子瀅,拉上高昱的胳膊便往客舍方向走去。
這背影,竟像是有些狼狽地逃竄。
蕭璧凌本以爲當初在雪山上自己生受了她那一巴掌,便算是斬斷了二人之間的所有可能,可如今看來,八成是陳夢瑤對這傻丫頭說了什麼,又點燃了她心裡那點渺茫的希望。
早知如此,少年時便該離女人都遠點,免得到了如今,還要一次次爲了自己當年的輕狂而贖罪。
“公子,你和莊姑娘是怎麼……”高昱被他拉着,一面驚歎於這位仁兄醒酒的速度,一面卻忍不住好奇起來。
“沒怎麼,什麼都沒有。”蕭璧凌頭也不回,飛快答道。
“公子我聽說……”
“你一個大男人嘴這麼碎,不怕討不到老婆?”
“公子我剛成親……”高昱的解釋顯然口氣有些弱了。
“那有什麼話,留着回去同你老婆說。”蕭璧凌沒好氣道。
“公子,到了……”
蕭璧凌這纔回過神來,還險些剎不住腳,他趔趄了幾下總算在高昱的攙扶之下站穩了身子,這纔有些茫然地去找客舍的門在哪。
看來這酒還沒醒。
高昱可算是不敢再招惹他了,等把人送回房裡,門一關,一溜煙便跑了,連撞上向他打招呼的餘舟,也不知要道聲歉。
蕭璧凌則連鞋都沒脫,直接就仰面朝天躺在了臥榻上。
原本在酒樓裡還被醉意薰得昏昏欲睡的他,這會兒卻睡不着了。他從懷裡掏出那張陸寒青塞過來的,被團成一團的指箋,只見上面寫着:三日之後,戌時三刻,未雲閣。
那是泰山之上,翔鳳嶺後一處極爲偏僻的樓閣。
而且,這幾個字的筆跡,似乎還是出自周素妍。
她找自己作甚?
蕭璧凌這才後知後覺回想起來,周素妍藉着那場滂沱大雨救他脫身時的情形。
也許,她還知道一些什麼?
想到這裡,他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想來都是那些酒的後勁,於是過了一會兒,便不自覺睡了過去。
翌日起時,天已大亮了。
蕭璧凌起身後,便獨自一人無精打采地坐在房裡的椅子上,下巴貼着桌面,整個人就像一攤泥一樣提不起半點力氣。
其實他昨日也沒喝多少酒,估摸着連一壺,不,半壺都不到。
要不是蕭元祺看出端倪,只怕就要大出洋相了。
可即使喝得很少,一向不勝酒力的他還是像個大醉過一場的人,渾身虛弱,提不起半點力氣。
他挨個把昨天傍晚來勸酒的幾張臉都回想了一遍,記在心裡,想着來日有何宴飲,若再碰上這些人,一定繞道走。
正想着,房門卻被人敲響了。
“進來。”他下意識覺得來人不是高昱便是長兄,便有氣無力隨口答應一聲,連眼皮也沒擡,可等聽到房門一開一關的聲音響起之後,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道寒光凜冽的劍鋒,直接朝他斬了過來。
蕭璧凌本能坐直身子,避開這一劍,適才發現這招式似乎有點眼熟,於是不慌不忙擡頭看了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已久違多日的師弟,宋雲錫。
蕭璧凌方纔想起,昨夜各大門派衆人齊聚宴飲,蕭元祺估摸着也沒少喝,這會兒天都沒完全亮起來,一定還睡着,而那些隨從下屬,大概也都守在那裡,等候吩咐。
也沒誰會有那個閒工夫跑這來。
宋雲錫做了十幾年的愣頭青,似乎也變聰明瞭些許。
在方錚旭察覺到宋雲錫藏身於點翠軒中後不久,這缺德不帶含蓄的老王八便開始設法擒人,可點翠軒的院子裡機關重重,當中之人也有了防備。
因此即便宋雲錫離開揚州前去尋人,方錚旭也沒找到機會下手,便只好放了一把火。
宋雲錫到底是受過訓的,對於隱藏行蹤還是有着自己的一套,知道此事後,也未聲張,在回到揚州確認了許玉蘭並未遇害的消息後,便循着風聲找來了泰山。
他知道衆門派掌門昨夜都聚在一起喝酒,於是便挑了這個時辰,特地來見這位“好師兄”。
蕭璧凌看見這位師弟好端端站在眼前,只覺得在心底壓了許久的一塊大石終於得以放下。
宋雲錫看見了這位好久不見的師兄,只故作了片刻的深沉便不淡定了,他收劍入鞘,絲毫不同情蕭璧凌一臉大病初癒之狀,立時便露出見了鬼的表情,瞪着蕭璧凌道:“還真是你?”
“不然……你以爲是誰就敢這麼大搖大擺來見?還隨便你喊打喊殺不還手。”蕭璧凌伸手扶額。
“呸!”宋雲錫說完,又好死不死加了一句,“他們真的沒有認錯人嗎?蕭莊主真是你爹?親的?”
“撿的。”蕭璧凌面無表情答道。
宋雲錫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坐了下來:“蕭璧凌,我問你……”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蕭璧凌打斷宋雲錫的話,目光與之對視,道,“你失蹤以前做了什麼?沒事爲何要跑去師父房裡?”
“你還好意思問我?”宋雲錫冷哼一聲,“從一年前你回來之後,就整天神神秘秘的不知去向,我自然……”
“所以,你和方錚旭一樣,懷疑我這些年都和師父呆在一起?”蕭璧凌淡淡問道,“你能把我想得如此重情重義,還真不愧是我的好師弟。”
這種一本正經說出來的調侃,在宋雲錫看起來,根本就是在嘲諷他蠢。
宋雲錫對這位師兄狠狠翻了個白眼,這纔再次開口道:“你回來之後說的很多話,都讓我覺得不對勁,可我並沒有機會查到些什麼,就被人給攔下了……那個人,戴着帷帽,用的是一把環首刀,我看……好像扶風閣裡,還沒有這樣的人,何況武功也並不弱。”
蕭璧凌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若不是遭人暗算,我倒不至於輸給他,”宋雲錫眉心微蹙,道,“我怎麼也沒想到會在師父門前遭遇此事,之後,又有他的同伴趕來……”
“你啊,還是長點心吧。”蕭璧凌搖頭一嘆,隨即斟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你問完了?”宋雲錫吞下一大口茶水,繼而說道,“是不是該我問你了?”
“說。”蕭璧凌漫不經心地翻過一隻空盞,認真研究着剛剛發現的,那茶盞內透白瓷壁上的幾點斑痕究竟是污漬,還是瑕疵。
“你當初爲何突然不告而別?”
“怯懦。”蕭璧凌淡淡道。
“那你消失的那七年,都在何處?做些什麼?”
“虛度光陰。”蕭璧凌仍舊在看着那隻空盞,時不時還倒過來在杯底拍上兩下。
宋雲錫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太好看了,可他仍舊耐着性子,問道,“既然這樣,你爲何要回來?”
“總有人想着沒事找事,我能不回來嗎?”蕭璧凌這聽起來敷衍到極致的回答,已然徹底激怒了宋雲錫,他驀地拍案而起,對他喝道,“你幾時能變得正經些?”
“我沒騙你,坐下。”蕭璧凌淡定做了一個讓他坐下來的手勢,宋雲錫起先並不肯照做,倒想了一會兒,還是有些頹喪地坐了下來。
“那你回來後的這一年裡,究竟在幹什麼?”宋雲錫凝眉問道。
“你這讓我從何說起呢……”蕭璧凌想了想,卻覺得這當中有許多事,也包括沈茹薇的身世在內,着實有些不便相告。
“別再騙我。”宋雲錫看出他有試圖裝死的意圖,便立刻板起面孔,頗具威脅意味地說了這麼一句。
“這麼說好了,”蕭璧凌道,“起初是葉楓派人找到我,要我接替師父,查清當年葉老莊主究竟是爲何人所害。”
“可事情都過去多年,爲何那時他不找你,而偏偏要等到現在?”
“也許那時他剛坐上莊主之位,羽翼未豐,又也許他還有別的籌謀,我不想被他利用,自然不會答應。”蕭璧凌終於確認了那茶盞裡的斑點不過是磕碰的痕跡,於是漫不經心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道,“不過既然已經回來了,有些事,也不便再坐視不理。”
“可你一開始那麼躲着師……方錚旭,後來卻放心大膽地回來,又是搭錯了哪根筋?”宋雲錫總覺得他臉上寫着斗大的“我在胡扯”四個字,還是用大拇指粗的大筆寫得行雲流水的草書。
“這就比較複雜了,”蕭璧凌故作沉思之狀,“我當時只當他是閣主的位子坐久了,架子太大,可誰知道他那麼不是東西?”
“他……到底幹了什麼?”
蕭璧凌並未立刻回答,只是擡頭看了看四周的門窗,確定裡裡外外連只多餘的蒼蠅也沒有之後,方纔挑了挑眉,開口說道:“他嘛,弒師殺兄盜秘籍,至於有沒有幹過別的壞事,難說。”
“你……你說什麼?”宋雲錫愣了。
柳擒芳對沈茹薇所轉述的那些事,也沒有多少是宋雲錫不該聽的,然而等蕭璧凌說完,宋雲錫的眉頭卻又緊蹙了起來,道:“你從哪聽說的這些事?”
“故人。”
宋雲錫聽完,越發蠢蠢欲動想和他打一架。
蕭璧凌沒再說話,只是從行李中翻出一沓抄着兩卷不同的“留仙引”心法的紙張,推到了這位師弟跟前。
“這是什麼?”宋雲錫一愣。
蕭璧凌清了清嗓子,隨即把當日在經卷樓發現密室及心法殘卷的經過大致同這位傻師弟說了一遍。
跟着,又讓傻師弟好好看了一遍他默寫下的那些殘卷。
宋雲錫看完這些,有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過了半晌,他終於擡起頭來,遲疑問道:“你到底是回來幹什麼的?”
“這個不重要,”蕭璧凌道,“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現在不會覺得我瞞着你了?”
宋雲錫將信將疑看了他一眼。
“我說你這人也真是靠不住,”蕭璧凌搖頭嘆道,“讓你在揚州保護好許姑娘,怎麼還自己一個人跑了?”
“可我也擔心青蕪姑娘會找不到你,她身子那麼弱……”宋雲錫道,“你放心,許姑娘她沒事,只是……”
“去了馬幫。”蕭璧凌白了他一眼。
宋雲錫不覺愣了:“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我都還……”
“你都還在找她?可是想說這個?”蕭璧凌搖頭嘆道,“不過許姑娘如今碰到些麻煩……倒也多虧了你。”
宋雲錫即便是白癡也能聽懂他在罵自己了,正要開口,卻見蕭璧凌做了個“安靜”的手勢,道:“你先不用着急現身,素妍剛好與我有約,到時候,你一同去。”
宋雲錫聽罷,先是“哦”了一聲,過了片刻卻像是想起了什麼,試探般問道:“對了,我聽說,青蕪姑娘她……”
蕭璧凌聽到這個名字,眉心不覺微微一蹙。
他曾經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來逼迫自己接受這個結果,又在聽到她死未見屍的消息時,感到了那麼一瞬間的振奮。
可那些執念,追尋至此,卻仍是十分渺茫。
“你,少說話。”蕭璧凌有些生硬地回道。
這日約莫到了辰時過半,這些掌門長老便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討論。
除去那些場面上該做的事,對於而今已成威脅的鏡淵,各門各派也的確上了心。只是如今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一個門派願意承認曾經派人去過白石山。
是以若要深入山中,行剿滅之事,似乎也成了一個大難題。
蕭璧凌沒有直接對父親說什麼。只是向長兄稍稍透露過,自己曾去過白石山,也知曉鏡淵所在與其大致地形。
可蕭清玦卻告訴他,這種時候,還是自掃門前雪比較明智。
蕭璧凌雖不信任父母,可對於這位長兄,卻是十分的信任。
或許親兄弟之間也有着某種靈犀,有着這樣的父母,這樣的家,對於同病相憐的兄弟二人而言,對上一輩的芥蒂,反倒成了彼此之間,更深的信賴與依靠。
除此之外,便是各派紛爭不休的各路圍剿策略,有說引蛇出洞的,還有說暗度陳倉的,更有陰損不上道的說要用美人計。
可是誰不知道,玄澈喜歡的是男人呢?
蕭璧凌在山上聽那些老狐狸爭論了兩天也沒爭論出個結果,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不暢快。
直到了信箋上約定的時辰,他方找來宋雲錫,悄悄趕去了未雲閣。
周素妍果然如約在那等候。
她是與方錚旭一同來的青州,只是鮮少在人前露面,即使露面,也都帶着一頂深色的帷帽,好不被人瞧見她臉上的傷。
也只有到了這時,在舊時同僚面前,方以真容示人。
當她看見宋雲錫時,臉上也不免露出詫異:“你們……還真是一同行事的?”
“沒有,”蕭璧凌搖了搖頭,“這小子歷經九死一生,總算是活了下來,我帶他來,就是想問問你,當如何安置他。”
“當然是讓他直接回去就好,”周素妍輕笑,“就看看那姓方的,還能再怎麼撲騰。”
“你也都知道了?”宋雲錫一愣。
“我可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和你們知道的,是否是同一件事。”周素妍淡淡道,“你二人都是秦閣主的弟子,便不想知道他如今何在?”
“這麼說來,你知道?”
“暫且不知。”周素妍見蕭璧凌無所事事地在屋子裡兜兜轉轉了幾圈,不由凝眉問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蕭璧凌說着這話,眼珠子還盯着一側斑駁的牆面,道,“我是看這裡年久失修,一會兒要是塌了……”
“少在這烏鴉嘴。”周素妍說着,便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丟到蕭璧凌手中。
“這是……”蕭璧凌把拿反的冊子翻了過來,隨意翻了幾頁,不由低呼一聲,道,“師父的手記?”
“他們師徒三個,似乎有過不少糾葛,連方閣主刺殺老閣主之事,都寫在裡頭……”
“就是爲了搶那密室裡的半本殘卷?”蕭璧凌一面翻着那本手記,一面說道,“你從哪找到這個的?”
“方閣主房裡。”周素妍道。
“什麼?”蕭璧凌草草翻過那本手記,見大多都是此前已知之事,便沒再仔細看,他合起書頁,扭頭對周素妍問道,“這上頭都是老方的罪證,既然落在他手裡,爲何未被毀去?”
“不知道,此事我也好奇,這本手記不但未被銷燬,還好端端被封存在地上的暗格內。”
“等等,”蕭璧凌不由蹙眉,一手舉着那本手記,另一隻手指着它,盯着周素妍,認真問道,“你專門跑去師叔房裡……偷這個?你們有仇?”
“每個門派都有紀年卷,而扶風閣的卻不翼而飛,換做是你,你不會覺得奇怪?”
蕭璧凌點頭,心想自己當初見那捲冊失蹤,怎麼就沒去方錚旭房裡搜一搜。
周素妍可不知道他在想這些,只是見他看到手記上的內容,仍舊這般淡定,心下不免有些好奇。
“你就沒話想說嗎?”她忍不住問道。
“有,”蕭璧凌並未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麼,便即說道,“爲何你約我相見,是讓老陸傳的信?他什麼都知道?”
“不多,不過你爲何不好奇,他竟然願意幫你?”周素妍問道,“手記上的內容,除了我們幾個,也就只有寒青知道。”
“你們幾時開始聯手的?”蕭璧凌愕然。
“就在你被方閣主關押的時候。”周素妍道。
蕭璧凌做出一個“哦”的表情,卻沒有出聲。
“你應當早就查到了這些吧?”周素妍凝眉,眼中盡是探究之意,“我猜,應當就是因爲如此,方閣主纔會扣押你,對你動用私刑。”
“私刑?”宋雲錫驚呼一聲,隨即轉向蕭璧凌問道,“你怎未同我說?”
“他就是死鴨子嘴硬,幸虧沒缺胳膊少腿,命真大。”周素妍語帶嘲諷,道。
“其實也沒查出什麼,”蕭璧凌道,“只有這手記中提到的,那密室殘卷的內容。”
“你找到那機關了?”周素妍略微一愣。
蕭璧凌點頭,繼而瞥了一眼周素妍的腿,道,“可惜,你進不了那間密室。”
這話換了別人說,周素妍定然會覺得是諷刺,可對於一同從當年火場中逃生的蕭璧凌而言,這的確是句真心話。
“你是說,密室入口在高處?”周素妍淡淡道,“這不重要,我只想問問,密室裡的殘卷,莫非真的與葉老莊主的死有關?”
蕭璧凌略一點頭。
“這就難怪,”周素妍長舒了口氣,道,“若我是方錚旭,也會選擇對你下手。”
蕭璧凌聽罷,並不多言。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本手記,胸中疑惑卻又深了幾分。
這手記當中,只記載了關於方錚旭弒師前後,以及秦憂寒疑心方錚旭謀害葉濤之事,卻隻字未提與玄鐵盒或是小師弟等人相關。
可除此之外,分明有跡象表明,夜羅剎與小師弟也牽扯在其中。
彷彿斷了一環的鐵索,總有一事一物,無論如何也看不分明。
“如今你有了這一重身份,許多事已然可以放手去做,如今泰山聚義是個好機會,你爲何還不動手?”
“方錚旭的背後,還有別人,”蕭璧凌眸光沉斂,“而且,似乎連方錚旭都不能左右那人的行動。”
“你的意思是……”
“那人應當也是個前輩,城府心思,也定然比我深得多,若我此時動手,他反倒有機會全身而退,讓方錚旭做替死鬼。”蕭璧凌淡淡道。
周素妍聽罷,沉吟片刻,神情漸露恍然。
方錚旭已然暴露,而蕭璧凌如今身份明朗,對那躲在暗處的敵人而言,一向散漫的他選擇在此時公開身份,必然不會放過這個對付昔日師叔的機會。
畢竟當初被折騰成那副模樣,誰也不會想到,蕭璧凌竟能按兵不動。
“照這麼說,雲錫還不能現身。”周素妍沉吟片刻,方擡眼望向宋雲錫,道,“那你還是先藏好,見機行事。”
泰山上下這一番光景,遠在淶源的玄澈可瞧不見。
本打算接下夜羅剎一份“大禮”的他,很快便又變了臉色。
這份大禮,原是寫在書信上的,尚未兌現的。
可事到如今,即便是對方想要兌現,一時半會兒也兌現不了。
“大禮”跑了。
這份“大禮”不是別人,正是三番五次叫玄澈難堪的蘇易。
他原是料不到自己這般境遇的。
蕭璧凌在奎木狼自行“壽終正寢”後,對蘇易處境的猜測,多半都是準確的。
不願繼續留在夜羅剎的手裡,只是因爲那位白鹿先生,已然與鏡淵結成了盟約。
小人之交,當然是建立在交易上的。而這個用來交易的“貨物”,正是蘇易。
蘇易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是個毫無立場的人,每時每刻,在內心都充滿了不安、對前塵的追念、對後路的茫然。
偷聽到夜羅剎與白鹿談話的蘇易在確認自己即將被夜羅剎這般處置的消息之後,只好偷偷帶着奎木狼連夜逃走,失去依靠的他,又一次奢望起了蕭璧凌的迴應。
哪怕彼此心中所想幾乎都已坦白,有些事,有些人,註定此生已然無望。
沒有了蘇易,這場交易也戛然終止,而這個時候,韓穎卻被鬼燭帶到了玄澈的面前。
“韓夫人,都到了這個地步,你心裡也該有個數了,”鬼燭對着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韓穎說道,“您對蕭莊主的欺瞞,已註定他絕不會原諒你,到了這個地步,您可別告訴我,對他還有什麼指望。”
鬼燭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看着她,而端坐在大殿中央的玄澈,則饒有興味打量起了韓穎匍匐的姿態。
“你騙我……”韓穎用低得只有身旁的鬼燭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你答應過我,會幫助我的……”
“夫人,您能大點聲嗎?”鬼燭眯起眼睛,露出奸計得逞後的得意表情,道,“這話可就說錯了,從過去到現在,我有哪一步,不是在幫您呢?”
“你幫我?”韓穎本能地擡高了嗓音,脣角泛起冷冷的笑意,“你是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幫我?”
“那是當然了,”鬼燭露出有些不可思議的表情,還刻意裝出了幾分無辜,“這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爲了夫人好啊。”
韓穎有些顫抖着想要起身,可在她擡頭看見玄澈目光的那一刻,卻又怯了,到了這時候,玄澈終於發話:“尊夫人到這裡,難道只是打算來喝茶就走?”
“玄尊主有話不妨直說,”韓穎的嘴脣略微有些顫抖,“如今的我,對於玄尊主而言,難道還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價值嗎?”
玄澈不言,撫着下頜的食指漸漸頓住,他又將韓穎仔細打量了一番,忽然露出了泛着森寒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