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薇還記得自己上回睡着的時候,天就是黑的。
而她醒來之後,天也仍舊是黑的。
可她卻覺得自己已經睡了很久很久,就連做夢的長度,都遠遠超過一朝一夕的時辰。
“看來這解藥,還是有用的。”
這個陰森的話音來自昏暗的屋角,沒有半點徵兆。沈茹薇聽見以後,先是嚇了一跳,隨即扭頭朝這聲音來處望去,才發覺那裡站着一個人——一個黑衣黑袍,相貌也生得如同鬼魅一般的男人。
“別怕,”那人開口,露出一嘴森白的,參差不齊的牙齒,“你身上的斷塵散突然發作,有人專程請我來醫治你。”
沈茹薇聽他提起“斷塵散”,這才恍惚想起了什麼。
她睡着之前,的確犯過頭疼,而且這頭疼極其詭異,彷彿一雙無形的手,將過往的記憶所成的畫面,一張張撕得粉碎。
可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有些零散的片段又漸漸復原,轉瞬卻再次黯淡下去。
沈茹薇隱約覺得自己是醒過的,卻又無法完全確認,她看了看站在角落裡的那個男人,緩緩舒了口氣,道:“這麼說,是你解了我的毒?”
“可以這麼說。”那人齜着牙,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麼,我該如何稱呼你呢?”沈茹薇莞爾一笑。
她的笑容不過是習慣,心裡卻明白得很,她身處是非之地,所遇見的每一個都不會是簡單的貨色。
“鬼燭。”那人答道。
“你方纔說,我中的是斷塵散,”沈茹薇淡淡道,“那麼,斷塵散又是什麼東西?”
她當然記得柳擒芳曾提過此藥,可若明着說出,定然對她不利。
“就是些沒用的東西,只有我那小師弟會留在身上,當做寶貝一樣。”鬼燭說着,便朝地上啐了一口。
“小師弟?”沈茹薇眸光一動。
“師門之爭,一個小丫頭,問那麼多作甚?”鬼燭嘿嘿一笑,道,“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沈茹薇眉心一緊。
斷塵散已解,她的記憶自然也都回來了,可她真正的身份,卻是不能輕易在人前暴露的。
“不錯,”鬼燭訕訕道,“你完全失憶之後的模樣,看起來呆滯又愚蠢,若不是有我,你如今與初生的孩童,又有何異?不過這樣的你,利用起來,反倒容易,也就那白鹿先生,古古怪怪,非得治好你不可。”
“我不是來聽你說風涼話的。”沈茹薇道,“既然這是你與白鹿先生之間的交易,我就不打聽了,請自便。”
“自便?”鬼燭說完,不知是想到了什麼,自顧自便笑了起來,“這個意思,是不能解答我的問題了?”
“你看見我是誰,我就是誰,”沈茹薇只覺得這廝不管怎樣都十分滲人,便索性不去看他,“男女有別,你與我共處一室,我不敢休息。”
她說完這話,卻看見站立良久的鬼燭,腳步忽然動了,這廝緩慢踱步到了臥榻前,沈茹薇本欲出手將他推開,卻驀地察覺出身體的異常來。
難怪,自從醒來後她便覺得疲憊不堪,如同大病過一場,可直到運氣之時她方纔察覺,原本暢通無阻的經脈,竟有種莫名的阻力,只如孔徑細微的沙漏,只能細微地穿過,無法將真氣凝聚,更不用提出手了。
自己昏睡之後,究竟發生過什麼?
“你對我下了毒,”沈茹薇蹙眉,“也是那位白鹿先生授意?”
“白鹿先生可是自信得很,在此佈下的機關就如同天羅地網,縱你的功力再強上十倍,也插翅難飛。”鬼燭發出“嘿嘿”的笑聲,道,“只是玄尊主專注與各大門派作對,已有許久沒送人過來試藥,實在是讓我太手癢了。”
“你拿我試藥?”沈茹薇聽到這話,心下自是怒不可遏,可話說到一半,又覺得自己的處境既淒涼又可笑,竟嗤笑出聲,只好搖頭道,“那我能不能知道,這是什麼藥?”
“剋制高手的藥,”鬼燭俯身,將那張滲人的臉湊到了沈茹薇跟前,幽幽說道,“沒關係,解藥我已經給你服下了,只是初次嘗試,把握不好劑量,還得再加一劑。”
沈茹薇被這廝的口臭薰得幾乎要吐出來,只好屏住呼吸,輕聲回道:“我哪算得上是什麼高手?不過,你打算給我解毒嗎?”
“你這麼好看,死了多可惜?解藥當然要給你。”鬼燭齜牙笑道,“可這很危險,你不怕?”
“有多危險?”沈茹薇問道。
“輕者,武功盡失,重者,筋脈俱斷。”鬼燭說完,便仰天大笑起來。
沈茹薇沒再吭聲,只是閉上雙目,陷入沉思。
她並不知自己離開青州之後所發生之事,只知如今局面,以她一人之力應付已極爲吃力,若再失了武功,那麼這八年多來所付出的一切,便將通通付諸流水。
等她睜開眼時,鬼燭已經將解藥遞到了她脣邊。
那是一顆黑色的藥丸,泛着滲人的藍色冷光。
沈茹薇心有不甘,再次嘗試運氣,卻又失敗了。
“怕了嘛?”鬼燭怪笑兩聲,道,“也難怪,這麼好看的姑娘,年紀輕輕就要做這樣的生死抉擇,猶豫也是正常的。”
“那也是拜你所賜,”沈茹薇平靜道,“可是,若我恢復功力,非要殺你,你又打算怎麼辦?”
“在白鹿先生的地盤裡,你殺不了我。”鬼燭答道。
沈茹薇搖頭,略一思忖,便也不再問他什麼,可就在她打算接過那枚藥丸時,房門卻被人粗暴地推開,她愕然擡首望去,只看見陰沉着臉的夜羅剎跨過門檻,大步流星走了過來。
夜羅剎的樣貌並不算難看,可似乎是因爲殺孽深重,戾氣結於一身,看着總是叫人疑心這是不是白鹿先生新做出的傀儡。
與此同時,她也留意到了這廝的右手——那隻手只剩下三根手指,而最重要的食指與中指,已經不翼而飛。
“姓蕭的很在乎你,是吧?”夜羅剎瞥見她這眼神,即刻了然,他笑得像哭,整張臉都變得扭曲了起來,揚手便將鬼燭推開,緊緊扼住沈茹薇的脖子,咬牙切齒道,“你應當能猜到,他幹過什麼。”
“猜得到,會有獎勵嗎?”沈茹薇只覺得呼吸越發困難,然而無路可逃,反倒讓她更加從容,“比如說……放了我?”
“賤人!”夜羅剎怒不可遏,大力將她摁在了身後的牆上,“還沒有一個人敢像你們這樣,將我視若無物。”
鬼燭瞧見此景,就像個沒事人一樣訕笑着退開幾步,裝作不經意般撇過方纔被夜羅剎打落在地上的藥丸,伸腳蓋住,拈作粉末。
沈茹薇只覺得幾乎快要窒息,然而此刻的她,渾身無力,根本無法做出絲毫反抗。
既然反抗無用,她便索性放棄掙扎,一動也不動,只是冷冷看着亞羅剎,流露出輕蔑而同情的眼神。
這眼神,讓夜羅剎想也不想,擡手便要用手指直接戳瞎她雙目。
“別啊,”鬼燭忽然發聲,“這丫頭的大好樣貌世間難尋,就這麼瞎了,豈不可惜?”
夜羅剎聽到這話,手指只是微微一滯,便要繼續戳下去,沈茹薇哪裡受得了這般侮辱,一時之間,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雙足直接踹向這廝下路,迫使他躬身去避,隨即伸手死死攔住那隻即將觸碰到她眼皮的手,哪怕手心被他一指戳穿,也不敢鬆懈分毫。
她已失去了太多,若沒了這一身武功,再盲了雙目,那便是活生生的廢人,連野狗都不如。
鬼燭瞧着此景,嘖嘖兩聲,將臉別到一旁。
夜羅剎齜着牙,一把將沈茹薇擲在了地上。
“瞎了是可惜,”夜羅剎冷冷道,“不過,還有幾分價值。”說着,便一把揪着沈茹薇的頭髮拎了起來,朝門外走去。
“放手!”沈茹薇頭皮被扯得生疼,漸漸心緒也跟着狂躁起來。
她只覺得自己幾乎不曾得到過什麼,可從出世到現在,不論何時何地,所遭遇的都是災難。
“咱們打個賭。”夜羅剎將她的長髮拽得更緊了幾分,“看看到底是那小子先死,還是你先死。”
“我沒有興致同你打這種無聊的賭。”沈茹薇因鬼燭那混賬東西作梗,無法提氣跟上夜羅剎越來越快的腳步,有好幾次險些摔倒,被撕扯過度的頭皮,好幾處隱隱滲出血來,順着耳邊和額前向下流,漸漸將她的衣襟染紅。
她只能伸出雙手死死握住夜羅剎的胳膊,讓自己離他近些,也好少受點折磨。
此地羣山環繞,出了院子,便是山嶺,她就這麼一路被拖拽着上了最高的峰頂,而這個時候,天也已經大亮了。
夜羅剎終於鬆開了手,將她一把推搡在地。
沈茹薇隨之重重撞上一塊巨石,側身猛地嘔出鮮血。
“白鹿先生不在,倒是正好。”夜羅剎森然笑道,“一個一個來殺,也免得有人礙手礙腳。”
“瘋子……”沈茹薇本能後退,卻覺背後一陣寒風襲來,便即回頭去看,這才發覺,身後就是萬丈深淵。
“不用怕,”夜羅剎狂笑起來,“跳下去,你就能解脫了。”
沈茹薇咬着牙,目光掃向崖下,愈覺膽寒。
她非畏死之人,卻也不願怯弱求死。
絕望與不甘在她心中騰起,一種莫名的衝動緊跟着便涌上心頭。
即便要死,也要將這惡鬼一同帶下地獄。
“你原先似乎沒這麼恨我,”沈茹薇心下漸漸坦然,她直視夜羅剎,微笑說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誰切了你那兩根手指頭了。”
夜羅剎聽到這話,臉色驀地一沉。
“知道又如何?”夜羅剎冷笑着上前,緩緩說道,“這個地方,他找不到,即使能夠找到,你也早已經粉身碎骨。”隨後,一爪探向沈茹薇喉心。
沈茹薇瞳孔一縮,飛快在泥地上打了個滾,一條腿已然到了懸崖邊上,隨後索性咬牙,支撐着殘存的力氣直接向懸崖下翻去。
而她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下幾灘混合了泥土,即將乾涸的血水。見此情形,夜羅剎的脣角露出陰鷙的笑,隨即探頭朝崖下看去,卻冷不防被一隻帶血的手扣住了腳踝。
夜羅剎吃了一驚,擡足便要踢開沈茹薇那隻手,卻被這力道一帶,半截腿都跟着過了懸崖邊緣。
“死丫頭,滾開!”氣急敗壞的夜羅剎一面吼着,一面想用另一隻腳踢開沈茹薇的手,卻驀地感到脖頸一涼。
被掛在崖邊的沈茹薇只瞧見一顆大好頭顱從這廝脖子上飛了出去,直直墜落懸崖。
這一瞬,連周遭的空氣都跟着凝滯了。
隨後,反應過來這一切的沈茹薇,兩手亦已脫力,漸漸鬆開,而就在她以爲自己即將墜崖的那一刻,一隻溫暖的手卻從崖邊伸了過來,將她的胳膊牢牢握住。
緊跟着,她便失去了知覺。
沈茹薇只恍惚記得,她在昏厥之前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上有擔憂,也有心疼,還夾雜着惶恐與不安。
她只覺得自己被某種巨大的慌亂之感所籠罩,哪怕是在睡夢中,也想要極力抓緊一切自己能夠抓住的東西。而這個時候,夢裡的她又看見了那隻在懸崖邊拉住自己的手,緊跟着,身子便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叫她貪戀而不願撒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眼皮終於能夠睜開一條縫,她迷迷糊糊看到一絲亮光,卻又因合上眼皮而熄滅,而承載她重量的那個懷抱裡,被她死死握住的胳膊也微微動了動,將她摟得更緊了幾分。
“你確定這藥沒有問題?”這是程若歡的聲音,“那個鬼什麼東西,居然是你的同門師兄?你要不說,我還以爲是你叔伯一倍的呢。”
“看夠了笑話,便不能少說兩句?”回嘴的那人話音冰冷,音色倒是斯斯文文的,“從她這血象來看,此藥的確能夠解毒,只是劑量有些過了。”
“那掰掉一半?”程若歡試探般問道。
“得先找個地方落腳。”這又是方纔說話的那人,“阿易,你若是看不下去,大可離開,不必在這忍受閒氣。”
“忍受什麼?”程若歡擡高了嗓音,“這一路上老子對你們兩個夠客氣了,聽你那個什麼狗屁師兄說的,他正是藉着解斷塵散毒性的契機用我小師侄試的藥,這鍋你不背,還想扔給誰?”
“蠢貨,一句人話也聽不懂。”那人繼續冷嘲熱諷道,“阿易,你不必理她,若實在看不慣這姓蕭的同那女人如此親暱,便告訴我,解藥不給他們,只要你能高興。”
程若歡口氣顯是怒了:“你說什麼?好,你看我不……”
“都給我閉嘴!”良久不曾開口的蕭璧凌發出一聲低吼,話音一落,周圍立刻便安靜了下來。
沈茹薇雖沒有力氣,卻能聽得清此番對話,她聽出蕭璧凌的聲音就來自耳邊不遠,便又忘他懷裡鑽了幾分,拽着他胳膊的手彷彿拽着一望無際的海上救命的稻草,一絲縫隙都沒留下。
“拿去。”
這話說完,沈茹薇便感到有人將大半顆不完整的藥丸塞進了自己嘴裡,同時被塞進來的,還有被搗成泥的草藥。
她忍不住咳出聲來,卻感到右手掌心和頭皮發出一陣疼痛,疼得她渾身一哆嗦,也似乎讓摟着她的人受了驚嚇,趕忙將她擁緊。
“還沒奄奄一息,便虛弱至此,這段數倒是值得學學。”這陰陽怪氣的話音,像是蘇易的聲音。
“既是如此……”沈茹薇雖未睜眼,聽到這話,卻忍不住要罵回去,可沒說出幾個字,便咳嗽起來,因那解藥影響,渾身各處穴位都有了鼓脹之感,稍有挪騰,便發出陣陣刺痛,這種感覺並不舒適,倒也算不上十分痛苦。
她輕輕咳嗽幾聲,便繼續說道,“若只會嫉妒,可是學不來的。”
“好些了嗎?”蕭璧凌見懷中的沈茹薇有了動靜,一時之間,欣喜若狂。
沈茹薇的眼皮狠狠抽搐了幾下,終於能夠勉強睜開,她擡頭望見蕭璧凌喜中帶憂的面容,再掃視了一眼四周,目光從蘇易身上飛快掠過,定定落在擺出一張臭臉的柳華音身上,不覺眉心一蹙。
“真是好險,”程若歡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在她身旁盤膝坐下,道,“本還不知進了谷中會發生何事,卻剛好遇見那個什麼……鬼燭,說是你被夜羅剎帶去了山上,還好還好,絕處逢生,絕處逢生吶!”
說着,她轉向柳華音道:“你那師兄至少還肯救人性命,可不像某人,暗中下藥,甚至咒人去死。”
她這後半句是嘲諷,聽得柳華音直翻白眼,惡狠狠回道:“他殺的不是你父母,你自然不覺他歹毒。”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沈茹薇頭上的傷雖然已經上藥包紮過,可仍舊疼得她無法思考,鬼燭雖留了解藥,也由柳華音調過劑量讓她服下,可一時半會兒間,體力尚不能完全恢復。
她試圖起身,雙腿卻酥軟無力,於是又一個踉蹌,跌回到蕭璧凌懷中。
從兩個多時辰前到達這片林子開始,蕭璧凌便一直抱着她坐在樹下,替她包紮傷口,等她醒來,此時也因久坐,腿腳有些發麻,便騰出一隻手去揉了揉。
“你殺了夜羅剎?”沈茹薇稍加思索,若有所悟道,“這麼說來,是蘇公子引路帶你們來的?”
言罷,便即轉向蘇易,道了聲“多謝”。
她雖看不慣蘇易成天沒事找事,可得人恩惠,也知道應有的禮數。
“謝錯人了,”程若歡嗤笑一聲,道,“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原本還想半路截下我們二人,迫使蕭兄放任他人害死你,若非你師叔我反應得快,莫說是你,就連我的命都得搭在裡頭,這樣的貨色,你還謝他?”
沈茹薇聽罷,不覺凝眉,搖頭不解問道:“那這又是……”
“你有傷在身,先別管這麼多。”蕭璧凌錘了捶腿,感到知覺恢復,便扶着沈茹薇站起身來,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那白鹿先生找來,我們幾個都未必能應付得了。”
“那我是不是能走了?”柳華音臉色依舊陰沉着,說完便要轉身離開。
可這個時候,沈茹薇卻踉蹌着上前一步,衝他喊道:“且慢,你先告訴我,我所中的斷塵散是否是你所爲?你與柳擒芳柳老前輩,又是什麼關係?”
前面的話,柳華音本聽着無動於衷,可當沈茹薇說出柳擒芳的名字時,卻看到他的身子明顯一顫。他驀地回頭,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蕭、沈二人跟前,伸手扣住她的胳膊,睜大雙眼,露出迫切的神情,問道:“你知道我祖父的下落,是不是?他在哪?我要見他!”
“你放開她。”蕭璧凌冷着臉拍開這廝的手,將沈茹薇護在懷中,道,“有什麼事情,都等她傷愈了再說。”
“我能醫治她,”柳華音如同吃錯藥般轉了性,連蘇易見了都覺得詫異不已,可柳華音卻顧不上他們如何做想,改換上了一副陳懇的面容,對沈茹薇道,“咱們可以約定好,我替你療傷解毒,你告訴我祖父下落,如何?”
“我身上……還有什麼毒沒解嗎?”沈茹薇不解。
“鬼燭醫術不精,如今你雖服了他的解藥,剩下的毒,卻並未完全消除乾淨。”柳華音懇切道,“我可以留下來,直到你痊癒爲止。”
“這倒不必,其實……”沈茹薇想着身後所繫之事繁雜,讓越多人知曉只會更加麻煩,便打算將柳擒芳的下落如實相告,可她的話,卻被程若歡給打斷了。
“那正好,你先解釋解釋,蕭兄身中斷塵散的事。”程若歡走到柳華音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什麼?”沈茹薇大驚,立時回頭看了一眼蕭璧凌,卻發覺他的神情格外平靜。
“還疼嗎?”蕭璧凌見沈茹薇頭頂那兩圈紗布隱隱滲出血點,不覺伸手輕觸那傷口外的紗布,蹙眉說道,“還是先離開這,等安頓下來再說。”
說話這話,程若歡率先點頭應允,柳華音自然也要跟着的。沈茹薇因受傷之故,一路上蕭璧凌都對她十分照料,程若歡護花心切,自然也是寸步不離,而柳華音爲了祖父的下落,亦始終關注着沈茹薇的傷勢。
只有蘇易一個人,不情不願走在最後,一句話也不說。
等四人到達鎮上,已是未時過半。到了客房之中,蕭璧凌便一直陪在沈茹薇身邊,與柳華音一道給她重新仔細處理傷口,而另一頭,程若歡擔心蘇易會耍滑頭,便一路跟着他一同上藥鋪抓藥,免得這廝又動什麼手腳。
起初柳華音一直想勸蘇易離開,可後來卻想了個明白,不論蘇易是爲了借這次機會待在蕭璧凌身邊,還是離了他姓柳的無依無靠,這兩種可能,都只會讓蘇易更加堅持與這幾人同行。
那夜羅剎着實是可怕,一路拎着沈茹薇的頭髮上山,她雖抵死護住了頭臉,卻仍免不了被生生扯斷了幾縷頭髮,腦後更有幾處不大不小的,被連根拔去的空缺。
“鏡子呢?”沈茹薇摸到自己腦後那拇指大小的空曠,便想看看自己現在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可她伸出去拿鏡子的手,卻被蕭璧凌給攔了回來。
“別亂動,”蕭璧凌接過柳華音遞過來的藥膏,看着沈茹薇腦後露出的那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色,只覺得心下抽搐,咬着牙沉默了半晌,倒吸了一口涼氣,道,“還是輕了,就不該這麼便宜了那個混賬,讓他死得如此乾脆。”
“以後這裡,是不是就沒頭髮了?”沈茹薇有些遲疑地伸手,想要再去觸摸腦後那幾塊缺損處,卻被蕭璧凌將手握住。
“有血,別碰。”蕭璧凌柔聲勸道。
“頭髮還是能長的,”柳華音面無表情,道,“不過,那幾處缺損,都還腫脹,還要等些時候才能長出新的。這一兩個月,你還是別梳頭了。”
柳華音說完的時候,手裡剛好將她頭頂最後一個髮髻解散,他對蕭璧凌道:“這些血光靠擦還擦不乾淨,你且給她的手掌上藥,我去讓夥計打盆水來,給她洗頭。”
言罷,即刻轉身出門。這廝心中定窩着火氣,走出門後,非但沒有好好關門,還泄憤似的將門扇狠狠一摔。
“老蕭,”沈茹薇將受傷的右手伸到蕭璧凌面前,明麗的眸底,眼珠似思考般轉了半圈,將他雙眼盯住,道,“你中毒的事,不打算同我交代清楚嗎?”
“姓柳的空口無憑,我是不信,你會信嗎?”蕭璧凌避開她的目光,故作氣定神閒答道。
“不肯說便算了。”沈茹薇淡淡說完,過了一會兒,卻忽然伸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蕭璧凌疼得整個身子向後一縮,卻看見沈茹薇已經把鏡子抓在了手裡。好在他眼疾手快,立時將鏡子搶了下來,道:“女俠,你消停些好嗎?你現在整張臉都因爲頭頂的傷勢有些浮腫,還是別看了。”
“我再醜的模樣都有過,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沈茹薇滿不在乎道。
“你想聽什麼,我都告訴你。”蕭璧凌嘆了口氣,道,“但你答應我,別爲這些事煩心。”
“好,你說。”沈茹薇展顏,可笑過之後,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伸手摸了摸臉,的確察覺到了有些腫脹的跡象,便搖頭笑道“我現在……笑起來會不會很可怕?”
“不會,”蕭璧凌拉過她的手,道,“關於斷塵散之事,是柳華音先提起的,具體是因爲何事,我還不太清楚,只是想起來多年前,的確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
“可爲何你會說‘怕我擔心’?”沈茹薇不解道。
“那是因爲,他自己做了虧心事,不敢讓你知道。”就在這時,柳華音推端着一盆水,推門而入,沉着臉說道。
蕭璧凌看了他一眼,只是嗤笑一聲搖了搖頭,並不回話。
沈茹薇見了柳華音,卻並未如他所想般氣惱或是對蕭璧凌有所懷疑,反而微微笑道:“說起這個,我似乎還不知你們之間有何淵源。”
“淵源?”柳華音輕笑,“你真想知道?”
“又開始了。”蕭璧凌閉目,深吸一口氣,隨即扭頭望向柳華音,朗聲說道,“柳華音,你若想要證明你所言是真,爲何不索性解了我身上的斷塵散,讓我想起那些被遺忘之事?嘴上言辭鑿鑿,談及重點,卻又多次刻意迴避,恐怕就你所說的那些話,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柳華音聽罷沉默,轉身放下銅盆,將毛巾丟了進去。他眼瞼眉梢低垂,一隻手抻着毛巾,在銅盆的熱水中緩慢地繞了一個又一個圈,過了很久方纔撈起,擰乾。他擰毛巾時,眉心突然一緊,雙手手背也暴起青筋,彷彿要將所有的怨憤都宣泄在這小小的毛巾之上,以示反抗。
蕭璧凌見狀,一言不發起身走了過去,將他手裡的毛巾奪了下來,快步走回沈茹薇身旁,動作輕柔地替她擦拭臉上的血跡。
“我不明白,”柳華音瞥了一眼沈茹薇略顯浮腫的面頰,有些不屑道,“這副模樣的她,還有哪裡好看?爲何你還能如此耐心,而這一切,卻都不肯分出半點給他?”
蕭璧凌像是一個字都未聽到似的,給沈茹薇拭去面頰兩側的血跡之後,又仔細查看她頸邊,腦後的傷勢。
“你是聾了嗎?”柳華音的口氣略微多了幾分狂躁。
“許多年前,我渾身上下,被人刺了十幾刀,又逢雨夜,傷口周圍,肌膚血肉,都被水泡漲,又隔了幾日才被師父發現,渾身上下,腥臭不堪,彷彿一具死屍。”沈茹薇平靜道,“可他們救下我後,並不曾出言上傷人。”
柳華音搖頭,絲毫不明白她想要說什麼。
“那時的我對她而言,只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她心中,卻有悲憫,有憐惜。”沈茹薇道,“你是醫者,我見過的醫者,都有這樣的心思,唯獨你沒有。”
“那又如何?”柳華音漠然,“我天生如此。”
“我無意置喙,只是好奇,”沈茹薇淡淡道,“爲何你對毫不相干之人卻能恨之入骨,暗中加害?”
“怎的毫不相干?”柳華音道,“你奪人所愛,毀人一生,到底哪裡不可恨?”
“柳華音!”蕭璧凌蹙眉,眸中已有慍色,可後面的話還不及說出口,卻已被沈茹薇打斷。
“我奪誰所愛?如何奪來?”她的口氣始終平淡如水,沒有一絲波瀾,“我是當着他的面,將與他兩廂情好之人帶離,用鎖鏈拴在身邊,勒令他們永世不得相見;或是用何物脅迫他們生離,明知彼此牽掛卻從中作梗,百般阻撓;又或是,我在誰的面前,說過那人的壞話?”
她將諸多可能列出,卻無一條是事實,比起寡淡無味的“奪人所愛”四個字,顯然更具說服力。
“至於毀人前程,”沈茹薇道,“也許,連我自己都不知會在哪一天把蘇易綁去,送到玄澈或是夜羅剎跟前,哭着喊着以此換取他們對我的追殺?”
“你……”柳華音登時被她駁斥得啞口無言。
“沒有事實可以服人的時候,亂潑髒水的最好方式,就是把一連串聽來喪盡天良,毫無人性的字眼都扣在對方頭上,好讓人爲自證清白而亂了分寸,”沈茹薇道,“這樣的招數,你用過幾次?”
“你能說會道,我自然辯不過你。”柳華音拂袖轉身,惱怒不已。
“那麼,能說會道,比起顛倒黑白,哪個更像是罪名?哪個又更嚴重一些?”沈茹薇脣角微微上挑。
“你便不怕我不給你解藥。”柳華音咬牙切齒道。
“那你是不想知道柳前輩的下落了?”沈茹薇氣定神閒。
柳華音不覺語塞。
“說了那麼多,也該累了。”蕭璧凌早將銅盆端至臥榻邊,將沈茹薇頭臉血跡清了大半,他嘆了口氣,伸手撩開沈茹薇額前一縷碎髮,眼中疼惜之色幾乎要滿溢出來,撩開那縷碎髮的手,在她略顯腫脹的面容之上,輕輕摩挲着,道,“幸好及時趕到,不然……再失去你,當真是我無法想象之事了。”
他二人幾經周折,輾轉別離,好不容易再聚到一處,心中憂苦,千頭萬緒,縱使三天三夜,也難以訴盡。
蕭璧凌此舉,已將目中無人發揮到了極致,氣得柳華音直接摔門而去,連頭也不回。
“我還是沒明白,”沈茹薇挺直的雙肩鬆垮下來,顯是放鬆之態,“若是不解斷塵散,將會如何?我記得鬼燭說的話,我身上的斷塵散,事後似乎又發作過,那你豈非……”
“至少這麼多年來,一次都還沒有過。”蕭璧凌笑道,“我生性喜歡逃避,不記得了,便連想都不會去想,只當都是些不重要的事。”
“可是……”沈茹薇眼中泛起疑色,“柳華音與出現在此……莫不是,他給你服食斷塵散,是因爲蘇易?”
她面部雖有些輕微的浮腫,可一對眸子仍舊明媚透亮,蕭璧凌被她這麼看着,不覺嘆了口氣,道:“不管有沒有關係,我都不想知道。”
“不過……”沈茹薇一旦開始思考,便覺頭皮緊繃,不斷髮出脹痛,便只得作罷,搖搖頭道,“既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蘇易,若讓你恢復記憶能對蘇易好,那他爲何不肯解毒?”
說到此處,她頓了頓,又繼續道:“如此推斷,從前你二人非但沒什麼關係,甚或比如今的關係,還要疏離得多。”
蕭璧凌聽罷,微笑搖頭:“應當如此。”
等到清理乾淨了沈茹薇頭上的血痂,銅盆裡原本清澈的水,都已染成鮮紅。
在此期間,沈茹薇有好幾次想借盆中水爲鏡,照照自己現在的模樣,卻都被蕭璧凌把腦袋掰了回來。
“疼着呢,你輕點。”沈茹薇難得發出嬌嗔。伸手輕輕推了他一把。她如此舉動,惹得蕭璧凌也不自覺露出了寵溺的笑容。
而這打情罵俏的畫面,剛好被推門走進來的程若歡看在眼裡。
“那個柳華音是怎麼回事?”程若歡只得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手裡拿着好幾種藥膏走到臥榻前,道,“自己一個人跑了,讓我拿藥進來,小師妹,你罵他了?”
“你叫她師妹?”蕭璧凌不解道,“她不是你師姐的弟子嗎?”
“有何不可?她能小我幾歲?”程若歡白了他一眼道,“再者,我師父也不是重規矩的人。”
“師叔,你不是同蘇易去抓藥了嗎?”沈茹薇問道。
“有些藥不好配,他們說,要去倉庫裡找,”程若歡道,“所以就讓我們先回來,等藥鋪夥計送來。”
等到了黃昏,夕陽落山,晚霞的餘韻漸漸隱入蒼茫暮色,沉淪消散。近芒種時節,過了酉時也不見起風,也給柳華音連日的躁鬱心事,又添了一筆雪上霜。
他雖厭憎二人,在等到藥鋪夥計把藥送來之後,也只能給沈茹薇煎了藥送去,隨後診過脈象,確認無礙之後,方匆匆退出房門,行至後院,卻看見蘇易抱膝坐在階前,望着不遠處的小樹發呆。
柳華音心絃一亂,眸光動了動,正想轉身走開,卻聽得蘇易悠悠開口,道:“原來,你也和他們一樣……”
這樣的話,讓柳華音的心驀地抽搐起來,腳步也變得踟躕:“阿易……”
“你爲何避着我,是怕我不高興?”蘇易說着,眼瞼微垂,脣角動了動,像是在笑,卻讓柳華音看着,只覺得心被人生生剜下了一塊,“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要隱藏,可惜,沒有一件事能夠藏得好……”
“這不是你的錯……我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柳華音沉吟片刻,忽然大步走到蘇易跟前,凝視他雙目,一字一句問道,“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去做,我一定會幫你。”
“他會死嗎?”蘇易苦笑道,“這種藥,真的會讓他……”
“我不能確定,”柳華音道,“若他不去強行回憶往事,多半無礙,可若是……”
“你救他罷,他若死了,便什麼都沒了。”蘇易垂眼道,“你把話說得太絕,又摻雜了許多他不能接受的事實,總有一天,他還是會想起來的。”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說。”柳華音道。
“你當年爲何不告訴我,此藥毒性如此之烈?”蘇易起身,迎上他的目光,質問道,“就沒有別的法子嗎?”
“可他現在還活着,”柳華音搖頭苦笑,“你告訴我,你想怎麼做?只要你說,我都能照做,我甚至有辦法改變他的記憶,讓他……”
“可他不會變,”蘇易笑意淒涼,下意識退了兩步,道,“就像承歡公子所言,他的性情,並不會因爲失憶而有任何改變,你強行改換他的記憶,只會讓他自相矛盾,痛苦萬分,也決不會因此待我有半分改變。”
他說這話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好似秋風裡飄搖的枯葉,輕輕一碰便會粉身碎骨。
“沒有嘗試過,你如何斷言?”柳華音向前邁開一大步,握住他的手,道,“阿易,我什麼都能夠爲你去做,哪怕那個女人因此惱羞成怒不肯告訴我祖父的下落,我都……”
“別再這樣了,這樣又能換回什麼?”蘇易笑容越發慘淡,“他對我的羞辱,已經足夠多了。你可知道,那個女人說過一句話,我直到今天都還記得,她說……我自輕自賤,不論換做任何人,也不論我是何種身份,都不會有人垂憐。”
“她放屁!”柳華音道,“我還在這裡,她怎敢如此說話?”
“各人有各命,放過我吧。”蘇易掙脫他的手,無力落座在院中的石凳上,用力搖頭道,“你把解藥給他,別再自作主張,求你了……”
“阿易……”
“此事過後,我同你回去,一生一世都不會離開你半步,”蘇易閉上雙眼,眼角隱約滲出淚光,“如果你早就肯罷手,青蕪不會失憶,他也不會怨我。你越傷她,害她,他越會如數奉還給我,我承受不起,真的……承受不起……”
柳華音只覺心下絞痛,胸中鬱結,愈發難解,多日積累下的怨憤心緒登時上涌,幾乎淹沒了所有理智。他退開幾步,在原地站立片刻,徑自便轉身跑向沈茹薇所在客房。
蘇易覺出不妙,心驀地懸了起來,然後只追了幾步,卻又踟躕起來。
柳華音走到房前,便直接擡腿踹開了房門。坐在臥榻頭的沈茹薇,剛好喝下最後一口湯藥,聽見這突如其來的巨響,被那半口還沒來得及咽乾淨的湯藥嗆住,咳了好一會兒纔回過味來。
蕭璧凌給她拍了拍背,十分關切地留意着沈茹薇的情形,程若歡見狀不妙,當下向前踏出一步,將怒氣衝衝走上前來的柳華音攔住,厲聲喝問道:“想幹什麼?”
“你同我出去,把話說清楚!”柳華音的臉被這一股氣憋得都發紫了。
“你還想說什麼?”蕭璧凌蹙眉,並不打算理會。
“不是對我說,是阿易。”柳華音沉着臉,道,“解決了這件事,你二人無論如何爲難,我都不會再計較。”
這話說得倒是十分委屈,可蕭璧凌卻聽不明白,分明是這廝始終苦苦相逼,幾時便成了他與沈茹薇刻意爲難?
“我說你也真是……”程若歡只覺氣不打一處來,便要上前理論,可沈茹薇卻打斷了她的話,道,“師叔,別趟這渾水。”
“可小師妹,這人也太……”
“無妨,他有他的想法。”沈茹薇說着,便即轉向柳華音,道,“柳醫師,此話怎講?”
“你們都別管了。”蕭璧凌的臉色有些陰沉,他站起身來,便要同柳華音出門,一隻手卻被沈茹薇拉住。
“這本不關你的事,”蕭璧凌雖覺心中煩亂,可瞧見沈茹薇如今這般憔悴之狀,驀地便心疼起來,於是回握住她的手,柔聲說道,“我很快回來。”