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蒸乾了晨露,也蒸得葉子有了溫度,撫上去暖暖的,頗有些舒服。
負傷的荀弋靠着一旁的老樹坐着,面色仍舊有些蒼白,伴隨着滿身的風塵與倦怠。
而沈茹薇與程若歡二人,也一先一後跟了上來。
“總算是不走了,”程若歡在他跟前半蹲下身子,嗤笑道,“荀兄,這次怎麼樣?”
荀弋別過臉去,並不搭理她。
要說程若歡的相貌,若能好好打扮一番,也可算是清麗脫俗了,可荀弋面對這個女人,偏偏是一點好臉色也給不出來。
許是她的行爲舉止,沒有一絲一毫陰柔氣息。畢竟大多女孩子打扮成男人時,都會不自覺流露出一點可愛或是嬌柔的做派,可是程若歡卻不會。
若非要究其緣由,只能說是人各有異,既然世上有蘇易那樣陰柔羞怯還善妒的男人,那麼有程若歡這般灑脫英氣的女人存在,也不奇怪。
“你行不行啊?”程若歡很懷疑似的將他打量一番,“要不要送你去病坊看看?”
荀弋搖頭。
過了很久,他似乎總算積攢夠了力氣,適才開口說道:“你還是死心的好,我什麼也不會說的。”
“老兄,”程若歡搖頭嘆道,“你這個人真是古怪,我又不是去殺人的,到底有什麼好隱瞞的?”言罷,她忽然有所反應,回頭看了一眼沈茹薇,眉心不由得微微蹙了蹙。
“有話請講。”沈茹薇笑得十分坦然。
“爲何你會知道那個圖案?”程若歡謹慎起身,繞着她的身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不住打量着她,終於停下腳步,道,“莫非,你也是我孤城派門人?”
“你竟不知她是誰?”荀弋忽然發出一聲嗤笑。
這回,輪到沈茹薇發愣了。
“你知道什麼?”程若歡狠狠白了荀弋一眼。
荀弋定定看着沈茹薇,半晌,方出聲道:“你不打算讓她看到你的刀?”
沈茹薇搖頭一笑,有些無奈似的展開了手中的長包袱,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照雪。
“這是……咦?”程若歡瞪大眼睛看着沈茹薇,道,“怎麼長得不一樣?你這模樣可漂亮多了,不會是易容的吧……”說着,還伸出手去捏了捏沈茹薇的臉。
沈茹薇沒有躲閃,只是望着荀弋,道:“你怎麼會知道?”
“你與寇承歡同出一門,是荊夜蘭的弟子,在幫她尋找白煜下落。你救我性命,與寇承歡一路追尋我下落目的相同,都是爲了找白煜。”
“哦?”沈茹薇漫不經心道。
“所以在我知道了這些之後,就打算找你問個清楚,誰知剛好遇上那場大火。”荀弋說道。
“這說不通,”沈茹薇搖頭道,“我從離開火場後便昏厥失憶,之後發生了什麼我都不清楚,直到我在澤州醒來。如若你真看見了什麼,又有急事尋我,爲何當時沒有出手?”
“那人的輕功身法,我望塵莫及。”荀弋平靜道。
“輕功……”沈茹薇聽着,不覺蹙眉,很快便想起了蘇易不久前來行刺的那個夜晚,突然現身將他帶走的人。
是同一個嗎?
她倒是記得蘇易提過一個名字,叫做……華音。
“蕭璧凌應當很早就已開始懷疑你的身份,我與他一樣,只覺得你與‘青蕪’太過相似,此前我尚不能斷定,可如今你出現在此,那必然是我猜對了。”荀弋說道。
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冷麪殺手言語之間,已不知不覺多了一絲溫情,
“少岔開話題,”程若歡將手中小扇指着荀弋道,“是誰要你殺白煜?他人在哪裡?”
荀弋懶得理她,索性避而不答。
“小師妹,你來,”程若歡把沈茹薇拉到荀弋跟前,在她耳邊小聲道,“美人計。”
“我哪會什麼美人計?”沈茹薇莞爾笑道,“我就是覺得,事情有些可笑,荀兄既明明接了殺白煜的生意,爲何還要維護於他?”
荀弋依舊不答。
“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以爲白煜死了,那麼爲何還會有人要花重金殺他?”沈茹薇說着,目光漸漸與荀弋對視,道,“白煜既然想要隱藏下落,那麼除了他自己,應當不會主動告訴任何人,那麼荀兄是怎麼知道的呢?”
“你想說什麼?”
“你的僱主,是白煜自己,”沈茹薇淡淡道,“我雖不知爲何,可也只有這樣才說得通,爲何只有你才知道他的下落。”
“自己殺自己?”程若歡不解道,“那爲何不索性自殺?還要花錢找人來殺?”
“小師叔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沈茹薇平靜道。
“你說得對,她一定是對荊師姐有所虧欠。”程若歡點頭,若有所思。
“你們孤城派的人,當真是一個比一個難以捉摸。”荀弋不覺扶額。
“其實荀兄你可有發現,被我糾纏了這麼些日子,你這舉手投足,都慢慢不像個閻羅,多了幾分人氣了。”程若歡用扇子杵了杵他肩頭,道,“還有什麼難言之隱,都說了罷,免得一會兒生不如死。”
荀弋沒有吭聲,只是看了一眼沈茹薇。過了半晌,他開口問道:“你真想知道?”
“喂!”程若歡就差沒有跳起來,“不只是她,我也想知道好不好?你們這些男人一個個都這麼見色起意,還有沒有點骨氣?”
“你也一樣。”荀弋恢復了往日一貫的冷漠神情,道。
“可我又不是男人……”程若歡回嘴,卻被沈茹薇伸手按在了肩頭,示意她不用再說。
“我當然想知道。”沈茹薇道。
“好,”荀弋等這師叔侄二人在眼前坐下,方纔開口道,“他想找的,不僅是一個能夠殺他的人,也得是一個,能在與他過招之後,便學會他畢生武功的奇人。”
“他這什麼意思?把殺手收作徒弟?”程若歡挑眉。
“不錯,他只見要殺他的人。”荀弋道,“可他的要求我做不到,所以,他便委託我來替他尋找那個能夠做到的人。”
程若歡一時啞然。
“若你們只是打算找他回去,請恕我與他有所約定,不能透露。”荀弋坦然道。
“什麼破規矩?”程若歡聽得瞠目結舌,“他有病嗎?”
“你方纔說,我殺不了他。”沈茹薇點了點頭,“但是我可以試試。”
“你們二人,都不可能做到,”荀弋眉頭緊鎖。
“怎麼?不行嗎?”程若歡嗤笑一聲,“他可有說過,同門不可參與其中?他有沒有那麼厲害可不是你說了算,得由與他過招之人說了纔算。”
荀弋仍舊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
“也罷,”沈茹薇站起身來,以未出鞘的照雪,指向荀弋喉心,道,“找不到他,就由你來替他向我師父謝罪。”
“謝罪?”荀弋不解。
“我的時間不多,沒工夫同你周旋,”沈茹薇道,“你一介殺手,遊離於道義之外,我也無法置喙,只是他心思惡毒,毀我恩師前程,總該有一人替他承受這罪過。”
“你要殺我,我無異議,”荀弋對生死早已看淡,只是平靜說道,“若非你出手相救,我早已是個死人。”
“殺你作甚?”沈茹薇道,“他毀的是我恩師的前程,我要還的,自然也是一樣的事。”言罷,便即抽出照雪,指向荀弋右手手腕,便要劈下。
荀弋大驚,本能躲閃開去,卻不想她這一刀並非裝腔作勢,而是用了十成的力道,沈茹薇本就有荊夜蘭親傳內力在身,如今歷劫重生,對孤城派絕學領悟如醍醐灌頂,這一刀下去,豈是他一個傷重之人能夠承受得住的?
好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程若歡用隨身的短匕,將那柄照雪架住。
荀弋有些詫異地望着這二人,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江湖中人,尤其是他這樣的殺手,對生死之事,多半不甚在意,可若是殘廢了,或是失了一身所學,還得在這世上苟延殘喘,那可真是比死還難受的事。
“你倒是說呀!”程若歡耍起了流氓,“你若不說,我就不幫你攔着她了。”
荀弋看了一眼沈茹薇,沉默良久,終於深吸一口氣,無奈點了一下頭。
當然,若只是純粹的威脅,並不足以讓他服軟。
可他卻驀地察覺,不知從何時開始,對於眼前這個說一不二的女人,心底已然生出了些許難以言說的情愫。
而另一頭,此次泰山聚義,持續時日已久,不少門派中人皆已乏了。
這日自辰時開始,便有各派門人陸續上山,裡裡外外開了上百餘席,首席坐着各派掌門,長老們則坐於掌門右首一席,其餘到場的江湖人士,於場中入座,粗略算來,約莫千人之多。
“唐掌門今日怎麼有空喚我等前來?”人羣當中有人問道,“可是又有了新的消息?”
“近日鏡淵並無動作,只是我等在青州已逗留太久,共同商討之事,終該有個結果。”卓超然端着茶碗呵呵笑道,“那叫做玉星兒的妖女自稱是夜明宮的門人,受裘慕雲脅迫上門,是這夜明宮,與那鏡淵也有合謀,非要攪得我等不得安寧。”
“竟有這等事?”衆人大驚。
“豈有此理!”樑長嵩霍然起身,道,“非得讓她們知道厲害不可!”
“等等,”沉默許久的楊少昀忽然開口,“晚輩有個疑問,不知卓長老能否解答?”
“但說無妨。”卓超然笑容慈祥。
“夜明宮在溫州一帶,鏡淵卻遠在白石山,這兩派相距甚遠,又是如何共謀,演了這齣戲?”楊少昀頓了頓,又道,“再者,鏡淵擄掠女子,又在益州大鬧一場,裘慕雲既是同謀,又爲何不現身,也未派遣任何弟子前往相助?”
“楊少俠此言差矣,”唐遠擺擺手道,“若是兩派所在並非比鄰便無法共謀,那麼今日諸位又怎會在泰山齊聚?至於益州之亂,夜明宮人並未到場,想必與如今這位玉星兒姑娘所言一般——那兩個魔頭,怕是各不相容,未達一致便分道揚鑣了吧。”
“唐掌門所言極是!”解秋堂堂主賀峰隨即應和了這話,見堂主發言,楊少昀便也不吭聲了。
“夫君,我總覺得此事古怪。”梅韻心拉過丈夫,小聲在他耳邊道,“若真如他們所言,夜明宮便更不該在這時候出手摻和此事……”
“且聽他們說完。”楊少昀表面仍是不動聲色。
“唐掌門,那丫頭到底是怎麼交代的?”席間又有人發問,聽這口氣,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要不然,把她帶上來瞧瞧?”又有人道。
“諸位莫急,”唐遠呵呵笑道,“那丫頭一上來,又得掃了諸位的胃口,不如等宴飲之後,再行決斷。”
言罷,他轉向蕭元祺,舉杯說道:“聽聞清瑜公子早已到了青州,怎的今日不見上山?還有二……哦不,應當是三公子,身體欠佳,如今可有好轉了?”
“有勞唐掌門費心。”蕭元祺舉杯迴應,心下卻佈滿愁雲。
他今日一人上山赴宴,耳邊已有不少傳言,若是任由發展,影響門派聲譽,也是遲早的事。
蕭元祺當初看了唐遠的笑話,唐遠此言,擺明了就是睚眥必報。
於是他喚來曾勇,在他耳邊囑咐了幾句,便讓他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